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马刘卖城•范淑泰故居•汤园•岳庙
观兖州 知天下
花马刘卖城·范淑泰故居·汤园·岳庙
——读《缙云山人诗集》札记
樊英民
近得见《缙云山人诗集》一书。清济宁人李莹撰。李莹，字锦泉，号朗亭，嘉庆十六年进士，官户部江西司员外郎，历升江南道监察御使。卒于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五十六。此书“乙丑仲秋之月印于济南”，从版本形式（铅字排印，卷首有朝服画像照）看，这个乙丑不会是同治四年（1865），而应是民国十四年（1925）。书是王小隐旧藏，封面上有其墨笔题识：“诗多明通博达之言，足存一时掌故。而卷首一像偏为峩冠博带之容，与山人之称迕矣！漁洋小影竹笠朝衫似较为得体也。乙酉六月梓生偶识。”这个乙酉是1945年，为其死前一年所题。
书中涉及兖城掌故的，如七绝《登少陵台》，题下注：“台在滋阳县城内，因杜诗南楼得名。俗呼山子园。”七律《孟夏滋阳张大性桂远来见访其弟性梓孝廉先以公车入都同寓敝斋》，题中的张性梓是滋阳名士。还有五律《同兖州观灯》等。下边的三首诗及其自注，于了解兖州历史颇有作用。
一是《滋阳瞻范太仆故宅》，此诗题下有注：
范公讳淑泰，系明崇祯元年进士，累官给事中，典浙江壬午乡试。归家守制，会兖州被兵，城破殉难。事闻，赠太仆寺卿。宝琛谨按，《明史》本传称典试事竣还家，是史略也。
诗云：
鲁王宫殿渺无存，犹说当年太仆门。
春雨绿芜迷战血，秋风古柏吊忠魂。
丹心仿宋文丞相，墨绖如金李状元。
旧迹已随明社改，谁披谏草省危言？
首句下有自注：
明鲁藩封兖州。壬午兵难，有武弁刘某，俗呼为“花马刘”者，通款于外，致城陷，藩府焚毁，百余年来故墟尽为禾黍。独“花马刘”献城事以土人深恨，流传至今。
按，这条自注的最重要意义在于，说到了“花马刘卖城”这一兖州历史上的重大公案。
祟祯十五年（1642）腊月初，清兵攻兖州。兖州知府积极组织防守，全城上下官吏军士及百姓同仇敌忾，矢志与城共存亡，青壮年衣不解带，轮流值守，打退清军多次强攻。但在坚持数日之后，却因内奸卖城而功亏一篑，这个内奸就是一个骑匹花马的刘姓副将。他在深夜打开兖城西门，清兵入城后疯狂杀戮，血流成河，被杀害者不可胜计，其中包括兖州知府邓藩锡以及监军、推官、副将和滋阳知县等官员。关于此事，笔者在《兖州史话》的《残酷劫掠不屈抗争》一篇中曾经提到，不过卖城的不是“花马刘”而是“花马牛”。那是因为当时我所了解的这一公案就叫“花马牛卖城”。我得知这个故事有两个来源，一是现已九十高龄的邢昭猷先生亲口所讲（现见《兖州春秋》第五期邢中道《兖城旧事三则·花马牛卖城的传说》），一是定居于新疆的兖州人黄光先生写给兖州文化局的信，局领导把信转给了我。这两个来源都是说卖城的是“花马牛”，而且附会为兖州著名人物牛运震的祖先。
我研究了有关材料，认为这个传说应该是有事实依据的，那次城破确是内奸作祟所致，但在传说中这内奸的姓氏被讹变了。我根据《范氏族谱·木渐公传》（范淑泰字木渐）中所说的“有副将刘某为内应，城遂陷”，认为“花马牛”应为“花马刘”。并写成《关于范氏牌坊的建造年代及花马牛卖城的传说》一文，附于上述《兖州史话》那篇之后。在该文中，我按《牛氏世系表》中的时间推出兖州城陷时有牛起宗，曾因事打官司而被仇家诬陷并得心疾（精神疾病），我说：“在没有更确切的证据证明“花马牛”是牛起宗的情况下，我们宁可认为这是出于仇家对牛氏的诬蔑。何况现在已确知那卖城的是副将刘某。牛氏背了数百年的恶名，可以得到洗刷了。”《兖州史话》于2005年出版，两年后，我见到了《牛氏大宗谱》，从上边牛起宗的传记上知道了他所受的冤屈和得心疾的原因，也知道了兖州城陷时牛起宗的父亲牛天铸的惨烈遭遇（详见《兖州史话一一勘误与补充》，载《兖州春秋》第一期），这证明我的推断不甚准确，但我认为卖城的绝非牛氏族人的观点是正确的。现在看到这条注，更可以确认这点了。嘉庆时候人们还对此事言之凿凿，深恨不已。所以讹变为“花马牛”，乃是晚清以至民国时的事。
诗第四句“秋风古柏吊忠魂”下也有注：
公遇变，巷战死。数世后，宅归汤氏。厅事前馀柏一株，相传为公手植。
有关范淑泰的资料中有他捐银助饷和参与守城的记载，但未涉及巷战。本诗题为瞻其故宅，此注说“宅归汤氏”，则作者是在汤宅作的此诗了。李莹又有《过滋阳汤氏旧园》，笔者认为这个汤氏旧园就是原范淑泰住宅。详下。
诗第六句“墨绖如金李状元”下注：
李讳演，任城人。死事本末具《金史·忠义传》，墓在济宁城西，俗呼为状元墓。
作者是济宁人，以本地故实入诗。
诗第八句“谁披谏草省危言”下注：
公官给谏时，谏贷饷论强兵，言皆切中，烈帝是之。而未竟其用。
《明史》、《明史记事本末》及《范氏族谱》等都记有范淑泰的直言敢谏。崇祯帝虽然对他十分赞同，却又实在难以发生作用，挽救不了明朝覆亡的命运。本诗以此作结，反映出世人对范淑泰的评价：这是一个对国家民族无比忠勇既有胆略又有能力却又在现实中徒唤奈何无能为力的悲剧人物，令人深致感慨。
附带说明，诗称范太仆是范淑泰死后被赠太仆寺少卿。注中作按语的宝琛待考，或是李莹的后人。
二是《过滋阳汤氏旧园》，诗云：
少小频来宴此园，两重亭子数重轩。
撑天柏影盘荒径，敝亩藤阴亘古垣。
撩乱花开飞凤子，玲珑石侧嘂（叫）王孙。
烟云变灭呼惆怅，犹喜襄阳旧刻存。
“两重亭子”句有自注：
园中有亭子二，结构奇巧。大者廿四楹，小者十六楹。其西北有丛轩。
末句自注：
园内洞壁嵌石刻米元章草书《天马赋》一段尚存。
上一首《滋阳瞻范太仆故宅》注中说：“数世后，宅归汤氏”，又说“厅事前馀柏一株”，而此诗中也有“撑天柏影盘荒径”，两者正相符合。那么说这个汤氏旧园就是范氏故宅，应该不会有误。
兖州汤氏，在明代可说是皇亲国戚。第一代鲁王朱檀的正妃就姓汤，是开国功臣信国公汤和的女儿。而汤和的曾孙汤文瓒又娶第二代鲁王朱肇煇的女儿福山郡主，封宗人府仪宾，是为兖州汤氏的始祖。清代乾隆年间有汤中允，字皋问，曾任曲阜四氏学教授，是牛运震的堂妹夫。汤中允死后由滋阳进士邱仰文撰写墓志，说他“系出前明信国公”。墓志说汤中允的祖父叫汤叙公，他“乐施好善，喜以赀财赡其乡里，里人德之，号为汤善人家。”（详拙撰《兖州历代碑刻录考》）可见汤家是饶有赀财的大富之家，这正是购买范宅园林的必要条件。汤叙公的长子叫汤在之，汤中允即汤在之之子。牛运震文章中曾多次提到过汤园，如“再往汤园”，“过汤皋问园林”，“过汤园”，此类记载有十几次之多。（见《甲寅日记》，甲寅为雍正十二年1734）牛运震的年代早于李莹五六十年，因此可以认为，牛文中的汤园就是此诗中的汤氏旧园。
范氏的祖先从明初的范礼随鲁王分封兖州，到范淑泰共七代，二百多年。“祖孙进士”，“父子同朝”，“鲁国人文第一家”，是名副其实世家望族。但祟祯十五年那次因花马刘卖城造成的巨大灾难中，范淑泰家多人死于非命。进入清代以后，这个家族已辉煌不再，式微败落，范氏的后人也成为编户之氓。《颜氏家藏尺牍》卷四有范淑泰的曾孙范珮和范璋兄弟写给颜光敏的自身履历，说到康熙年间，范淑泰一系的后人，只有他们弟兄两个，一个十八岁，一个十六岁，“倶业儒，母孀子幼，茕茕无倚”，希望得到怜悯和帮助。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园宅易主也就成为必然之事。大概在康熙中期或后期，汤叙公或汤在之当家的时代，范氏的园宅就卖给了汤家，范宅变为汤园。此时距明末有六七十年的样子，所以前诗注说范宅“数世后归汤氏”。
从这首诗简单的描写看，汤园风光优美，园中有亭台花木，古柏参天，藤荫蔽亩，均可见年深岁久。还有玲珑的太湖石和假山，山上还有石洞，洞内壁上还刻有宋代大书法家米芾的名作《天马赋》，可见也有相当的规模。牛运震有一篇《雪天登岱记》，记他和朋友颜崇政登泰山后回到兗州，又“往汤皋问园林……登假山顶望余雪，话天下形胜”；可见这假山有相当的高度，可以登临远眺。
园中的法书刻石，使人联想到崇祯时建的范氏牌坊。牌坊上的大字是当时大书法家王铎写的，而且范淑泰的父亲范廷弼的墓志也是王铎写，兖州南大桥上原有个有泗水桥三大字的石碑，也是王铎所书，可见王铎与兖州与范淑泰关系之深。
范氏家族是世家，数代人所收藏的古代法书碑帖当不在少数。光绪《滋阳县志·忠义》记有范淑泰的后人范景丰，咸丰十年捻军来袭兖州时，他带着母亲和妻子准备去泗水县山区避难。半路上遇到乱兵，车马被掠去，母亲妻子藏身草丛中躲过一死，而他冒险寻母，终于被杀。后来人们寻找他时，发现他的尸体不远处有他“家藏董宗伯墨书，《墓志铭》并《告身》数通。”所说的董宗伯即明代大书画家董其昌。范家收藏有董其昌的作品没有疑问，但这墨书《墓志铭》和《告身》数通，未必是董其昌书。前者有可能是王铎写的范廷弼墓志铭刻石后的墨本（墓志铭残石现藏兖博），后者应是范家几位官员如范廷弼、范淑泰的任命文件。这些东西连同董其昌的书法，是范家的最珍贵之物，所以逃命时要随身带着。提这件事是想说明范家文化底蕴深厚。除了《天马赋》，园中还会有其它法书的石刻。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园中结构奇巧的两座亭子。一个二十四楹一个十六楹，令人不解的是，这里的“楹”是指什么？《辞源》解释“楹”是厅堂的前柱，又是量词，一间屋称一楹。放在这里都不甚合适，一个亭子有十六根或二十四根柱子未免太多，有十六间或二十四间更是不可理解，这只有留待通人解释了。自然，这难解也许正是其结构奇巧的表现，奇就是不同寻常，巧正是巧妙的结构，出于意表之外。看来这两座令后人无从想像的亭子，说不定是建筑史上的特例呢！
李莹作这诗的嘉庆年间，社会尚属安定，但“烟云变灭呼惆怅”，他已由眼前景物的前尘往事感叹世间人生的变幻无常。而此后的岁月里，社会变动更加剧烈，汤园也终于由破败到消失，什么古柏花木，亭台楼阁，石刻文物，连同背后的人物故事，统统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不是李莹的这首诗，后人竟无法知道其曾经的存在！
最后，猜测一下汤园的位置。
如前所述，汤园是购买的范淑泰后人的产业。那么范家的宅邸又是在什么地方呢？笔者认为，范氏的宅邸应在今中山路中御桥以东直到东桥以东那一片地段，包括路北和路南，因为路北背靠府河，进深有限，似容不下上述的花园和邸第。说范氏故居在御桥东的理由有二：一是著名的范氏牌坊就在那一带，而牌坊总是要建在宅邸附近的，这样才能起到光宗耀祖表彰门楣的作用。例如光绪《滋阳县志·古迹》记牛运震远祖牛象坤的司寇大夫坊和三韩都宪坊，都在钟楼东，而钟楼街正是牛家的仪宾府所在。范氏牌坊建在其府第前正是合情合理的推测。二是人所共知，今御桥东府河南岸中山路北，从清末到解放前后都是汤姓住宅所在。而据了解，在西御桥以西的中山西路一带，也是汤姓聚族而居的地方。晚清名人汤诰就居西关。可以认为，汤家和范家都是明代兖州望族，也都是从明前期就到兖州的。汤家府第在西关，范家府第在御桥东。只是到清代中期 ，西关汤氏的汤叙公汤在之一支购买了范家的住宅后，才乔迁到这里的。
三是《滋阳岳忠武庙》，题下注云：“庙在县城西门外北阁子内”。
诗云 ：
赵宋迹如扫，名祠昭日星。
高瞻孔墙近，阴慰岳王灵。
得洗金人辱，宁宽铁像刑？
黄龙功未就，遗恨小朝廷。
“宁宽铁像刑”句自注：
岳王祠前例铸铁像，榜秦桧夫妇暨党恶诸人名，著锁杻杂跽庭下。兹庙亦铸秦夫妇像，类皆好事者为之，所以示辱且垂戒也。然史称王班师入觐，帝问之，惟拜谢。宗臣伟度，识趣可想。夫岂乐渎乱男女穷株连快报复于身后？自古圣贤宏毅，以身殉道，而浅测者小之，此其一端也。
按，岳宗武即南宋著名民族英雄岳飞。兖州有岳飞庙，庙中也铸有秦桧夫妇像，这在各种府志县志均未记载。注说在“西门外北阁子内”，按《兖州县地名志》载《滋阳县一九三三年城区图》，西关护城河西有北阁里街，其地在今中山西路以北市委三宿舍一带。据走访常润平君，亦持此说。并且诗中有“高瞻孔墙近”句，孔墙自是指府文庙，相距不远。
此岳庙上世纪三十年代尚存。广东人陈沅《曲阜林庙展谒记》一文，叙其1933年底去曲阜拜谒孔庙孔林事。叙在兖州所见也提到了岳庙，云：
岳庙亦有秦桧夫妇铁像，亦明铸。明去南宋几五百年，桧何开罪于韩指挥，为之作俑铸铁于杭（杭州西湖岳墓铁像为明嘉靖间指挥韩某铸），兖乃效之，桧与韩殆所谓结下五百年冤孽欤！例诸今日，桧像应易铁为铜，戴金襆头、衮服九章，前竖贞石，表曰：“宋丞相、御史中丞、封建康郡王、追赠申王秦忠献王之像”；其妻应凤髻花钿、蹙金霞帔、黼领緅缘、九翟重雉、褾襈佩绶，以符体制。
有意思的是，这两段有关岳庙的记载都借此大发议论。前者的议论有点道学气，认为塑秦桧等像是“示辱且戒”，但又有点不以为然，认为是“浅”者的行为，不理解圣贤以身殉道的宏毅。后者的背景是日本人已经占领了东北，积极扶持伪满州国，所说显然是讽刺当时的卖国贼如郑孝胥之流。
——选自《兖州春秋》年刊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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