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土:我是个学中文的

张祚臣 摄

2018年深秋的一个夜晚,和两位来沪开会的老同学相聚,酒桌上聊起,假如重回38年前再读大学的话,会选什么专业。一同学说他会选生物地理,另外一同学所选专业记不清了。而我则表示自己会去读哲学。总之,没有一人愿意再去读中文系了。
犹记当年填报高考志愿时,几所高校,我填的都是中文系与历史系,因为自己真心喜欢这两个专业。那时才恢复高考没几年,大学里的专业也不像今天这么丰富。比如我所读的山西师范学院(现山西师大),里面的文科专业,不外中文、外语、历史、地理、政治等,选择的范围十分有限。
也有因为喜欢文学写作而特意不读中文系的。初来沪上,很快就与教历史的杨锦麟老师成为忘年之交。他言当初自己酷爱文学,曾在数学老师的课堂上埋首耽读李太白的诗被抓个正着。老师一看“白发三千丈”就来气,说完全是胡说八道,你看见谁的头发能长那么长了?他不服气,争辩说这是夸张的写作手法,于是被老师拎到校长室接受教育。
即便如此热爱文学,他在报考上海师范学院时,却填了历史系。他认为,假如读了中文系,毕业后肯定会到中学教语文的,从高一开始批学生的差作文,等到高三时学生写得有模有样了,他们却毕业了,又不得不返回头来,再从较差的高一学生作文改起,这样对自己的写作能力之提高无助而有害。
记得1998年初来沪上,过第一个春节。大年三十下午,一小伙子揿门铃来送“福”字,索价一元。一边收下“福”字,一边问他是干什么的。答是大学生,利用假期打工。问学什么专业的,答“中文系”;问具体都学些什么,答有“语文、政治、历史”等。我马上明白他不是什么大学生,读的更不是中文系,但并没有戳破他。这个小伙子,为什么想到要冒充自己是学中文的呢?
四年汉语言文学专业学下来,也没觉有什么不好。无论古代汉语,还是现代汉语,自己的兴趣都不是太大。真正的兴趣在文学方面,尤其是外国文学,自古希腊、罗马文学,一直到现当代的英美法德俄意国的文学作品等。毕业后分配到晋东南师专教书,有段时间,和山西大学一哲学系毕业的青年教师同住一屋。没想到,他对学中文的颇不感冒,认为真正的智慧在哲学上,并鼓励我去读黑格尔的《西方美学史》。自此而后,方才对西方哲学发生兴趣,并一发而不可收拾。
虽说“文史哲不分家”,而中国古代的文学作品也的确如此,老庄的哲学著作不也是文学作品么?司马迁的《史记》不就是“无韵之《离骚》”么?然在西方,哲学、宗教与文学,其间的区别还是挺大的。
文学诉诸情感,而哲学诉诸理性;文学作品通过形象感人,哲学作品却借助逻辑进行分析与说理。总之,表面看,文学与哲学是两股道上跑的车,古希腊大哲柏拉图不就看不起诗人么?而喜剧作家阿里斯托芬,不也在其作品《云》中嘲弄苏格拉底么?然阅读西方文学作品,假如不了解其产生之时代背景、哲学思潮与宗教情感的话,是很难深刻了解其作品的。而这些,是大学里的西方文学史所难以承受之重。
你看俄国大作家托斯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中之《宗教大法官》一章(企鹅版丛书曾将其单独出版),假如你不了解东正教并托氏之宗教情结,单单从字面上,你能说自己真正读懂了该书吗?
至于卢梭、梭罗,既是文学家,更是思想家;而法国大文豪加缪、萨特,则一身而兼文学家与哲学家!总之,不深入了解西方的历史、哲学与宗教,要想读懂其文学作品,恐怕是不可能的事。
大约到而立之年吧,对知堂发生兴趣,一发不可收拾。而知堂是个杂家,像中国明清的笔记,及霭理斯的《性心理学》,法布尔的《昆虫记》,吉尔伯特·怀特的《塞耳彭的自然史》等,便都走上了我的书架。自此之后,我便由文学,而哲学,而心理学,而逻辑学,而历史,而自然,而法学,而政治思想史,而政治学……
总之,凡是与人有关系者,兴之所致,都会拿来一读的。其结果便是与文学越来越远,而与诉诸理性的哲学、历史学、政治学、逻辑学等越来越近乎了。我莫非成了一个中文系的叛徒?
当年学中文的同学,大部分都做了中学、大学的老师,也有个别人跳出教门从政。而其从政之途径,基本上是先给领导当秘书,然后一步步升迁。而领导之所以会选学中文的人当秘书,不外看中其文采。学中文者,其写作能力,虽不及作家,然究竟要高出其他专业的学生。给领导作秘书,其写作能力,比如文采、用典等,便都派上了用场。
犹记毕业后不久,请一当秘书的同学看电影,他手拿尚未写完的讲稿到影院,说是看完电影回到办公室继续写,明天领导在机关讲话要用,并言到时候自己坐在下面重听一遍,就还会有新的收获。
初闻此言感到大惑不解,你写的讲话稿,领导重新念一遍,你竟然听后还会有新收获?现在想来是有道理的,盖秘书不过将领导的思想用文字表述出来,那讲稿里所体现的,是领导的用意,而非秘书的想法,如此而已。
因从未给领导当过秘书,以上全为自己所猜测,出入之处,敬请谅解!
我之体会,学中文的不外与语言文字打交道,至于写作,就是运用语言文字表达你的情感与思想。而我国自秦朝以来,思想贫弱,反映到文学作品中,便是情感有余而思想不足。难怪知堂在古书中爬梳多年,感慨在中国历史的漫漫长夜里,只发现了汉之王充、明之李贽与清之俞正燮三盏思想明灯!然此三人,绝非中国文学史里的重要角色。
反观西方,自古希腊、罗马始,而中世纪,而文艺复兴、工业革命,而一战、二战迄今,其思想之自由与兴盛,真非我们所及。而这些,自然而然会反映到文学作品去。故而,要真正读懂西方文学作品,非对其历史、哲学、宗教有所研究不可。
不错,我是个学中文的,然在今日,我更愿意做个理性的囚徒,去亲近逻辑、哲学、历史学、政治学、心理学、经济学,总之,凡理性剖析人类生活方方面面学问者,我均愿涉及;凡能够促进我独立思考者,我均乐意去做。
二零二零年九月九日上午

郁土微信相关文章

————————

郁土:一堂不公平课

郁土:我的学生

《水浒传》一百零八将之三观

有怎样的教育,便会有怎样的孩子与未来!

你是人,为何却要“跟着雨伞学做人”?

“语文课扼杀了我阅读严肃作品的兴趣”

“他们绝没点燃起我们脑内任何一个火花。”

“火坑”里的老师

(0)

相关推荐

  • 讲述​ |张浩文:老师白描

    魏锋专访(微风读书会ID:weifeng279965337) 老师白描 文/张浩文 我是1980年考入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的,那时的中文系名师云集,在此其中,有一个老师让我钦慕不已,他就是白描老师. 我 ...

  • 广东高考文科状元放弃热门执意选择北大中文系!背后原因是这样的……

    最近有一个新闻热点让人眼前一亮:来自广东的高考文科状元没有选择热门专业,而是选择了中文系.这就是来自广东佛山的谭慧仪同学!首先为谭慧仪同学的选择喝一声彩!当别人在热衷热门专业的时候,她根据自己的兴趣和 ...

  • 郁土:我是谁?

    育  智 摄 周五早晨上班时,去食堂买烧麦,忘记带饭票了,同老板打声招呼,中午吃饭时再给.到了午饭时,带两张饭票,一张付早晨所欠,一张用餐.正好老板走开了,老板娘在,遂同她说明情况.她说:" ...

  • 郁土:毛姆“我是不大有崇敬心的”

    点击上方 蓝字▲ 关注分享 郁土 杨友苏  摄 --读<毛姆读书随笔> 每每逛书展或特价书市,就会不由地想到钱钟书当年参观美国某大学藏书甚富的图书馆时所感叹的:"世界上怎么会有这 ...

  • 中书协主席孙晓云:《集王圣教序》我是这样学的

    <圣教序>临习要领点滴 孙晓云 临摹,对于学习书法来说,是一个艰辛的过程,更是一个不可缺少的过程.这好比钢琴中的练习曲,油画中的素描.临习,是为创作打基础,同时临习本身也是一门艺术,一项高 ...

  • 郁土 │ 中国古代城市有大型公共设施吗?

    上网搜索,其他不论,整个罗马帝国疆域内,几乎每座人口超过千人的城市,都拥有一座自己的圆形剧场,总数多达230余座,较著名的有罗马斗兽场.杰姆圆形剧场.维罗纳竞技场.城意塔利卡圆形剧场.庞贝圆形剧场.坎 ...

  • 郁土 │ 谈转变

         转变者,转向并变革. 一个人或一个民族,为何要转变?还不是因为外部出现了危机,且此种危机压倒了内部渴求稳定.确定的感觉,清末之洋务运动.戊戌变法是也. 而人之大脑偏爱确定性.讨厌不确定性是得 ...

  • 山东的土,真的学不来!

    外地的80,90后都是通过电视和书上了解的山东,书上体现的是山东的文化底蕴,山东卫视上体现的是土的不能再土了.00后是听大家说的,然后一看山东卫视,真土.别的地方说山东不行,山东人可能会跟你急,但你说 ...

  • “学中文的外国友人问我急急如律令怎么翻译,我反手就是一个fast fast biu biu........

    最近,趣多多有一个读大学时认识的纽约交换生Lana在学习中文. Lana是一个画风清奇的girl,虽然前两年就已经回国了,但她对中国文化里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依然非常感兴趣,趣多 ...

  • 我是这样学五线谱的(6)

    中央C的位置 在高音谱表上,中央C写在谱表下方的第一加线上.在低音谱表上,中央C写在谱表上方的第一加线上.在高音谱号和低音谱号联合构成的谱表上,中央C恰好在两个谱表中间: 高音谱表上的音 在五线谱上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