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建新：潮州八千里
读韩愈，是从《师说》开始的。他说从师求学非常重要，“道之所存，师之所存”。
知潮州，则是从韩愈的诗中。他说潮州非常遥远，“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潮州确实远。从北京到潮州两千多公里，我坐了三个小时的飞机，换乘旅游车又跑了两个小时。退回到唐朝，韩愈从西北高原的长安赶到东南沿海，迟暮之年，戴罪之身，千山万水，风餐露宿，难怪他跟侄孙韩湘说，潮州有八千里之遥。
潮州是一座古城。从隋朝初年建州算起，到韩愈的时代也有一百多年。唐玄宗在位时，还下诏在此修建了一座以“开元”年号命名的大佛寺。不过，它毕竟地处蛮荒缺少教化，故成贬谪流放之所。写过《师说》《进学解》的韩愈，深知尊师兴教的重要，任期内大兴教育，延请名师建立学堂，并将自己的俸禄投入办学，引领了当地崇文尚学、诗书传家的风尚。韩愈之前，潮州进士只有三人。韩愈之后直到南宋，潮州考取进士就达一百七十多人，给潮州赢得了“岭南名郡”“海滨邹鲁”之称。韩愈之前，潮州那座笔架山的名字或许只代表了人们对文化、对文明的一种期望。韩愈之后，当地人将笔架山改名韩山，将韩文公祠建在了韩山脚下。如今的祠庙右侧，便是历史已逾百年的韩山师范学院——建于宋代的“韩山书院”是其前身。
韩愈写《谏迎佛骨表》的时候已过知天命之年。以他几十年的从政经历，不会不知道逆天抗上之后果。况且在十多年前，他就因请免百姓赋税被贬阳山。刚正不阿的脾气让他再次犯颜直谏，在哪儿跌倒不惜原地再跌一次。因为他自信忠君为民无怨无悔，“欲为圣朝除弊政，敢将衰朽惜残年”。
两次被贬，时空那样相似，都是去遥远的广东，都是在冰冷的冬天。“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风雪交加，孤孑一身，征途漫漫，归期茫茫。想到以后的日子，硬气的韩愈也难免足下踟蹰，心生忐忑。都说南方江河瘴毒弥漫，为防不测他对侄孙韩湘交代了后事：“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韩愈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他所说的“瘴江”其实不叫“瘴江”，当地有个更可怕的名字，叫“恶溪”。因为溪中多鳄鱼，危害沿江百姓，故又称“鳄溪”。韩愈到任以后，深以百姓为念，写下那篇著名的《祭鳄鱼文》，在江边摆下猪羊祭品，对凶猛的鳄鱼晓之以理，戒之以令，要求鳄鱼少则三日多则七日，迁入大海永不为患。或许韩愈在猪羊身上动了手脚，或许他已暗中布置百姓围杀，或许鳄鱼遇到什么特殊情况逃离，总之是鳄鱼很快就不见了，江水归于平静。潮州人感念韩愈的恩德，将“恶溪”改名韩江，韩愈祭鳄鱼这个神奇的故事也被写入了历史。
韩文公祠背靠韩山，面朝韩江，虽然不大却足够庄严。祠前一块巨石象打开的书卷依坡而放，上面镌刻着韩愈《进学解》中的名言：“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山坡上行是51级台阶，暗合韩愈来潮州时的年龄。拾级而上，自然有“仰之弥高”的感觉。韩愈一生仕途多舛，数遭贬谪，这次“左迁”还连累了家人。妻子被迫离开长安，十二岁的小女于路而亡。遭此大难，一般人或选择“悲”，以泪洗面感时伤怀；或选择“嬉”，吃喝玩乐以度余生；或选择“随”，浑浑噩噩得过且过，而作为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杰出代表，韩愈选择的是“为”，这也是他一生的不懈追求。他在潮州刺史任上只待了不到八个月，除了兴办教育、驱逐鳄鱼，还禁止蓄奴赎放奴婢，兴修水利推广先进耕作技术，以勤勉留下了功业，以精思留下了善行，以仁爱留下了美誉。未到潮州，我只知道韩愈是著名的文学家，“唐宋八大家”之首，也当过官也受过贬。到了潮州，又瞻仰了韩文公祠，才真正感受到韩愈的伟大。他以自己的所作所为告诉我们，该怎样为文，怎样为官，怎样为人。
离开韩文公祠跨过韩江，不远是潮州古城。城里有条“牌坊街”，二十几座明清石牌坊气宇轩昂，争豪竞奢，就好像一排排高大的官员峨冠博带上朝面君，里面不乏状元、进士、御史、尚书。牌坊当为歌功颂德而建，仔细看来倒没多少名人，官位最高的是一个直隶总督，放到浩瀚的史册中仅如沧海一粟。
走出古城牌坊街，再隔江回望韩山。文公祠正门的牌坊虽为多年前胡耀邦总书记题字，但并不如古城里的牌坊豪华气派。我想韩愈是不会计较这些的，文公祠中“吾潮导师”“百代文宗”“今古同仰”“泰山北斗”等匾额足以震古烁今。“辟佛累千言，雪冷蓝关，从此儒风开海峤；到潮才八月，潮平鳄渚，于今香火遍瀛洲”，一幅对联精当地概括了韩愈晚年在潮州的功德。给我留下更深印象的是那一方书法质朴的碑刻：“功不在禹下”。这句话本是韩愈文章中称赞孟子的话，后人借此来抒发对韩愈的无限敬仰。当然，碑刻上的评价可以见仁见智，但“从此江山尽姓韩”却是不争的事实。
离开潮州的时候，我想到今年来此恰逢一个有意义的周年。整整1200年前，韩愈匆匆来到潮州，又匆匆离开，留下了韩江韩山。悠悠千年，时移世易。人世沧桑怀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如今，韩山还在那里，韩江还在那里。
2019年12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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