论诗中“怀古”与“咏史”:独立视角下的理性与借古以兴发的感性
前言
中国诗史自古就有咏史诗和怀古诗两大传统,'怀古'与'咏史'也常常并称,咏史诗与怀古诗虽都是吟咏古事,但貌同而实不同。其中最大的区别在于咏史诗主要是基于史事本身展开逻辑议论,可以切合时事,但以体现独特的视角、独特的思考为诗意的主要指归,偏理性(故尚理的宋人极精此道,宋诗中咏史之作甚多);怀古则不然,怀古多为受某一特定地点的感触,而引发了诗人自己的情感,出发点虽是史事与他物,收束点却是当今与自己,偏感性。本文将试图对二者进行比较分析。
怀古诗:独立视角下的理性诗旨
诗经中的国风第一篇《黍离》可能是第一首可考的怀古诗。按《毛诗序》所称,即“闵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但我们需要注意的是,如果说第一次大规模写作、挖掘怀古题材的时代,当属于魏晋时代。如左思之《咏古诗》八首、陶渊明之《咏荆轲》皆出于此时;逮至诗入唐时,子昂矫矫独立,有《蓟丘览古》七首,以磅礴之才,泄抑郁之情。虽为怀古,抒怀实多;而后李杜勃发,奇彩缤纷,然越往后走,怀古题材的诗意指归似乎越走越窄,以至三言两语尽能范围得住。
怀古者,见古迹思古人,其事无他,兴亡贤愚而已。可以为法,而不之法,可以为戒,而不之戒,则又以悲夫后之人也。齐彭殇之修短,忘尧桀之是非,则异端之说也。有仁心者,必为世道计,故不能自黙于斯焉。(方回《瀛奎律髓·卷三》)
按方回对怀古诗的理解,一定要以'兴亡贤愚'为诗意指归,才能算作是“怀古”,即从前代兴亡的教训中提取经验,以警戒后人,勿'使后人而复哀后人',其他的指归都属于'异端之说'。应当说,方回的诗观是比较狭窄的,他以儒道教化标榜,认为一个'有仁心'的人,一定要为'世道计',故眼界便局限于'诗之为用',而忽略了'诗之为诗'了。
潮落冶城渚,日斜征虏亭。蔡洲新草绿,幕府旧烟青。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后庭花一曲,幽怨不堪听。《金陵怀古》(唐·刘禹锡)
如刘梦得的这首五律,颇能代表方回诗观的诗学典型。前二联写景物,以'新''旧'二字连缀古今,三联'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即是方回所谓'兴亡贤愚'的诗意指归,尾联'后庭花一曲,幽怨不堪听'则是'仁心'为'世道计'所在。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沈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西塞山怀》(唐·刘禹锡)
我们依举刘梦得七律《西塞山怀》以观之,前二联写史事,三联仍是'人世'已非而'山形'依旧的感慨,这与'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殊无二致,说是'自我抄袭'应不为过--------问题就在这儿了,怀古诗的诗意指归一则逃不出儒学诗教诗观的范畴,二则逃不出'人世已非山形依旧'式的抒情定式,导致许多怀古诗索然无味,纵有佳句,也不过是对某事的'重新命名'(按张枣的诗观,诗分对世界新诗意发现'命名'与旧事物重新书写的'重新命名')。像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兹举数名句:
太白《登金陵凤凰台》诗云:'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罗邺《春望梁石头城》诗云:'江山不改兴亡地,冠盖自为前后尘。'
许浑《金陵怀古》诗云:'松楸远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宫。'
高启《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诗云:'前三国,后六朝,草生宫阙何萧萧。'
……
以上均为名手名作,但都逃不出'人事已非山形依旧'的抒情定式。甚至今人写怀古之作,亦不能逃,小森素行有《怀古》一首,其三联云'万古坑灰换春草,四时宫殿过闲人。'亦属奇句,然诗意指归仍落言筌。(当然还有一些其他的定式,如'怀才不遇'式的'词客有灵应识我,霸才无主始怜君。'但那属于另一个传统了,兹不再议。)
咏史诗:借古抒情的感性触觉
咏史传统的形成时间较怀古要稍晚一些。因怀古诗较为容易突出兴发的作用,所以与诗三百的正统相去未远,而咏史诗的大规模形成,则要求理性精神的充分发展,兴发的要求就较弱一些。在没有被人吟咏之前,史就是史,是一个客观存在的独立的系统,被诗人吟咏之后,诗歌便激发了史的潜力,从多种空间上拓展了史事的文学潜能。
叙事与议论是咏史诗的两个基本属性,叙事是对史事本身的还原,但还原的过程也是筛选的过程(这由诗歌的简洁性决定);而议论则是对史事的发挥,像一座桥将客观的史事与诗歌的空间相勾连,形成了一个新的事境,这更考验诗人的能力,是诗意的主要指归。晚唐时期,出现了大规模咏史的风气。胡曾有《咏史诗》150首,每首以一地名为题,议古论今,颇成体系。《全唐诗》收周昙《咏史诗》2卷,亦称宏伟。
胡曾墓
咏史诗以'七绝'为主要体裁,这体现了形式与内容的相应性。'绝'最初是计量单位,一绝等于四句。因大多数意思可在四句内完成,故一绝一意是合情合理的。歌行的作法有时便可视作诸多'绝'的叠加,一绝一意,数绝数意相贯,可成条理通畅的歌行。对于咏史诗来说,大多是从一个新奇的角度入手,阐明一个新的意思,故七绝是最为合适的体裁。
折戟沉沙铁未销
对史事的不断重新解读、重新构架新的事境,是咏史诗的灵魂所在。怀古诗与咏史诗都有一个'还原+生发'的模式,在'还原'上二者以景入手以事入手皆可,怀古多景,咏史多事罢了。但在'生发'上,怀古是要回到自身的情感上来的,而咏史则仍是在叙事和议论中。情感雷同,尚能理解,观点雷同,斯诗则无所作之必要矣。
诗家咏昭君诗尤多
诗道尚新,而后人所获得的史料却大体相当,所以同样的史事,如何写出新意来,是诗人所难。翻案是很实用的技巧,宋人王安石特擅此道。举'王昭君'一例,此史事被历来诗家吟咏,题意屡屡翻新,历来咏此题者,或同情同情昭君之际遇:
既事转蓬远,心随雁路绝。霜鞞旦夕惊,边笳中夜咽。《王昭君》(南北朝·鲍照)
或痛恨画工之无耻:
一回望月一回悲,望月月移人不移。何时得见汉朝使,为妾传书斩画师。《王昭君》(唐·崔国辅)
还有一些思异他人的,如白居易的'愁苦辛勤憔悴尽,如今却似画图中。'虽有巧思,意仍不新”
满面胡沙满鬓风,眉销残黛脸销红。愁苦辛勤憔悴尽,如今却似画图中。《王昭君二首 其一》(唐·白居易)
此数义,前人吟咏已尽,再作已了无意趣。然荆公文思迥异前人:
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著尽汉宫衣。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明妃曲二首·其一》(宋·王安石)
一句'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竟给画工翻了案,不能不令人拍案叫奇。似此手法,荆公甚多,可以说,王荆公极大丰富了咏史诗的可能性。
结言
最后,从创作角度还需要提的一句是,怀古、咏史在当代都面临着自己的问题。时代发展,社会与文化都与前人有了很大的差异,而怀古诗若仍一例进行'人世已非山形依旧'的定式写作,必然没有前景。而现代的史观则极迥于前人,对于传统旧诗来说,史观是丰富新奇了,但如何不冲突地融入旧诗形式仍是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