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福玲:宋代诗人咏赞河北名胜古迹

河北省从地域区划说,属于古代九州之中的冀州,春秋战国时代为燕赵古国,处于燕赵文化圈的中心地带。

千百年来,燕赵儿女,世世代代在这片土地上,辛勤劳作,创造了光辉灿烂的古代文化,包括中山文化、燕赵文化、赵魏文化等,从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到燕昭王的招贤纳士;从燕太子丹的荆轲刺秦王,到魏公子的转魏救赵;从韩信的背水一战,到杨六郎守三关,留下了许许多多可歌可泣的动人的历史故事,凝定起感慨悲歌、重义尚勇的燕赵文化精神,成为中华文化大家园中富有地域特色的文化类型。

宋代诗人踏上充满燕赵文化精神的这方热土,诗兴大发,挥毫泼墨,他们以诗咏河北,不仅着眼于河北的名山大川等自然景观,为河北大地伟丽多姿的自然景观增添了不少人文色彩,而且当他们投身河北大地之时,河北的历史传说,文化胜迹,古城名胜、历史变迁、标志建筑、城乡面貌等人文景观也深深地吸引着他们,促使他们以自己的诗笔,写景抒情,怀古寄意,为河北的燕赵文化再添新的文化内涵。

古代赵国都城邯郸,位于今河北省南部,是一座历史文化名城,城内存留有赵武灵王(前325—前299)为阅兵与歌舞而建的丛台。颜师古《汉书》注记载:“连聚非一,故名丛台,盖本六国时赵王故台也,在邯郸城中。”当时台上建有天桥、雪洞、花苑、妆阁诸景,设计奇特。台前翠柏夹道,有阶石可登台上。台北有赵王宫、七贤祠,祠内有燕赵名人韩厥、程婴、公孙杵臼、蔺相如、廉颇、赵奢、李牧的塑像。现邯郸丛台已扩建为丛台公园,为冀南地区胜景之一。宋代诗人李之仪过邯郸,凭吊丛台遗迹,写有《邯郸丛台》诗:

禾黍离离露一丘,淡烟轻霭夕阳秋。微基西枕邯山尽,往事东随漳水流。

御辇金车何处去,闲花野草几时休。可怜全赵繁华地,留作行人万古愁。

诗中写邯郸丛台经过历代战乱变迁之后,在淡烟暮霭的笼罩之中,只露出一高高的土丘,这一历史胜迹,引发诗人许许多多的往事记忆,当年赵武灵王为抗击北方游牧民族的入侵,胡服骑射,筑台阅兵,邯郸都城成为全赵国最繁华之地,然而宋代的邯郸,随着其政治军事地位的下降,繁华不再,昔日的丛台,禾黍离离,微基颓堕,留给凭吊行人不尽的怀古之愁。范成大的《丛台》(自注:在邯郸北门外):“凭高阅士剑如林,故国风流变古今。袨服云仍犹左袵,丛台休恨绿芜深。”也是丛台怀古之作。此外,宋代词人曾觌还写有一首《忆秦娥·邯郸道上望丛台有感》咏叹丛台古迹。词曰:“风萧瑟,邯郸古道伤行客。伤行客。繁华一瞬,不堪思忆。   丛台歌舞无消息,金樽玉管空陈迹。空陈迹,连天衰草,暮云凝碧。”从这些诗词看,宋代的丛台,繁华已去,衰草连天,暮烟笼盖,残破为丘,令人对历史的盛衰,感叹伤怀。宋代的河北因为已成北方的军事重地,升格为北京的大名府成为北方的政治军事文化中心,邯郸古城的繁华已成昔日的记忆。所以曹勋的《过邯郸》诗说:“恭持天子节,再经邯郸城。断垣四颓缺,草树皆欹倾。慨念全赵时,英雄疲战争。殆及五季末,瓜分无定盟。慨念蔺君高,璧亦安所盛。翩翩魏公子,有德胜所称。殆今已千年,废台漫峥嵘。赵民尚自若,歌舞娱春荣。金石丝簧奏,彷佛余新声。兴废乃尔尔,人事徒营营。望城只叹息,尽付西山青。”诗人过邯郸,看到邯郸古城断垣残壁,杂草丛生,联想到蔺相如的完璧归赵、魏公子围魏救赵、千百年来,邯郸城所发生的兴废变迁,令词人叹息不已。

此外,宋人诗歌咏邯郸,还常常提到黄粱一梦的故事。唐代沈既济的传奇小说《枕中记》说:卢生在邯郸客店遇上道士吕翁,自叹久困,苦不得志,颇思建功立业,一享富贵荣华。吕翁授以青瓷枕,谓此枕可得其志。卢生倚枕而寐,梦回山东老家,娶妻貌美,后举进士,经过宦海浮沉,因功拜为宰相,生有五子,皆为高官,姻亲名门。其在朝五十余年,享尽荣华,年逾八十,病终榻上。至此梦醒,见吕翁在旁微笑,店主所炊黄粱未熟。于是卢生觉悟,随道士仙去。从此,黄粱梦的故事流传开来,到宋代,邯郸已建有吕翁祠。宋人咏邯郸也往往提到黄粱梦故事。如范成大《邯郸道》:“薄晚霜侵使者车,邯郸阪峻且徐驱。困来也作黄粱梦,不梦封侯梦石湖。”借助黄粱梦的故事来表达归隐石湖的理想愿望。

邯郸之外,古赵州是河北又一历史文化名城。赵州即今河北省赵县,宋代诗人描写赵州的诗篇也很多,仅题中有“赵州”二字的诗歌就有30多首。宋代诗人写赵州,集中在两个主题上,一是写赵县名胜古迹赵州桥。赵州桥又名安济桥,俗称大石桥。在河北赵县城南2.5公里处,横跨洨河之上。由代隋开皇大业年间(590—608)李春设计建造的。唐张嘉贞《石桥铭序》说:“赵州洨河石桥,隋匠李春之迹也。”桥长约60米,宽约9米,单孔圆弧,南北走向,净跨37.02米,跨度大而弧形平,大石拱上两端各建两个小拱,既能减轻大拱载重,又节省材料,便于排洪,还增加视觉美感,是世界桥梁史上石拱桥的典范作品。桥两侧栏板和望柱,雕刻精美,跌宕多姿。桥身巨大空灵,稳固坚轻,寓秀美于雄伟之中,巧夺天工。宋人杜德源《安济桥》诗描写道:

驾石飞梁尽一虹,苍龙惊蛰背磨空。坦途箭直千人过,驿马驰驱万国通。

云吐月轮高拱北,雨添春水去朝东。休夸世俗遗仙迹,自古神丁役此工。

此诗描绘了如虹如龙的赵州桥美景,并对桥的功能作用及造桥技术给予高度的评价。南宋时期,赵州沦陷金朝,使金诗人所写的赵州桥诗都带有深重的历史盛衰的沧桑感怀。如范成大的《赵州石桥》:“石色如霜铁色新,洨河南北尚通津。不因再度皇华使,谁洗奚车塞马尘。”许及之《过赵州石桥》:“桥梁显刻认中朝,仙迹遗风不可招。唤作沃州人不识,今朝只过赵州桥。”

宋人赵州诗的另一主题是对赵州临济宗禅师悟禅公案的参悟。这类诗歌是宋人赵州诗歌的主体。我们知道,宋代禅宗的发展比唐代更加兴盛,所谓“一花五叶”,分为云门、法眼、曹洞、沩仰、临济五宗,其中临济宗影响最大,其主流在江西,河北赵州是江西之外临济宗又一弘法重镇,禅宗大师不断涌现。《五灯会元》卷四载有“赵州从谂禅师”的禅悟公案:“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曰:‘庭前柏树子。’”,此公案《禅林僧宝》也有相同记载,赵州柏林禅寺因此名闻天下。宋代僧人参悟赵州从谂法师的悟禅公案,写了许多偈颂之诗。如释绍悟《举赵州访二庵主公案颂》:“一重山尽一重山,坐断孤峰子细看。雾卷云收山岳静,楚天空阔一轮寒。”释慧空《览赵州语》:“赵州借得空生口,便自纵横师子吼。问其佛性狗子无,问其甲子苏州有。而今此口还空生,古佛依前成漏逗。掀翻海岳觅知音,个个看来日中斗。”其中所言皆赵州禅师的悟禅名言。释子僧徒之外,一些诗人文士也参悟赵州禅师的悟法公案。因为宋代文士大多通佛禅,具有文士居士化的特点,因此宋代诗人写赵州,对赵州临济禅有着浓厚的兴趣。《五灯会元》卷四载:“宝学刘彦修居士,字子羽。出知永嘉,问道于大慧禅师。慧曰:‘僧问赵州:狗子还有佛性也无?赵州道:无。但恁麽看。’公后乃于柏树子上发明,有颂曰:‘赵州柏树太无端,境上追寻也大难。处处缘杨堪系马,家家门底透长安。’”参悟公案外,诗人还描绘南宋时柏林禅寺的景象。范成大《柏林院》(自注:即东院赵州禅师道场,在城中):“边尘一起劫灰深,风鼓三灾海印沉。急过当年无佛处,庭前空有柏森森。”说明柏林禅寺落入金人版图后,由于金朝文化的落后,寺院已经衰落。

在河北的古代名城中,真定(今正定)历史悠久,文化积淀深厚。宋代诗人的作品多写及之。如石延年的《真定怀古》:“光武经营业未兴,王郎兵革暂凭陵。须知后汉功臣力,不及滹沱一片冰。”着眼于真定城南的滹沱河,咏叹后汉光武帝在王郎追兵危急时刻凭借滹沱河冰合得脱的历史故事。既是写真定怀古的名篇,也是咏滹沱河的名作。

北宋中期的宋祁的《真定述事》:“莫嫌屯垒是边州,试听河山说上游。帐下文书三幕府,马前韡靺五诸侯。王藩故社经除国,侠窟余风解报仇。四十年来民缓带,使君何事不轻裘。”追述真定历史上曾作为侯国,任侠之风浓厚,如今宋辽议和,四十年间无战事,作为宋朝的北地边州,物阜民丰,故有“使君何事不轻裘”之句。此外,曹勋《过真定》:“南北东西本一家,从来河朔富桑麻。枣梨阴翳忽如雪,漠漠一川荞麦花。”描写真定农耕桑麻、枣梨花开的美好景象。最值得注意的是南宋范成大的《真定舞》,描写真定尚存的京师旧乐与舞蹈,表现真定的民俗风情,诗曰:“紫袖当棚雪鬓凋,曾随广乐奏云韶。老来未忍耆婆舞,犹倚黄钟衮六幺。”诗人自注:“裔乐悉变中华,惟真定有京师旧乐工,尚舞高平曲破。”这种京师旧乐舞,使对北方陷于异族怀有深深隐痛情怀的诗人获得一丝心理安慰。南宋汪元量还曾写有《真定官舍》:“使君数问夜如何,灯烛高张照绮罗。白酒千杯浇客醉,红妆一面恼人多。风烟漠漠庭前树,霜月娟娟沼内荷。驿吏出门相语及,城南便是滹沱河。”诗人旅居真定驿馆,有感于盛衰兴亡,借酒浇愁,含蓄地写出了他行经真定的伤心感怀。

邢台一带,宋代称邢州,设有邢台驿站,宋代诗人也写有描写邢台之作。如范成大《邢台驿》:“太行东麓照邢州,万迭烟螺紫翠浮。谁解登临管风物,枯荷老柳替人愁。”诗人自注:“信德府驿也。去太行最近,城外有荷塘柳堤,颇清丽,不类河朔。”故诗中有“万迭烟螺紫翠浮”清丽之语,结句柳老荷枯的惨淡之景,转而表现诗人北使抵达邢台驿的不甘心情。李壁也有《邢台》诗:“北地霜浓九月寒,驼裘破晓上征鞍。也知骨相非麟凤,惭愧州人向掌看。”此外,南宋洪迈有《邢台怀古》诗:“蕞尔邢侯国,巍然昭义军。未能为晋重,忽已被梁分。壤沃连三郡,时移出四君。苍茫怀古意,群丑谩纷纭。”诗言古邢台之地作为古邢侯之封国,五代以来曾为昭义军节度所在,《新五代史》:“邢州,故属昭义军节度。昭义所统泽、潞、邢、洺、磁五州。唐末孟方立为昭义军节度使,徙其军额于邢州,而泽、潞二州入于晋。方立但有邢、洺、磁三州。故当唐末有两昭义军。梁、晋之争,或入于梁,或入于晋。”故诗人说:“未能为晋重,忽已被梁分。”诗人沃野千里的邢台的历史变迁,表现出深沉的怀古之思。

宋代诗人写河北,诗笔遍及河北中南大地,如写定州。定州古称中山国,本战国初诸侯国之一,定都于顾(今河北定州),公元前296年为赵国所灭。西汉于此置中山郡,北魏改置为定州。《读史方舆纪要》:“定州汉曰中山郡,后魏曰定州。”洪适《过中山》诗说:“三关标重镇,自昔护边陲。观者堵墙立,纷然帘幕垂。欲谋千日醉,恐误十旬期。可喜中庭月,何妨尽一巵。”着眼于定州为北边重镇的军事战略地位来写。许及之《中山九日》:“恋阙怀亲一性成,车夫解事趣归程。松醪菊斚中山驿,蓟北江南万里情。”写诗人重阳节羁留中山驿站时的怀乡之情。他的《中山酒》:“中山一醉百经旬,鲁酒千杯不醉人。莫怪近来风味薄,中山久已杂边尘。”写中山定州久已沦为大宋边地的悲哀。再如写河间的,曾肇有《河间》:“南北车书久混同,河间今有楚人风。独惭太守非何武,已见州闾出两龚。”陈普《咏史·河间献王》:“礼乐将兴汉德凉,活麟天把付鉏商。周官千载埋黄壤,两汉如今几献王。”前者说南北统一,南北风俗互相浸染。后者咏叹汉代河间献王制礼作乐兴复周礼的历史贡献。等等,篇幅所限,不再一一介绍。

在所有歌咏河北的宋代诗人中,特别值得提及的是范成大和许及之两位。作为南宋的使金使者,他们在北行途中,按着行程顺序,一路歌咏,对宋金驿路的自然风貌与人文景观都做了细致全面的描绘,对河北文化胜迹作了全方位的诗化表现。

范成大(1126—1193),字致能,号石湖居士,吴县(今江苏苏州)人,绍兴二十四年进士,历徽州司户参军、枢密院编修、秘书省正字等职,后迁著作佐郎、知处州、迁礼部员外郎、起居郎、假资政殿大学士使金,因不辱使命,迁中书舍人,又为四川制置使兼知成都,拜参知政事。后又知建康、知太平州,年六十八卒。作为南宋中兴四大诗人之一,他“每赋诗必有高致而无寒相”(瀛奎律髓)卷23),今存诗歌1974首,多写景、叙事、咏史、怀古之作,杨万里评其诗“清新妩丽,奄有鲍谢,奔逸俊伟穷追太白”。主要成就在乐府诗、田园诗和使金诗三大方面。其使金诗为范成大乾道六年(1170)出使金朝往返途中写的纪行诗。总数有72首(今称《使金绝句》),另有《揽辔录》一卷。这72首诗中,从歌咏漳河畔的曹操《讲武城》开始,包括《七十二塜》《赵故城》《邯郸道》《蔺相如墓》《邯郸驿》《丛台》《临洺镇》《邢台驿》《柳公亭》《内丘梨园》《大宁河》《柏乡》《唐山》《光武庙》《赵州石桥》《柏林院》《栾城》《呼沲河》《真定舞》《东坡祠堂》《松醪》《望都》《安肃军》《出塞》《白沟》《太行》《固城》《范阳驿》《定兴》《清逺店》,一直写到今天北京的《琉璃河》(即今六里河)连续有30首题咏河北的诗作。这组诗歌可以说是有宋三百多年中最为集中最为自觉地全景展现河北文化胜迹的诗作。因为其诗歌造诣极高,这些诗歌也成为宋代诗人咏河北的代表名作。上文的梳理,已多有提引。

许及之(?—1209),字深甫,温州永嘉(今浙江温州)人。隆兴元年进士,先后知袁州、为拾遗、迁太常少卿、除淮南运判兼提刑,后贬知庐州、除大理少卿。宁宗朝为礼部侍郎,吏部尚书、谄事韩侂胄,知枢密院,后拜参知政事,嘉定二年卒。许及之当时以“词章精敏”见称,诗学王安石,气体高亮,琅琅盈耳,远过宋末江湖诗派。尤其七言古诗,成就最高,近体之诗稍显浅狭。他曾出使北朝,与范成大一样,一路写来,也集中写作几十首题咏河北的系列组诗。由于其文集《许及之文集》三十卷、《涉斋课稿》九卷都已散佚,今天所见四库馆臣从《永乐大典》中辑佚而成的《涉斋集》十八卷中集中写河北的组诗,被散编在各卷之中,似没形成组诗规模,但从现存作品来看,他题咏河北的诗歌数量之多,成就之好,也应该给予高度的评价。‍

文章链接:
阎福玲:宋代诗人歌咏河北自然山川(中)
阎福玲:宋代诗人歌咏河北自然山川(上)
阎福玲:宋代河北文学的衰微与成因

作者简介:阎福玲 ,河北省平泉市人。1986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获文学学士学位。2005年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获文学博士学位。现为河北师范大学青年骨干教师,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长期从事唐宋文学与文化教学科研 工作,对中国古代边塞诗研究领域用力尤多。在《江海学刊》《内蒙古社会科学》《北方论丛》《山西大学学报》《河北学刊 》等刊物上发表专业论文30余篇,出版《汉唐边塞诗研究》等著作,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宋元明清边塞诗研究》和国家社 科重大项目《畿辅丛书》整理及《续编》编纂等省部级以上科研项目。在教学科研工作之余,兼职管理工作。先后担任河北师 范大学文学院院长、教务处长等职,现为河北师范大学汇华学院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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