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世和:北学与燕赵文化 [上]
作为学术范畴的“北学”一词, 首先出现在唐初编撰的《隋书·儒林传》:“大抵南人约简,得其英华;北学深芜,穷其枝叶。”[1](P1125)其后的《北史》《清史稿》等也都出现了这一概念。
综观历史,作为学术概念的“北学”主要包含了三种含义:一是特指南北朝时期北朝的经学。与此相对应, 南朝的经学称为“南学”,如《清史稿·儒林传》中说:“北学守旧而疑新,南学喜新而得伪。”[2](P9970)二是泛指“北方之学”。传统上,“北方之学”系指河北、河南、山西、山东和陕西等广义中原地区的思想文化, 涵盖了燕赵文化、中州文化、齐鲁文化、三晋文化和三秦文化等北方主流文化,内容包括诸子学、经学、理学、考据学、文学、佛学、道教、书法、美术、音乐等学科。刘师培著有《南北学派不同论》,分别阐述南北诸子学、南北经学、南北理学、南北考证学和南北文学的不同,他所谓的“北学” 即是此义。三是特指以燕赵之学为核心的北方之学。明代冯从吾著有《关学编》,清初孙奇逢让弟子魏一鳌和汤斌分别辑录《北学编》和《洛学编》, 尹会一则有《续北学编》和《续洛学编》。可见孙、魏、汤、尹等人并不认为“北学”包含“关学”、“洛学”,而是把三者看作并列关系,“北学”专指燕赵之学。《北学编》及两次续编所辑录的均为燕赵学者, 即说明这一点。学者多把陕西之学称为“关学”,河南之学称为“洛学”,山西之学称为“晋学”,山东之学称为“齐鲁学”,却从不把河北之学称为“燕赵学”,而独称之为“北学”。燕赵之学何以称为“北学”呢?
从地理位置角度讲, 这里存在一个“北”与“燕赵”的关系问题。“北”指北方,“燕赵”明清以来专指河北省。不同的历史时期,“南北”的含义不尽相同。魏晋时期及以前,多以黄河划分南北;南北朝隋唐至明清前,多以秦岭、淮河为界划分南北;明清以来,多以长江划分南北。传统的北方主流文化中,中州文化曾经属于“南”,三秦文化一定程度上属于“西”,齐鲁文化一定程度上属于“东”,而“燕赵”始终保持在“北”的核心位置。自古以来,河北省的南部是以黄河划界的,其地域包括今河南省和山东省黄河以北的地界,是名副其实的河北。因此,陕西、山西、河南、河北、山东,惟河北堪称为“北” 。
尹会一在《北学编》序中自称是“在北言北”,犹“在洛言洛”、“在关言关”。其意是说在何地言何地之学,所以在河北言北学, 正如在河南言洛学, 在陕西言关学。尹会一辞官后, 回到家乡河北著书立说,故而称自己“在北言北”。孙奇逢强调居其乡友其善士,就是说在河北就要结友河北的士人提倡河北的学说,而河北的学说就是北学。《北学编》及续编的诸作者和相关者,在书中均未言及何以燕赵之学称为北学,而均又理所当然地“在北言北”,显然,他们认为把燕赵之学直称北学本是不言自明的事。
燕赵之学被称为北学,不仅缘于燕赵的地理位置,更重要的是北方之学长期以燕赵为中心,北学的几个历史高峰期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一)创立期
清人王灏编辑《畿辅丛书》,辑录燕赵历代著述,第一人就是荀子。北学的开创者正是荀子。荀子的学说奠定了北学的基础,规范了北学的发展方向,确立了北学的基本特征。荀子在先秦儒家中最具客观精神和实用精神,尤其有重综合性的理论品质,后来这些都成为北学的重要思想特征,他的外王之学也成为北学的重要标志。荀子积极传授儒家经典,成为经学祖师。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说:“汉代经师不问为今文家、古文家,皆出荀卿。二千年间,宗派属变,壹皆盘旋荀子肘下。”[3](P3099)北学诸子受其影响更大。据刘向记载,董仲舒曾“作书美孙卿”。此书虽然没有留下,却说明了荀、董二人的共同思想倾向。董仲舒治《春秋公羊学》,便本于荀子的传承。北学名儒尹会一说董仲舒“实能见道之大原, 而深契乎内圣外王之学”,“盖孔孟后继承道统之人,匪直北地儒宗也”[4](《董仲舒》)。
与董仲舒同时,深受荀子传承影响的北学名儒还有韩婴和毛苌作《韩诗》和《毛诗》。韩婴所传《韩诗外传》多处征引《荀子》以说诗, 且沿袭《荀子》文风。《汉书·儒林传》说,“燕赵间言《诗》者由韩生”,而且燕赵的《易》学也源于他。后来,齐、鲁、韩三家《诗》散佚,我们今天得以知《诗》,全赖《毛诗》。宋儒程颢对汉儒最推崇者为董仲舒和毛苌,谓其最得圣贤之意。“ 北学于斯为盛”[4](《毛苌》), 此时达到第一个高峰。
(二)经学时期
自汉武帝接受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便开启了儒学的新时代, 即经学时代。此后,历经两汉、三国、两晋、南北朝,经学一直成为北学的主流。东汉末年,卢植与郑玄同受业于大儒马融。卢植为学广览博收,不固守门户,不受章句束缚,终于兼通今古文经学。卢植性情刚毅有大节,常怀济世之志,不好辞赋。曹操对其评价极高:“故北中郎将卢植,名著海内,学为儒宗,士之楷模,国之桢干也。”[5](P1209)卢植弟子众多,最有成就者当为刘备。刘备与卢植同郡,少时师事于卢植。后来,刘备在领豫州和徐州牧时,又与大儒郑玄交往问学。由于卢、郑等名儒的教诲,儒家的忠孝仁义思想深深地影响了刘备。刘备后来称帝于蜀,使北学思想广播于南地,对儒学的南传,功不可没。
对于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国的学术传承,世人有一种误解, 即认为此期玄学、佛学盛行,儒家经学中断湮灭。其实,这一时期玄学、佛学和道教的盛行,并没有取代儒学的统治地位,只是变独尊儒学为以儒学为核心,儒、佛、道并存的局面。西晋南渡后, 玄学也随之南下,北方成为儒学的一统天下。五胡入主中原后,既需要借助儒学取得汉族士人的合作与支持,也需用汉族的先进文化来提高本民族的文化素质,因此,十六国及北朝政权极力倡导和奖掖儒学。后赵统治者石虎“ 虽昏虐无道,而颇慕经学”[6](P1680),即位后便诏令加强中央和地方的经学教育。前秦苻坚大力展开经学的普及教育活动,颁布《简学生受经诏》,上至太子,下至普通兵士,甚至宫女、太监、女仆也纳入经学教育的运动之中。北朝的诸政权更是尊儒尤加,就连朝纲荒乱的北齐也尚知用经学教导子弟。清代著名学者赵翼对此总结说:“北朝偏安窃据之国,亦知以经术为重。在上者既以此取士,士亦争务于此,以应上之求。故北朝经学较南朝稍盛,实上之人有以作兴之也。”[7](《北朝经学》)
这一时期,燕赵经学盛行,并始终处于北方学术的中心。《魏书·儒林传》说:“时天下承平,学业大盛。故燕齐赵魏之间,横经著录,不可胜数。”[8](P1131)《北史·儒林传》说:“汉世,郑玄并为众经注解,服虔、何休,各有所说。玄《易》、《诗》、《书》、《礼》、《论语》、《孝经》,虔《左氏春秋》,休《公羊传》,大行于河北。王肃《易》,亦间行焉。”[9](P1471)另外,燕赵一带游学、追师风气盛行。游学之士,负笈追师,不远千里。致使燕赵经学讲诵之声,道路不绝,儒风大震,硕儒倍出。渤海李铉, 史称“燕赵间能言经者,多出其门”[10](P311)。中山张吾贵和武邑刘兰分别在定州和瀛州开馆授经,生徒达数千人。博陵刘献之精通《毛诗》、《春秋》,四海皆称儒宗,史称“魏承丧乱之后,五经大义虽有师说,而海内诸生多有疑滞,咸决于献之”[ 8](P1136)。阜城熊安生则被视为传授《礼经》之儒宗,其弟子刘焯、刘炫更是青出于蓝,史书载“惟信都刘士元(刘焯)、河间刘光伯(刘炫)拔萃出类,学通南北,博极今古, 后生钻仰。所制诸经义疏,缙绅咸师宗之”[9](P1471)。
这时的燕赵北学还极大地影响了关学。范阳儒生卢辩、卢诞、卢光等对北齐统治不满,西入关中;乐逊学经于徐遵明,后投奔关中;北周灭北齐,将北学大儒熊安生请入长安。这些燕赵儒生对关学的发展起了重要作用。经学时期是北学又一高峰期。
到了隋唐时期,由于政治上的大一统,需要儒学的统一。北学大师孔颖达的《五经正义》兼采南北学,促成了儒学的统一,南北经学之争随之终结。
(三)理学时期
北学在理学时期第一位巨子是北宋五子之一的邵雍。邵雍的思想无论在体系、方法和形式上都与其他理学家不同,与北学诸子也大不一样,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他与北学的经世致用宗旨却完全一致。孙奇逢指出,“康节先生本是经世之学,为他精《易》数,于事物之成败始终,人之祸福修短,算得来无毫发差错,却看小了他学问”。有人问孙奇逢:邵子溺于数,如何亦列圣学? 孙说:“数也而不悖于理,则数与理岂岐而为二……自有生民来,建天地之极, 极其用, 箕子也夫,尧夫也夫。[11](上,P747)孔子说,殷有三仁焉,箕子为其一。孙奇逢把邵雍与箕子并提,认为他们都是身负绝学能经邦纬国的圣贤,足见其对邵雍的推崇。
刘因是北学在理学时期的又一重镇。孙奇逢说:“畿辅理学以静修为开山,文章节义为有元一代大儒。嗣后,衍薪传之绪,大约皆宗静修。”[11](中,P275)孙奇逢对刘因的学识、人品评价极高,认为在元代,“大义划然,体纯学粹,先生一人也”[11](上,P1020);“先生身在运会之中,道超运会之外教授燕赵,成就英才甚多”[11](中,P582)。明代大儒薛更是称刘因为百世之师。刘因以一北地儒生,独承有元一代儒学之坠绪,对元初北方思想文化的恢复和发展产生了积极影响, 更对北学的传承发挥了重要作用。
清初学界,以孙奇逢为代表的北学、黄宗羲为代表的南学、李颙为代表的关学成三足鼎立之势。孙奇逢被尊为清初北学开山,北方学者无一不受其影响。他在当时思想文化界的地位和影响,甚至超过了被今人誉为明清之际“三大家”的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清儒学案》说他:“气魄独大,北方学者奉为泰山北斗。”桐城文宗方苞称其为百数十年间,死而不朽的北方真儒。孙奇逢晚年讲学中州,清初中州学者无一不渊源于他,因此,清初洛学的兴起,孙奇逢功莫大焉。孙奇逢弟子众多,其中,汤斌、费密、耿介、王余佑、魏一鳌、申涵光、杜越、耿极、赵御众更是享誉士林,形成著名的夏峰学派。孙奇逢之后的颜元和李所创的颜李学派是北学又一重镇。章太炎说:“叔世有大儒二人:一曰颜元,再曰戴震。颜氏明三物出于司徒之官,举必循礼,与荀卿相似。”[12](P322)章氏指出颜元的荀学特征,进一步证实了北学学统。近代以来,颜元思想中的实用精神、勇武任侠的男儿气概重新被人们发掘。民国总统徐世昌大力提倡颜元学说以挽救中国的积弊,梁启超对颜李学派也极为推崇,颜元学说一度成为显学。理学时期是北学的第三个高峰。
(四)综合创新期
所谓综合创新期,是指北学的现当代发展期。颜元把北学精神发挥到极致,变成极端唯用论。他虽重实践,却把实践科学降低为具体劳动。士人纷纷去实行,放弃理论创造,北学逐渐走向沉寂。北学的重新崛起是因为李大钊的出现。李大钊受燕赵传统的影响极深,为人急公好义,富于豪侠之气,友人认为他正是韩愈所谓燕赵的感慨悲歌之士。少年求学时期,他把自己的书斋命名为“筑声剑影楼”,即是以燕赵历史上刺秦王的两位侠士———高渐离(筑声)和荆轲(剑影)来勉励自己。他的文章亦有燕赵之风骨,“明可以薄汉霄,幽可以泣鬼神,坚可以铄金石;悲歌激昂,摧山岳而震鲲鹏”[13](P22)。北学名彦定州王森然评价说:“先生一生,勤朴清直,坚苦卓绝,洁身远名,不营时誉……临事不苟,临财不得,是所谓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者也。”“先生宁以身殉党,以死偿学,不肯屈法以求容,其忠于主义,勇于任事,以视后之尸窃高位,伺敌人之喜怒,以媕取荣者为何如也?”赞誉李大钊为“指路之明灯”、“民国一代之大儒”[14](P302、P314)。李大钊不论其道德节义,还是学术风格,都与燕赵文化有着很深的渊源。他的“铁肩担道义, 妙手著文章”的座右铭,即是源于在明清士人中有着崇高声誉的燕赵名人杨继盛的名句———“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
李大钊是北学式微时期重振北学声望的巨子,成为这一时期北学的领军人物。与李大钊同时代的河北籍著名学者张申府和张岱年,在治学方法等方面与北学一脉相承,并对新时期北学的发展贡献多多,综合创新说即为张岱年所提出。此期北学仅仅是开始,挖掘和发挥北学传统的独特价值,继承北学学统,还须后人的不懈努力。(待续)
本文原刊于《河北学刊》200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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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世和,河北省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河北省哲学学会常务理事。主要从事中国哲学与中国文化研究。出版有学术专著及国学经典普及读物多部,发表学术论文数十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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