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奇人之三(四题)

冯骥才(中国天津)

毛贾二人

這事确实没假,可是什么年头的事,没人能说清楚。

南运河南岸单街上有个茅厕。白天有亮,夜里没灯,晚上就没人敢进去了。摸黑进去,弄不好一脚踩进茅坑里。

这天深夜,偏偏走进去一个人,瘦得像个饿鬼,抱个空筐。他走到茅厕中央,把筐倒扣过来,底儿朝上,一脚踩上去,跟着解开腰带,想把腰带拴在房梁——上吊。

可是他抬头一看,房梁上竟然有个拴好的绳套,这是谁拴的?他用手拉一拉,绳套拴得还挺结实。他心想就用这个了,刚要把脑袋伸进去,只听到黑乎乎的下边有人说话:“你别用这个,这是我的。”

瘦子吓了一跳,以为撞见鬼,心里一慌,赶紧跳下筐,这才看见一个人影坐在一张凳子上。

“你是谁?”瘦子问。

“我是谁跟你没关系。反正咱们都想死,各死各的,问什么。”

“既然咱们撞在一块儿,马上全死了,问问怕嘛?”

“那好,你先说。你为嘛寻死?”坐在凳上的人说。这时黑屋的情景渐渐清楚。他虽看不清坐在凳上的人是嘛模样,却看出对方人影挺宽,是个胖子。瘦子便对胖子说:

“好。我是干小生意卖杂货的,赔了。借贷还不上,愈滚愈多。我把各种办法琢磨到头了,还是熬不过去,只有一死了事。你呢?”

胖子没答,接着问他:

“你欠下多少钱?”

“四十两。这么多钱拿什么还?只有一死。”

谁料对方说:“才这么点钱,就搭上一条命,弄不好还是一家人的命呢。”他沉了沉说:“我这儿有个元宝,五十两,给你拿去还账去吧。别死了!”

瘦子一听,叫道:“你死到临头还耍我!你有这么多钱还要死?你不是为钱才寻死的吧?”

“也为了钱。我是做钱庄的——叫一帮临汾的人骗了。房子没了,老婆也跑了。我没脸见任何人了,只有去见阎王。”胖子再不多说,说也没用,只对瘦子说,“这元宝你拿去,足够你还债了。它救得了你,救不了我。”

瘦子不肯收,说:“你要死了,我还拿你钱。哪能呢?”

胖子说:“我去阴间还能带着它?你快拿着它走吧,叫我一个人好好坐一会儿。我一吊上去就再回不来了。”

瘦子万没想到,黄泉边上,竟被人拉一把。阎王居然不要他,这元宝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他趴在地上给眼前这救命恩人叩了三个头,捧着元宝跑回家。

他跑到家,见了老婆,一五一十说了。老婆先是哭了,责怪他只想自己一死解脱,狠心甩下他们孤儿寡母。看到了银元宝又喜出望外,一下子就把债全还了,真是起死回生了。忽然,她说:“人家救了你,你就这么叫人走了?”

“我能干吗?他倾家荡产,山倒了,谁扶得住?”

“你好歹拉他到咱家吃顿饺子,送行饺子迎客面,咱得叫他吃了饺子再走。我马上和面、剁菜。深更半夜没地方买肉了,你到隔壁张家借几个鸡蛋去。”瘦子老婆说。

瘦子赶忙去借鸡蛋,老婆忙着切菜、和面、擀皮,这一忙,擀面杖掉在地上。擀面杖是圆棍,地不平,轱辘到墙角。奇怪的是,擀面杖横着轱辘,到了墙角,竟然鬼使神差地“咕噔”一下竖着掉进老鼠洞里,她赶忙伸手到洞里去掏,待抓住了忙往外一抻,怎么比铁还重?拉出来一看,竟然不是擀面杖,变成一根亮晃晃的大金条!今天这是怎么啦,财神爷到家来了?刚才银元宝,现在是金条!她当是在做梦,分明又不是做梦。

不一会儿,瘦子攥着鸡蛋回来,一看也懵了。两人赶忙清理了屋角的杂物,用锄头铲子一通刨,竟然刨出两坛子金条,足有百十根。

瘦子傻了,老婆却清醒,叫他赶紧跑去茅厕,叫那胖子别再寻死了,有钱了。

瘦子这才清醒过来,说:“说的是,人家拿元宝救了咱们,咱们也得救人家。”

他老婆说:“你快去呀,说不定他已经吊在房梁上了。”

瘦子飞似地跑到茅厕,一看还好,胖子还坐在那里呜呜地哭呢。他上去一把将胖子拉出茅厕,并一直拉到自己家。当胖子看到这满满两坛金条,无法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瘦子对胖子笑嘻嘻说:“有这些金条,你也不用寻死了。”

胖子使劲摇着手,说这可不行。

瘦子说:“嘛叫行不行,你拿银元宝救了我一家,凭嘛不让我拿它救你一命?”

瘦子老婆说:“没有你那银元宝,哪会招出来这两坛子金条?这是老天爷心疼你们俩,才演出来这一幕又一幕。这事编在戏里,也是好戏。”

于是二人把金条分了,各一半,一人一坛金条。事后二人都还是做买卖,各开一店。瘦子在北门里开一家广货店,店里专销由南边水运来的板鸭、熏肉、风鸡、腊肠和家什杂物;胖子在宫前小洋货街开了一个洋货店,卖的全是从紫竹林弄来的时髦洋货。买卖都旺,旺得呼呼冒小火苗,还都赚了钱。有钱不忘朋友,二人彼此经常走动。一天,他俩酒后聊起往事,唏嘘不已,决定在城北单街那边合盖一片房子,两家人都搬去住,后代也好联系。大难不死,必有大福,二人在那地方因祸得福,起死回生,否极泰来,认准那地方是他们的福地。他们看好单街右边的一块空地,一起买下来。再请来营造厂造了两排房子,每排八幢,门对门。中间留一条巷子,两家合用,这样两家人出来进去,打头碰面,相互照应,好比一家。

这巷子得有个名字。瘦子姓毛,胖子姓贾,就叫毛贾夥巷。但不知这名字是他们自己起的,还是给人们叫出来的。

如果是他们二人合起的,那是为了彼此要好,并长此以往地下去。如果是人们叫出来的,则是称赞这毛贾二人有情有义,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飞 熊

民国二十三年,城中有位奇人,名叫飞熊。顾名思义,此人是一只会飞的熊?对,也不对。

此人非熊,只是姓熊,长得却像一只熊。肌沉肉重一张脸,胖大身子,胸口后背大腿胳膊直到手背上全是毛。肉眼皮下边一双乌黑眼珠子。没人比他长得更像熊了。

他全身的毛又长又密,据说蚊子都不咬他,钻不进去。他要是站你身边,张开大嘴一笑,真会把你吓着。可这种人有他的麻烦,人太笨重,走道快不起来,一跑就喘。谁要是惹了他,撒开腿一跑,他就没辙了。

然而,自从他这姓——“熊”字前邊加一个“飞”,就真的不再是凡人了。这飞字不是他自己加上去的,是人们对他的称呼,来由有根有据——他在南运河边干脚行,和侯家后一帮混混儿有过节,夙怨很久。那帮混混儿怵他身大力不亏,心里边却一直想把他狠狠揍一顿,把他打服打怕打怂打趴下。

后来,混混们想到了一个好法子。他贪酒,常醉在酒楼酒店里,趁醉对他下手最好不过。一天,他在东门的“三杯少”酒楼的楼上喝得半醉,这帮混混儿把他堵上了。混混们人手一根白蜡棍,个个都是不要命的死干。他酒喝得不少,可酒劲再大也不敢去拼,人家人多势众,全是凶神恶煞,硬拼就是找死。

酒楼上虽然宽敞,楼梯口却被混混们堵住。逃路只有一个,就是南边一面大窗。窗子开着,窗外一棵大树,但大树离着窗子至少八尺远,就是霍元甲也跳不到那棵树上去;跳不上去,就得掉下去摔死。若是不跳,只有挨揍。可是他又笨又重,二百多斤,像块死肉,怎么能跳上去?

来不及想了!只见他刷地蹿起来,转身直朝那窗口跑去,混混儿们更快,“梆、梆”几棍子已经落在他后背上了。这几下打出他浑身的酒劲加上脾气、火气和疯狂。他像从火堆里蹿出来的一头野熊疯牛,一直冲到窗口,想都没想,竟然纵身蹿出窗子。混混们奔到窗前,看到的景象叫他们大惊——他已经远远在那棵树上,双手抱着树干,正回头望着他们。那样子真像一只大熊抱在树上。他那么硕大沉重的身子怎么可能蹿得那么高、那么远?飞出去的吗?

谁也没看到他怎么从那树上下来的。混混儿们全吓跑了。

酒楼上还有不少人看到这场面,眼见为实,从此他落下一个极漂亮的绰号叫作“飞熊”,没人再敢惹他。他成了天津卫一位实实在在的奇人、名人。

飞熊有了这个威名,很得意。他不在意这个威,更在乎这个名。他觉得这名很受用,无论到哪儿,人都敬着他、捧着他、供着他,还请他吃饭喝酒。市政府的警卫队来人请他去教授一下轻功,叫他推了。他说学来的功夫能教,天生的功夫不能教。天生就是天才,没人能学。这话叫人更钦佩他。

日租界有位汤公子,家里有钱,整天闲着,喜欢吃吃喝喝,干一些好玩的事。一次,汤公子聚了几个朋友吃饭时说闲话,说到了飞熊。汤公子说:

“我就不信那笨东西能飞。”

那几个朋友说,这件事不少人看见,看见的人全都有名有姓,错不了。汤公子灵机一动,说:

“哪天咱们请他上三杯少酒楼喝酒,叫他再跳一次,也叫咱开开眼怎么样?”

大家全说这主意好。可是一人说:

“人家现在可是名人了,能听咱们的吗?”

汤公子笑道:

“咱拿酒灌他,酒劲上来再拿话激他,他就跳了。”

大家说这事带劲,比看余叔岩、程砚秋还强。

不多日子,汤公子这帮朋友把飞熊约到了三杯少酒楼,还在当初飞熊喝酒那个位置上摆了一桌,桌上摆满上好的酒菜。吃了多半,酒也上头,这帮人就提起飞熊当初在这里“过五关斩六将”的事。飞熊最爱听人们谈论这件事,一时兴致大发。可是汤公子却不冷不热地问他:

“窗外边那棵树您真的飞得过去吗?你比燕子李三还强?”

飞熊说:

“天津人谁不知道,真事还能有假?”

汤公子依旧不冷不热,说:

“报纸上白纸黑字还净是假的,口口相传更不能说句句是真。”

飞熊喘着粗气,本来已经喝过头了,酒兴一起,满脸涨得通红,他站起来问汤公子:

“那你信谁的?”

汤公子居然一笑,说:

“我信我看见的。”

这时,汤公子那帮朋友有的打托,有的起哄,有的激火,闹着叫飞熊再飞一把,再展雄风。

飞熊真的起了劲,就像当初挨了混混们那几棍子那样,转身一直冲到窗口,跳上窗台。可是当他往窗台上一站,突然一切全变了。那棵树离他好像变得两丈远,下面的地面好比深渊,让他心里打颤。当初是怎么飞到树上去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不用说汤公子不信,自己也不信。

他怎么会知道,人有时候身上一股特别的劲儿,只能是一次,过后不会再来。

他站在窗台好一会儿。汤公子那帮人谁也不敢出声,怕把他吓得掉下去。

那帮人见他两腿瑟瑟直抖,忙把他扶下窗台。他下窗台时两腿一软,身子一歪,愣把两个人压在地上,其中一个还折了胳膊。

这事给飞熊换了一个不受听的称号,叫作狗熊。

旗杆子

过去,天津人把个头高的人,叫大个儿;把个头极高的人,称呼旗杆子。这因为那时天津卫最高的东西是娘娘庙前的一对大旗杆。据说这旗杆原先是一艘海船的桅杆,高十丈。嘛时候移到这儿来的,其说不一。反正站在它下边使劲往上仰头,直仰到脑袋晕乎,还是瞧不清旗杆子的尖儿伸到哪儿去了。

可是,真正称得上旗杆子的,还得是家住锦衣卫桥边的一个人。他有多高?至少比一般人高四个脑袋!鸟儿飞低了都会撞上他。他过城门时必得走在正中间,城门洞是拱形的,中间最高,靠边走就得撞上。东门上沿的左边缺半块砖,据说就是他的脑袋撞的。人都这么说,信不信随你。

他很小的时候就被人叫旗杆子了。十二岁已经高人一头,十四岁高人两头,十八岁高人三头,二十岁高人四头。人高,胃就大,饭量如虎。别人一顿饭顶多吃三个馒头,他吃八个,还得喝四碗粥。

男人向来靠干活吃饭,可是能叫他干的活只有三样:盖房子时往高处递砖头瓦片,擦洗店铺门上边的招牌,天黑时点路灯。别人用梯子的事他全不用,可是这种活并不常有,这就得叫他饿肚子了。然而,他饿肚子,并不全是活儿少,还因为他怕见人。他走在大街上,孩子们总拿他当作怪物,笑他、骂他、用石头砸他。他怕人们见到他时,露出的那种吃惊和嘲笑的神气。他从不招惹任何人,人人却可以招惹他。这也怪不得别人,他确确实实高得吓人。一天夜里他一手提个油罐,一手举着一个小火把点街灯时,迎面过来两个人,黑乎乎撞见了他——一个巨大的比房檐还高的黑黑的人影,吓得这两个人大声尖叫,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也不要了,失魂落魄地掉头就跑,好像撞见了鬼。

他平时躲在屋里,很少出门,甚至不到院中。别人在院里,如同羊在圈中,墙外边看不到;他在院里,好像马在栏里,上半身高出墙头,外边全看得见,十分滑稽,谁见谁笑。逢到这时候,他赶忙猫腰钻进屋,常常还会“哐”地一头撞在门框上。

这么大的人,天天蜗在家中。在屋里没法站直,长胳膊大腿没处放,他也没有劲动弹,肚子和饭锅全是空的。锅空了没声,肚子空了咕咕叫。饿极了只有硬着头皮出去找活干。河边有装船卸货的活,他干得了吗?别人扛到肩上的活儿,他要扛起来,得像举到房顶上,肚子里没东西身上哪来的劲儿?

他怕人,从不和人说话,好像天生不会说话,只有房前屋后几家邻居碰见时,点个头。没人到他家串门,好像他一个人就把屋子填满了,谁还挤得进去?因此,谁也不知道这个大怪物怎么活着。也没人关心他的肚子,最多是闲聊时说说他会娶老婆吗,谁会嫁他。他要是有老婆只能跪着亲嘴;干那事时——中间找齐。

清明后的一天,他上街找活干,像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忽有两个穿戴像模像样的中年人笑嘻嘻迎面走来,仰着脸问他:

“我们给你一个活儿,一天三顿饭管饱,外加五个铜子儿,你干吗?”

旗杆子一怔,他不信有这种好事,多半拿他找乐。他问:

“嘛活儿?”

这两人说,他们是西头公园的,给他的活儿是站在公园门口收门票。游客在售票房买了票,来到门口把票交到他手里,他收了票放人进去,就这么简简单单一件事,别的嘛也不干。真有这种好事,还管三顿饭吃?是不是天上掉馅饼了?他天天最苦的事是挨饿,有吃的还有什么不行,当即答应了。

没想到他一答应,那两人就笑了,其中一个留八字胡的人说:“我们早听说你的大名,已经找了你二十多天,今天运气,把你撞上了,明天一早你就来上工吧。”

旗杆子还是猜不透这到底是嘛差事。

转天他到了西头公园,他的差事确实如那两个人说的,再简单不过。只站在大门口收门票,别的任嘛不干,还有三顿饱饭吃。他每顿吃十个馒头居然也没人管。这样,天天吃得肚子像个石鼓,梆梆硬,睡觉前得喝半壶凉水,化开肚子里的东西,身子才能放平躺下。他愈想愈不明白,这种事谁不能干,为什么偏找他这个大饭桶?游人个子矬一点,还得踮起脚,才能把票撂在他手里。

可是,渐渐这件事的缘故就清楚起来。

自从他站在公园门口那天开始,来公园的游人就一天比一天多起来,一传十十传百,半个多月后,游人居然翻了两三番。那天把他请来的留八字胡须的中年人姓郝,是公园的园长,说他衣服太破,还有补丁,像个超大乞丐,站在那儿不好看。就请来裁缝给他缝了一件干干净净的蓝布长衫,用的布比公园客厅的窗帘还长。头发剪成平头,还给他特制了一顶皮帽檐的制服帽,大小能给酒坛子当盖儿。这么一装扮,稀奇又好玩。郝园长来了兴致,锦上再添花,用彩带给他缝个胸花,别在当胸。这样,他在公园的大门前一站,即刻成了一景,全城各处的人都跑来看。更好玩的是买张票,举起来,撂在他蒲扇般的大手的手心时,他会发出公牛般粗重的“哼”的一声,表示你可以进去了。来到西头公园的人,不只站在公园外边看他,都要买张门票递到他手里,好跟这大怪物打个交道,尝一尝这世上难得的神奇。公园就赚大钱了。

旗杆子成了一宝。这不能不佩服郝园长的好点子、好主意、好脑子。为了叫旗杆子变得更高大、更神乎、更有光彩,就得叫他胖起来壮起来。郝园长叫厨子给他菜里加些肉骨头和鱼脑袋,旗杆子从小也没这么吃过,顿顿如吃山珍海味,天天吃得周身冒火。腰身很快宽了一倍,原先像根木杆,现在成了大树。这一壮,更威风。

可是,这就叫公园里其他人心生嫉恨。暗地骂他这个没人要的怪东西,居然跑到这儿吃鱼吃肉,成了人上人。人要是遭了嫉,麻烦跟着就会来。

天津卫有钱的人多,有的人见到这个天下罕见的巨人,兴奋惊奇,便会给一点赏钱。旗杆子收下后,知道这钱不该归自己,不管多少,尽数给了郝園长。可是这事到了别人嘴里就变成另一样,说他私藏了不少赏钱。这些坏话三天两头地传到郝园长的耳朵里。一次不信,两次不信,不会总不起疑。

郝园长说:

“你们总把人往坏处想。他藏钱你们看见了?”

没想到有人等到一天公园下班旗杆子走后,把郝园长带到大门口的门柱边,支上梯子,叫郝园长爬上去看。这墙柱顶端有一个铜球,铜球底座下边竟然掖着一些钱,有铜子儿、银圆,还有一张洋人的纸币。旗杆子比墙高,铜球在他身边,只有他才能把这些钱藏在这里。

郝园长火了,第二天仍旧怒火难抑,把旗杆子叫来劈头盖脸一通骂。骂他忘恩负义,骂他大个子不傻心奸,骂他小人。旗杆子站在那里,嘛话没说,也不分辩,表情发木,只是脸不是色儿,最后他把长衫脱了,帽子摘了,扔在郝园长屋里转身走了。

从此,西头公园再没他的身影。却有两段关于他的传闻,被人们说来说去。一是说他偷东西,被郝园长当场抓获,送进局子。一是说他人高是假,长衫里踩着高跷。第二段传闻没人信,谁会做这种假,有嘛好处?第一段传闻也很快叫郝园长辟了谣。

郝园长是有脑子的人。等事情闹过去,他便琢磨,那钱真是旗杆子藏的吗?如果是,为什么不拿回家,干吗掖在墙头上边?他暗想,是不是有人做手脚,成心给这个吃鱼吃肉、出了风头的傻大个子搅局。可是,旗杆子离开他这儿之后,哪里还能找到一天三顿的饱饭吃?

这事对郝园长也是一样。旗杆子一走,他的公园好像荒了,不要门票也很少有人来了。前些日子旗杆子往公园门口一站,那是什么光景,像天天办庙会。他不能没有旗杆子!这就又跑到老城内外去找旗杆子,就像头年撞见旗杆子之前那样四处找他。一连找了十天,虽然没有找到旗杆子,却在锦衣卫桥那边找到了旗杆子的破房子。一扇门死死锁着,敲了半天没动静。郝园长找人打开门一看,叫他惊呼出声来。只见旗杆子仰面朝天躺在床上,上去一摸身体冰凉,已经断了气儿,不知嘛时候叫阎王爷接走的。郝园长发现他身子板平,肚子的地方凹了下去,肯定是饿死的。他动了良心,后悔那天一气之下辞退了这个被冤屈的大个子。辞了他,实际上是断了他的活路。

郝园长打听房前屋后的邻居,没人知道旗杆子的身世,只听说过他的一点零碎。诸如他家是山东鲁西南的沂蒙山人,从南运河来到天津,父亲给人扛活,父母早已死去,没有手足,也无亲友,孤单一人。那么谁来葬他?郝园长心里有愧于旗杆子,出钱给他打了一口松木棺材。大木板子钉的,没上漆。他身高八尺,棺材八尺半。棺材铺老板抱怨从来没打过这么大的棺材。

可是,棺材打出来后,旗杆子却放不进去,量一量尺寸没有错,为什么放不进棺材?难道死了的旗杆子居然长了一块,比棺材还长?棺材铺老板惊奇地说,这事从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人死了本该抽抽,怎么反倒长了一截?这傻大个子真有点奇了。

人间容不得高人,只有死后再去长了。

于是,郝园长又加点钱,把棺材加长一尺,才装了进去。旗杆子无亲无故,入殓时没人,郝园长也不愿意看,只是雇人草草埋在南门外乱葬岗子里完事。

从此,此地再无高人,亦无奇人。

齐老太太

齐老太太有滋有味地住在西城一个小院里。老头死了后,就一个念想——家别散了。

她有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闺女。闺女老三没出嫁,俩儿子老大老二虽然都成了家,还全住在家里,守着老娘。俩儿子各住在东西两边的厢房。正房三间,右边一间住着闺女,左边一间老太太自己用。堂屋空着,这里是一家人共用的地方。

老娘心里是一幅幅画——一家人在这院子里春天栽花种草,夏天纳凉说话,秋天举竿打枣,冬天扫雪堆人。平时全家围着摆在堂屋正中一张方桌,一日三餐,虽无山珍海味,却有荤有素,有饭同吃,有福同享。闲时老太太叫来老三和两房儿媳妇陪她打打牌,孙男娣女们在院里玩耍。齐家人全都本分平和,彼此没斗过气、拌过嘴、红过脸,老太太说自己活在天堂里。可等到将来哪一天自己上了西天,想这个家,怎么办呢?说到这儿就掉眼泪了。

打牌是老太太平生一大好。可是她七十岁后,打多了便要歇一会儿。几个孩子便在堂屋一角,给她支了一张软榻,她累了,就倚在榻上伸伸胳膊腿儿,有了精神招呼闺女媳妇接着再来。反正全家人对老太太一呼百应,只顺不戗,每天最后一把牌都要叫老太太和。

齐老太太的两房媳妇人都不错。平时,丈夫出去干活,都在家中料理杂事,哄孩子玩,一人一天轮流做全家的饭菜,还一起伺候婆婆,陪着玩牌。玩牌对谁都是乐事,一边玩,一边说闲话、吃零嘴、喝茶。玩牌不玩钱没劲,可这家人的钱都不多,赢输也不过三五个铜子儿,大半都“输”给了老太太。玩牌时,老太太爱在身边放一把痒痒挠子,她只要等牌和,后背就痒痒;闺女老三有个小圆镜,时不时照一下自己;大儿媳爱放一盒洋烟,烟瘾上来憋急了,抽几口;二儿媳特别,总把手上一个金戒箍摘下来,放在一块手帕上,她怕洗牌时总磨这戒指。她是穷人家的闺女,这金戒指是她当年最金贵的陪嫁,虽然只是一个圆箍,没做工,但够粗,颜色很正。

天天打牌,这戒指天天放在她右手边,可是有一天,她抽空去灌暖瓶回来时,忽然“哟”一声,戒指没了。她找,别人帮她找,桌上地下找,一遍遍找,居然就找不着了。老太太说:

“甭急,自己家还会丢东西?细找找。”

二儿媳就这一件宝贝,丢了自然心急,还有火,忍不住冒出一句:

“就出去灌水这一眨眼的工夫,光天化日的怎么会没,除非闹鬼了。”

丢东西的事一出来,本来就叫在场的人心里发毛。大儿媳有点沉不住气,说:

“哎哟二妹,我挨着你,你说闹鬼,可别是说我拿的。”

二儿媳说:“你干吗往你身上揽,我能说谁,只能怪我不该把这么值钱的东西撂在桌上。”其实这都是些着急的话,可现在你一句我一句,就都是往火上浇油了。

话再说下去,就会戗起来。

齐家从来没出过这种事,最坐不住的是老太太。她脸色像张纸,忽然双手把桌子一推,这么大年纪,居然推出半尺远。她大声说:

“现在谁也别出屋,你们给我翻箱倒柜地找,相互别客气,搜身!我不信找不出来。我不信我齐家——关着大门会丢东西!”

老太太头一遭发火!

大伙乖乖地按照老太太的话做。把屋里从明面到暗处,再到犄角旮旯,每一寸地界全都细细找过,连老太太歇身的软榻也拉出来,翻一个过儿。姑嫂相互之间,头一次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搜身。那一瞬,齐老太太把双眼闭上,好像死了一样;她心里觉得这个家该是好到头了,要毁了。无论这戒指在谁身上,一翻出来,就是给这家捅上一刀。可是奇怪的是,戒指还是没影儿。连条案上的花瓶全扣过来,还能跑到哪儿去?真还是应了二儿媳那句话——除非闹鬼了!

闹不闹鬼不知道,反正一股阴气从此罩住了齐家。先前那股子劲没了,人人各有心事,相互之间没话。若是说话,也是没话找话;若是笑笑,全是作假。谁知谁怎么想的?虽然吃饭还是同桌,像在大车店里各吃各的。老太太的牌局还摆,却打不起勁儿来。一天老太太忽然“哗啦”一声把牌全推倒了,阴沉着脸说:“我气力不济了,打不下去了。”就此停了牌局。牌局一停,齐家冷清了一大半。

老太太心里那些画儿,也就一幅幅扯下来。

谁也不知该怎么把这局面掰回来,反正那金戒指找不回来,事情就过不去。一天,老三对她大哥说:“二嫂那金戒指会不会叫猫叼去了?”

老大说:“你倒真能琢磨,还没听说猫叼金子呢,又不能吃。再说,叼到哪儿你知道吗,找得回来吗?”

这事肯定死在这儿了,永远没人知道。

可是一天晚饭后,老太太趁着全家都没离开饭桌,忽然对大家说:

“我要跟你们说一件事。你们听好了!二媳妇那戒指的事你们别再瞎猜,戒指是我拿的!我有急用。你们也甭问我拿去干什么用了。回头我会想办法把这事圆上。”

老太太这话像晴天打雷,全家脸对脸看着,不敢相信。可是,老太太一辈子没说过半句谎,她的话从来不会掺一点假。不论她说什么,大家全信。再说老太太的话也有道理,丢戒指那天,人人都搜了身,没搜身的只有老太太本人。当时谁也不会去搜她呀。如果不是她拿的,好好一个金戒指跑哪儿去了?如果是她拿了,怎么拿的?拿去干吗用了?

老太太不说,没人敢问,也没人敢议论。可是从此,不知不觉对老太太的感觉就变了,她怎么能偷自己儿媳妇的东西呢?想都不敢想。素来对老太太的敬意,自然少了几分。这一切,老太太嘴里不说,心里有数。虽然她把事情的真相撩开,彼此的猜疑和别扭没了,可是从此她在这家里老老少少眼中,脸上没光,说话差劲,身子矮了半截。人就一下子老下去许多。往后很少出屋了,吃饭都是叫老三把饭菜端到里屋,不愿别人看到她。她是不是没脸见人?

一年多后,老太太过世。

齐家办过丧事,整理正房。当拆掉堂屋一角的软榻清扫地面时,老三忽然发现地砖缝里有个东西亮闪闪,她有点奇怪,蹲下来,从头上拔下簪子把这东西拨出来一看,大声叫喊兄嫂,大家过来一瞧,全都大吃一惊!原来就是那枚丢失的金戒指,原来它一直好好地待在这儿!

在丢戒指那天,这地方也都找过,只是因为那时是下晌,屋里没有阳光,自然看不到。现在是晌午,一道阳光射进来,正好照在这砖缝之间,金戒指便灿然夺目地重回齐家。

这才是真的真相大白。

老三流着泪对着这戒指说:“你干吗躲在这儿了,你要了我娘的命啊!”

这家人想到这位大仁大义的老太太,为了全家人的和和气气,抱团不散,有难独当,忍辱负重,郁闷至死,不知不觉全都淌下泪来。

本辑责任编辑:练建安 马洪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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