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爱霞:不负时代——写在《徐世昌文献辑刊》成书之际

孙爱霞:前言

不負時代——寫在《徐世昌文獻輯刊》成書之際

迦陵先生在论及古代诗人时曾说:“杜甫作爲一个集大成的诗人,是对得起他的时代的。而太康时期的诗人三张二陆、两潘一左,是没有大家气象的,是对不起他们的时代的。”私意以爲,是否不负时代可以做爲某一维度的标准,扩展至对历史人物的评价范畴,例如被《大公报》评价爲“不失为一个中国的读书人”的徐世昌,一生都热衷于藏书、编书、著书、刻书,其有功于文献,有功于文化传承,可谓不负时代。而今时今日搜集徐世昌文献加以编辑影印,亦可谓不负当今这个时代。

徐世昌一生所纂辑文献数十种,涉及政书、学术、文学、谱牒等方面,诸如《东三省政略》《退耕堂政书》《清儒学案》《大清畿辅书征》《大清畿辅先哲传》《晚晴簃诗汇》《续修天津徐氏家谱》等。这些典籍于历史、政治、文学、文化研究,乃至文化之传承而言,都具有非常重要的价值:

(一)政书类

徐世昌所刊刻政书类文献,多是他本人的著述,如《东三省政略》《退耕堂政书》《将吏法言》等。

《东三省政略》成书于一九一一年,是徐世昌清末主政东北时的政绩明证。一九〇七年,徐世昌总督东北。作爲第一任东三省总督,徐世昌在政治、经济、军事、外交等诸多方面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以垦地殖民爲筹边第一要义;设三省督练处,整顿军务;借西人实力以制日俄,等等。这一系列改革举措都被收录进《东三省政略》一书,是书条列边务、蒙务、交涉、军事、官制、民政、财政、旗务、学务、司法、实业、谘议厅议案,总爲十二目,共计数百万言。徐世昌在《叙言》中有云:“乃集两年以来所营办之事,门分类别,纪爲一编。不惟其文,惟其实,以冀后之治斯土者纠其谬误,进其事功,并借鉴于是编之所录实不足以救东省之危亟,因出其深识毅力,以驯致于弭兵息民之政策。且以冀世之閲是编者,见其事而知其才力之不逮,悯其时会之大难,更合全国之力,惨淡经营,以共保厘东土。意者列圣诒谋之泽,当不至神歇灵绎,而有光复之机乎?则世昌智尽能索之諐,亦可少偿于万一也已。”《东三省政略》是学人了解、研究清末东北政治、经济、军事、边防等的重要史料,也是研究徐世昌与东北近代化的重要文献。

《退耕堂政书》成书于一九一四年,由徐世昌命幕僚陈誾、毛祖模、邹致钧、向瑞彝、盛孚泰等编订,所收爲徐世昌仕清时的奏议、说帖、条议、函牍、电文等,分类编列,共计五十五卷。按照旧制:“昔人编刻在官文字,外吏奏牍暨京曹单衔陈奏者,多入私集,部院堂上官则否,以事皆隶于官署,尚侍相率判诺,非一人所得而专,纵所属稿,亦不得列入私集,以重体制。今则国体既更,曹部旧僚已渐迁易,案牍之存或致遗阙。我夫子谋猷入告,无事不爲当时政要所关,即无事不爲掌故所托,讵可湮置?汇萃登列,俾后之人有所考,当亦言吏事者之所取乎!”(《退耕堂政书·序》)沈云龙先生在《徐世昌评传》中评价徐世昌生前躬自爲此事云:“其重视身后之名可知。”但对于《退耕堂政书》的价值,沈云龙先生也有定评:“然有关清末若干公牍史料,得以公诸当世,俾研考有资,未始非一大贡献也。”

《将吏法言》爲徐世昌于总统任上爲裁抑武人、贯彻文治而写成并颁布全国的,该书计分督军、省长、道尹、知事四目,目的在于针规各省文武大小官吏,各就其职权范围,以卫民治民爲先。徐世昌在《将吏法言》自序中云:“世昌自受任以来,深念吾民付托之重,夙夜祇惧,弗敢怠荒。窃以保民之道,不外用人行政两端,而政必待人而行。……夫一国之大,兆民之众,非一手一足之烈所能分而理也。故设官分职,以爲民极。有卫民之官焉,今之督军是也;有治民之官焉,今之省长,以及道尹、知事是也。而卫民治民之道,或漫不加察焉!……爰即督军、省长、道尹、知事诸官,事权责任之所寄者,援古证今,分条挈要,勒爲一书,以箴有位。”徐世昌视《将吏法言》爲千金良方,可获起衰救弊、防患未萌之效。北洋督军多椎鲁无文,惟知拥兵自重,何谈卫民?因此,《将吏法言》在当时没有现实指导意义,但却爲后人研究徐世昌秉政思想添一文献资料。

(二)学术类

徐世昌刊刻的学术类著作,涉及史学、哲学领域,如《大清畿辅先哲传》《大清畿辅书征》《清儒学案》《颜李学》《颜李丛书》等,都是具有很高文献价值且影响深远的著作。

《大清畿辅先哲传》成书于一九一七年,分名臣传、名将传、师儒传、文学传、高士传、贤能传、忠义传、孝友传,并附以列女传,共四十六卷。关于编纂此书的目的,王树枏在《大清畿辅先哲传》序言中有云:“皇畿爲首善之区,海内通才硕士,鳞萃都下。生其间者,耳目渐染,取法最近,亦濡化最先,故二百数十年来,畿辅人才之众,几甲天下。……公乃博爲搜辑,凡国史所载以及私家撰著,其文献实有可以征信者,罔不穷搜博考,力爲表章。……夫中国者,众学之渊薮,而学者一国之范围也。经数千百年圣作明述,以造成一国之学。经数千百年君相之作育、师友之渊源,以造成一国之人。……自将相师儒立德立功立言之大,下逮愚夫愚妇其爲善俗所熏陶,日用所行习者,亦皆足以扶名教而植纲常。”由王树枏序可知,编纂《大清畿辅先哲传》不仅爲表彰畿辅人才,更爲有益于教化。民国初年,诸多西方思潮的涌入,对中国原有的儒家文化是一种冲击,在此背景下编辑《大清畿辅先哲传》就更有现实意义,也就是王树枏在序中所说:“降及末世,学非所学,邪说恣行。其甚者,至欲举古圣先师之所以经世训俗者,一是屏弃之,以爲无足与今之天下。学术之忧,正未知何所届也。公之爲是书也,岂第一乡之文献已哉!其所以正人心,维风化,以诏后学者,举于是乎。”时移势易,彼时中国文学革命已经开始了,其所带来的思想变化,把徐世昌、王树枏等人的初衷冲击得七零八落,但却爲学术界保留下一部非常重要的一朝一地之文献。

《大清畿辅书征》继《大清畿辅先哲传》之后成书。徐世昌有感于“宿儒硕彦、淹雅方闻之士,往往其人事迹不少概见,而生平撰述时时见于他说者,所在皆是”(《大清畿辅书征·序》),于是“与同人网罗搜辑,无论其书之或传或不传,及见与未见,凡有可征而信者,辄爲采录,以备后人之甄择”(《大清畿辅书征·序》)。《大清畿辅书征》收书四千一百八十八种,取“以书存人、以人存书之意,就所闻见着之于篇,凡分十一府六州,厘爲四十卷,而以闺秀附焉” (《大清畿辅书征·序》)。《大清畿辅书征》但钞序跋,不加按语,以人爲主,考其著述,“不仅爲我国目录学开一新例,亦可补《清史·艺文志》之不足也”(沈云龙《徐世昌评传》)。

《清儒学案》成书于一九三八年,共二百〇八卷,收录人物一千一百六十九人,分爲正案、附案、诸儒案:列入正案者,有孙奇逢、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颜元、戴震、龚自珍、曾国藩、张之洞等一百七十九人;列入附案者,有傅山、惠栋、刘宝楠等九百二十二人;列入诸儒案者,有费密、唐甄等六十八人。在编纂体例上,参照《明儒学案》《宋元学案》的做法而有所折衷:正案一般以学者字号爲标题,凡曾爲宰辅者或两人以上合案者,则称其县籍;列入附案的人物,则称爲正案中人物的家学、弟子、交游、从游、私淑等;列入诸儒案者,以省籍分编。如此,在编写体例上并无《明儒学案》《宋元学案》各学案标题不统一的现象:“《明儒学案》通以地望标题,其渊源有绪者,则加之曰相传,同时者则否。其不相统系者,则曰诸儒。其以字标题者,惟止修、蕺山二案。《宋元学案》或以地,或以谥,或以字,爲例不纯。诸儒则累其姓于上,步趋班范而意过其通。是编标题以字称,曾爲宰辅者以县称,二人合案者亦以县称。诸儒以省称,参酌黎洲、谢山二书而折衷之,固无取因袭也。”(《清儒学案·凡例》)《清儒学案》编辑目的是爲了编成学术资料供后人研究使用,因此对案主之学术成就不予评判,从而较大程度上体现出客观公正性。清代学人在考据、小学、音韵、金石、舆地、数学等方面都有卓越成就,因此在客观公正的同时,《清儒学案》力求“竭泽而渔”:“清儒众矣。无论义理、考据,高下自足成家,第欲远绍旁搜,譬之举网而渔,不可以一目尽。所谓不着之一二,非故摈弃也,或声闻不彰,或求其书不得”,“凡有片善偏长,必广爲钩索”(《清儒学案·凡例》)。《清儒学案》在“门户之见”上有所突破,它破除了儒林、文苑的传统界限,将文学之士也立于学案之内:“古人爲学不以词章自专,长卿、子云包蕴甚广,自范书别立文苑一传,遂若断港绝潢,莫之能会。……是编于文苑中人,亦加甄综,必其文质相宣,无愧作述之美。其余附见,未必尽纯。要之空疏而徒骋词锋者寡矣。”(《清儒学案凡例》)关于《清儒学案》之于学术史、文化史上的价值,前人都早有定论,如容肇祖在《〈清儒学案〉述评》中曾盛赞此书:“《清儒学案》网罗一切义理考据以至畴人诸家,撷其著作之精英,录其成书之序跋,实一巨伟之作。”

徐世昌在总统任上提倡颜李之学,纂辑刊刻了一些颜李学的著述,如《颜李师承记》《颜李学》《颜李丛书》等。颜元爲学主实行,李塨亦专务实用之学,二人俱爲清初大儒,爲北方学者所宗。徐世昌爲尊崇颜李,特颁从祀孔庙,并设立四存学会。颜李之学专务实践,不尚空谈,其精神有裨实用。但徐世昌秉政之时恰是“五四”运动前后,西方各种学说传入中国,思潮泛滥,时移势易,因此并没有起到理想中的作用和效果。但《颜李学》《颜李丛书》等思想文化丛书的刊行,爲后世学人研究颜李学,探讨儒家思想之流变,提供了文献资料。而且,颜李学中的思想,在今日看来也是有现实意义的。

(三)文学类

徐世昌乃清末翰林出身,对于扬榷风雅,不遗余力,刊刻了诸多诗文集。徐世昌所刊刻诗文集中,既有对有清一代诗人诗作的搜集整理(如《晚晴簃诗汇》),也有对友朋文集的整理出版(如《贺先生文集》),还有对其本人诗集、砚谱、书法、绘画等作品集的刊刻。这些文学类著述中,《晚晴簃诗汇》是学界关注度最高的一部诗歌总集。

《晚晴簃诗汇》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关于清诗的总集,共计二百卷,收录了明末至民国初年六千一百五十九家诗人的二万七千余首诗作,且附有诗人小传、诗话及诗人评论,具有非常高的文献价值。《晚晴簃诗汇》原名《清诗汇》,在编选之初徐世昌主张收录诗人截止到民国殁者,但最终还是把民国初年尚在世的诗人也纳进来,因此“清诗汇”一词不能涵盖所有的诗人诗作,遂改名爲《晚晴簃诗汇》。在凡例中,对不同类别诗人诗作的编选工作也都做了具体说明:“九朝御制,超越前代,诗集浩繁,非管蠡所能窥测。恭录冠首,不尽万一,诗后仅缀案语。……明末诸遗老,虽有《明诗综》已收者,今仍择尤编录,从祀诸儒,别爲一卷,冠其前。诸家有科目者,以科目爲次;无科目者,依时代以次间列;亦有以子从父,以弟从兄,不论科分者,此爲变例。……近代名媛相望,志传可征,未能过约,取其渊源有自及常见名人专集者。……兹编则以朝鲜、安南、越南、琉球爲断,取其观光上国曾与名人酬唱者。……诗话纪事求实,持论从平。国故乡闻,不取野语。品评诗派,绝无门户之见。”钱仲联先生在《清诗精华录》中论及《晚晴簃诗汇》时曾说:“至于清诗选本,收录完备,规模最大的,当推近代徐世昌所辑《晚晴簃诗汇》,凡二百卷,收录作者六千一百多家,诗作二万七千余首,可说是煌煌巨帙。”
    《晚晴簃诗汇》作爲一部煌煌巨制,其文献价值、文化价值都得到了学人的认可:《晚晴簃诗汇》是入民国后第一部大型的收录有清一代诗歌的总集,跳出了清人选清诗的藩篱,成爲后世学人研究清诗重要的文献资料。另外,《晚晴簃诗汇》所收录的诗人诗作,有很多不见于现存的清人别集,因而都具有较高的文献价值。再者,《晚晴簃诗汇》在编纂时,撰有诗人小传、诗话。在小传中,大都介绍了诗人字号、籍贯、官职、著述等,很多声名不显者也都有小传。在诗话中,撰写者论朝政得失、臧否人物,评论多涉清代掌故,可补史料之所缺。因此,对于学人而言,这些资料的文献价值是不言而喻的。汪辟疆先生在《光宣以来诗坛旁记》中论及《晚晴簃诗汇》时曾言:“徐菊人世昌,于近三十年中,颇有振兴文教之志,既创四存学社,刊颜李遗书,又于其任总统时,创晚晴簃诗社,撰集《诗汇》。……《清诗汇》,凡二百卷,八十册。所收自明清间遗老,下逮民国初年已卒诗家,不下六千一百五十九家,可谓富矣。……然在此扰攘世局中,能留意及此,书虽不甚精审,但能保留如许材料,以待后人要删,亦不可谓爲无益之事也。”虽然汪辟疆对于《晚晴簃诗汇》因成于众人之手所造成的一些编选、撰写上的问题而颇有微词,但对于徐世昌辞职以后仍能继续编纂、刊刻《晚晴簃诗汇》,在保留文献、传承文化上的贡献也是给予认可的。今之学人对《晚晴簃诗汇》的文化传承之功,更是肯定的,如夏勇在其博士论文《清诗总集研究通论》中也说:“革命派提出的‘《全清诗》之宏议,伟则伟矣,奈收拾颇不易何’,因而成爲了纸上谈兵。集有清一代诗歌之大成的任务却在保守派那里,部分得到了完成,其阶段性成果便是著名清诗总集《晚晴簃诗汇》。”
徐世昌一生所刊刻书籍,除了以上所述三类,对于出版家谱、年谱也十分在意,如刊刻了《续修天津徐氏家谱》《水竹邨人年谱》等。这样的史料,对于研究徐世昌及其家族,乃至晚清民国的历史文化都具有非常重要的文献价值和文化价值。
    诚如沈云龙先生在《徐世昌评传》中所说:“世昌出身翰苑,于清光宣之际,即已内管部曹,外领疆圻,駸駸然朝廷重臣矣;而政事之余,亟留心名山事业,俾传诸久远。……往昔之大臣奏议、疏折,例于身殁以后,由其宾僚、门第子,或家属爲之刊行。世昌方当盛年,即于生前躬自爲之,其重视身后之名可知。”但实际的结果,或曰现实意义却是:徐世昌一生刊刻的典籍的的确确爲保存文献、传承中华文化做出了重要的贡献。无论是以《退耕堂政书》爲代表的政书类典籍,还是以《清儒学案》《大清畿辅先哲传》等爲代表的学术类典籍,抑或以《晚晴簃诗汇》爲代表的文学类典籍,在学术史、文化史上都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对传承中华传统文化起到了重要作用。加之徐世昌文化传承之事业,成于清末民初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完成了很多人想做却无力做成的事情。因此,徐世昌之于文化传承上所做出的贡献,无愧于其所生活的时代,即所谓“不负时代”者。

当前,学界对徐世昌及其著述的研究呈现出上升趋势,但徐世昌一生著述、刊刻甚多,且大多分散于全国各地图书馆,学人阅览殊爲不易,故而今番有重新搜集、影印徐世昌著述之动因。《徐世昌文献辑刊》共收录徐世昌著述二十八种,大致可分爲政书类、学术类、文学类、谱牒与年谱类。值得称道的是,《徐世昌文献辑刊》的编纂得到了广大学人的支持:北京徐定茂先生应邀作序,真诚而热忱;天津文史学者章用秀、曲振明、王振良、赵键、王焱、万鲁建诸先生,爲丛书编纂尽心尽力。章用秀、曲振明、赵键、王振良诸先生无条件地贡献出私人藏本,最终促成《徐世昌文献辑刊》的成书。作爲编者,我铭感五内,谨表诚挚的谢意!私意以爲,《徐世昌文献辑刊》之所以能够成书,既有新时代背景下对优秀传统文化弘扬传承的“天时”条件,又有读书人深受儒家思想影响而“入世”的动因,更有京津诸多学者助力之“人和”条件。尽管该丛书未能做到“竭泽而渔”,但在目前机缘下,已臻最好。

总而言之,徐世昌能够在乱世中刊刻数十种著述,爲传承文化做出重要贡献,可以说不负其所处时代。而今时今日《徐世昌文献辑刊》能够成书,必将嘉惠学林,亦可谓不负当前盛世,所谓“盛世好修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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