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精选‖商略:读史自悟(11首)
读史自悟
1读曲礼①之一
我若离开我的国土
必定洗干净烛台、木祖和祭器
寄放于故土的无主之屋
我若越过国土的边境
必定先设一小坛
向我的国土而哭
我必外着白衣白裳
头顶他乡白云
我还会拆掉所有衣服的拷边
我只着一双草鞋
我的车上覆着一张白狗皮
我的指甲和发须
要留三个月,直到
我看不清我自己
在饮食前,我要默数我的先祖
我不向人辩解
我的无罪。也不洗澡
不与妇人同房
就这样,三个月或更久
直到我的白衣裳变黑
直到我忘了国土的全部
① 曲礼,《礼记·曲礼》。
2过去的早晨
每次看墙脚的苔藓颜色
阴影干净让人舒服
我曾试着在自己身上
寻找相同比例的明暗尺度
一群白鹭飞过
门前的半个山都晴了
最好的生活,是我们可以不看到人
只看到白鹭
只听到灌溉的水声
和发电机的低哼
安静。是用水浇出来的
有时是扇动的翅膀
早晨之美,在露水之前
我经过屋边的野菊丛
走到桥上去看流水
流水从我们胯下经过
我们轻易放走悲欢
只关注早餐的粥,酱瓜和咸鸭蛋
只关注窗口断开的云片
在地上弄出晴阴
我知道石榴花
落尽以后,还有什么花
会在草间开放
知道云散尽,山头就露出来了
我们总是怀念过去的日子
无论当时是否喜欢
3夜宿凤亭
空山灌满狗叫
唯一的山径,消失于月初的昏暗
我们猜着,还有谁要来?
还有谁正在路上?
茶多了就睡不着
夜深了,就没有什么好看
不妨谈谈山水,谈谈
过去有谁来过这里
又离开了这里
比如双雁送来了死去的故人
虞仲翔在山巅大兴土木
为了吸引并不存在的凤鸟
后来他去了南海
缺席可以营造
更加迷人的空间
话题可以是隔云,也可以是渡水
还有疏漏的板屋和柴门
这是我第一次来凤亭
坐在透风的小桌边
谈完山水,就玩一种
叫作翻黄龙的骨牌游戏
输牌的人去山下拎水
后来,输牌的人越来越多
桌边只剩下我一个人
4农灌记
在河岸,我们在青草上架设
漆黑的大口径铁管
水泥船系在小柳树上
我们每跳下一个人
柳树的世界便会动摇
我们希望,顺利地
从小河里抽上水
我们代替饥渴的草木
拧紧螺丝。那时候
我们所要代替的物事太多
但我们有力气
拉动发电机时
惊起了鸟雀和昆虫
抱歉,小世界
我们不得不把你改造成
我们希望的样子
躺在青草间我们
没有羞愧之心
白云和汽油味都被风吹走
那时候一切都是应该的
无论得到,还是失去什么
我们都不曾辜负谁
5万松山房
时间隔太久了
原本记录它的文字
也无法提供回忆
过去的世界,就这样消失了
没有门前
遍植万松的丘陵
没有扬州城外
没有崔大夫在灯下读《礼》
长草覆盖着小河
水獭翻过了新修的堤坝
凭空消失
无论书写如何细致
时间的浓雾依然如流水
涌来长夜的困惑
松涛沿着它自身的阴影边缘滚动
生气于后世的误解
但我们毕竟能够从中
体会到一些东西——
比如枯瘦的山水
阁楼灯光,被雨水打湿的青草
当我们故地重游
感伤着死去的朋友
我们并非困惑于消失
而是消失,总是那么地不彻底
6白鹭记
夜饭以后
路过候青门桥时
我和白鹭
都会停下来
心照不宣
如一个傍晚的契约
白鹭在水葫芦上
一俯一仰
银白色的弯勾
优雅的问号
“白鸟群飞,孰使萃之?”
这几日,雨水一多
江南的优雅
荡然无存
水葫芦占据了河道
外乡的野孩子们
没有一段河岸
让它们觉得亲切
它们簇拥行进
充满了冒犯和敌视
似乎白鹭的优雅
值得我们模仿?
当它们静止
银白的问号
带着忧郁的弯曲
它们一起身
就是几片
好看的白云
6道场记
夜晚的
为死者的道场
宛如欢送会
欢送一个灵魂
脱离了贫民窟的
脏乱差的记忆
小院水杉
高耸的影子
在烟花中
像一把锥子
锥子的顶尖不是
无穷的天空
而是我们
有限的时间
水杉下的油布
搭起了雨棚
和尚披着道士法衣
做法事,流行歌曲的调调
鼓瑟钟罄的排场
一整个夜晚
我想不起
这是哪一首
歌曲的调子
夜晚很轻松
无疑是它
粉饰着死亡的
欢快气氛
8读沈方《荷花后记》
荷花后,有什么?
在我的印象里
每一朵荷花的后面
站着同一朵荷花
就像每一日的后面
是相同的又一日
何田田后面,站着叶田田
我总是分不出彼此
每一种残败和
每一种花骨朵
都有极高的相似性
时间的藕,扎在淤泥里
像是生活的本质
你站在水边
天上飘着雨
几张浮萍告诉我们
立足的面积可以
决定人生安稳
但人生又何须安稳
只要能够每天
来水边,看看这荷花
和荷花后的荷花
也就足够了
9读史自悟
这些年,读史最多
功夫也下得最多
刚刚淋浴的时候
冷水浇在头上
忽然觉得,历史并不重要
我更微乎其微
历史和研究历史的人
都不如我这会儿
冲个冷水澡
洗去身上的泥垢
历史不重要
修饰的香皂和历史的
下水道很重要
一天的真相
都被流水冲走了
我从淋浴房出来
一身化学味,干净挺刮
像一本刚刚出厂的
近代史读物
10行旅
当他穿越城乡结合部
那耀眼的尘土
他必须显得谦柔小心
他想,应该是谦柔
而不是猥琐,否则他的旅途
就会有不断的麻烦
当他站在青年旅社之前
身后的丘陵起伏着
对应着院落的警惕和沉默
他听见,熟悉的黄昏
在他的身体里细细地呼吸
身体里的昆虫与草尖
青砖与红漆的窗框
刺桐树如同当年
看到的那般光景
一样的冬天,他想
他感觉窗玻璃上的光
把他照得年轻
当他回忆身后的丘陵
宽大的裤腿就会带来往昔的风声
他想起,曾在途中
捡到一根锈迹斑斑的
铁条,用来抽打沿途的灌木
仿佛人间充满了罪
11东白轩纪事
因乌山和虞家城,时常迷失于
自身的白烟凉草。
鸡鸣时,我必须从梅川出发
平旦前抵达某个高阜,
登眺逝去的远祖。
东白西昏,一切都在循环。
当我明白这个道理,
已是四十挂零。
复古堂和东白轩,
轶事和传说,酝酿了后来者的情怀。
我在乡间教书,学生了了。
院墙内,天地自足。
每次从虞家城回来,凄惶不堪,
便给南京的侄儿写信
——我的希望都在别处。
芭蕉和泡桐的阴影下,
我抱怨人间的昏愦,
恶习在延伸,这里的夜晚特别长。
孤独并不在寂静中。
前年时候,贝琼尚言
——相从江上,观瀚海扶桑之胜。
洪武十年的冬天特别冷,
一连下了两场大雪,
差一点把整个梅川乡都淹没。
河面冰封,不宜行舟。
转眼就是春天,你去黄湾,
游百丈山,
迷失在深林乱石。
再没有一起登眺虞家城的时光。
每念此。
我的悲伤何其轻率,
语儿乡的坟包!
我亦在昏愦之中,
虞家城会消失,我和你一样死去。
不幸的,不是我们出生在
万象俱晦的时辰。
而是哀逢和幸逢的运气
——运气总是有好有坏。
我已喜欢上庭院独坐。
一下午,学生们习字,
对于这一代,我的理解并不太多。
也许是我老得太快,
人间摧残了我,
并非山野秋色。
商略:1970年生,浙江余姚人。著有《南方书简》(诗集)、《南方地理志》(诗集)、《有虞故物》(文史)。近年从事国故教学和古文献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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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为诗歌半年刊,于2008年3月,在河北唐山创立。以强调青年性、先锋性、生活化、在场感,倡导好作品主义为办刊理念,深得广大诗人的喜爱。中国新乡土诗的奠基人姚振函曾评价说:“这是一本不逊于甚至优于某些官方刊物的民刊,它使我这个居于平原小城的老年人开了眼界,也再次领略了唐山这座了不起的城市。”入选2014年、2016年中国诗歌十大民刊,并荣获河北文学内刊贡献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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