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肿瘤患者感染新冠之前(左)和感染恢复后(右)的PET/CT扫描结果,图源:British journal of haematology
世界真奇妙,一名肿瘤患者感染新冠肺炎后,肿瘤竟然神奇消失。朋友给我发来一则新闻,问我他的肿瘤为什么消失了?一查,确实属实。这个病例发表在《英国血液杂志》。一名61岁晚期霍奇金淋巴瘤,PET/CT检测显示其身体各处都分布着癌细胞(上图)。不幸的是,他患上了新冠肺炎。住院11天后,肺炎症状得到缓解,便回家休养。神奇的是,四个月之后,PET/CT复查显示——肿瘤大部分都消失了。追本溯源,我们从一百多年前的故事开始讲起,相信你从中会有所启发。威廉·科利,当时28岁,看着一位女孩不治去世,开始走上和癌症死磕之路。1891年初春,在纽约医院的一栋英式建筑里,科利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发呆。他望着窗外的树木,被寒冬剥去了衣服,光秃秃地站在那里,忍受着寒风的拷打。回想起三个多月前的一天,他也是坐着这张椅子上,等待一个病人的到来。“咚咚咚”,有人敲门了。护士带着一名女孩进来。这位17岁的美丽女孩叫做达希尔。她活力无限,富有冒险精神。1890年夏天,她开始了从纽约到阿拉斯加的火车旅行。途中,她写信给小洛克菲勒,说她的右手被座椅夹伤了。现在肿胀,痛得晚上睡不着觉。小洛的父亲是美国第一个亿万富翁(石油大王)。父母忙于事业让这位少年感到孤独,异常羞涩,不善社交。达希尔的出现,让小洛的生活充满了阳光。从他们源源不断的信件,以及经常坐马车出游的习惯,后人推测他们是知己和情侣关系。达希尔回到纽约后,小洛推荐她去纽约医院,看的正是科利。1890年10月1日,在纽约医院的外科诊室里,科利耐心地对达希尔的右手进行了检查。他观察到达希尔右手背面连接小指的关节上有一个肿块,约有半个橄榄大。“啊……”科利轻轻用拇指触摸肿块时,达希尔大声叫痛。他仔细触摸达希尔的下巴和腋窝,没有发现淋巴结肿大,不像是感染。为了确定,他在肿块上切一刀,肿块是灰色和坚硬的,但他没有看到脓液,确实不像受到感染。科利猜测这是骨膜炎导致了肿块和疼痛。此时,达希尔也觉得这不过是小瘀伤,而且他还有小洛克菲勒的关心。10月19日,小洛克菲勒还给达希尔写了一封9页长的信,细说他的担心与关心。
小洛克菲勒和达希尔
三周后,达希尔再次回到医院。她告诉科利:“肿块没有消除,疼痛继续加剧,甚至有一个手指开始失去知觉。”科利检查肿块时,神情严肃,眉头紧蹙:肿胀、疼痛渐增、失去知觉、没有显著的感染和发炎症状。11月6日,病理学家发来了噩耗:这是一个肉瘤。肉瘤是一种来源于结缔组织和肌肉的恶性肿瘤,多发生于皮肤、皮下、骨膜及长骨两端。骨肉瘤多发于青少年,发展迅速,病程极短。在1890年代,放疗和化疗还没有诞生。肿瘤的治疗方法只有一种,就是手术。当时人们并不知晓,癌症是什么?回顾历史,人们认识肿瘤大概是身体长了一个肿块,在体内横行霸道。很自然地就联想到:“额外长出一个不好肿块,切掉是不是就行了?”随着麻醉技术和无菌技术的广泛应用,根治性切除手术于1890年代兴起。以威廉·霍尔斯特德为代表,根治性切除手术的竞赛开始。根治主义让外科医生们竞争看谁切得更多、更深、更干净。他们以为手术能根治癌症,却忽视了癌细胞可以转移的能力。在癌症切除手术成为主流的背景下,此时,科利也相信手术是对抗癌症的最好疗法。科利视病如亲,对于达希尔的手臂,他不愿意切除太多,但也只能尽量切除,这是阻止癌细胞扩散的最好办法。1890年11月8日,就在达希尔18岁生日前夕,柯礼切除了达希尔右手肘以下的部位。出乎意料的是,手术后三周,达希尔腹痛如绞,乳房开始出现结节。看来是癌细胞已经从右手扩散到体内其他部位定居和繁衍了,这就是所谓“癌细胞转移”。癌细胞仿佛在呐喊:“我要自由,我要迁徙到适宜的地方。”到了12月中旬,肿瘤已经转移到了皮肤、大腿、胸部和腹部……看到身体虚弱、生命垂危的达希尔,科利几乎认不出她是两个月前越野冒险回来的美丽女孩。1891年1月23日早晨7点,天气异常寒冷,达希尔在家中去世了。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科利陪在床边,却无能为力。癌症发展如此之快,科利感到很震惊,也异常痛苦。他怀疑最初为了诊断而切开肿块,是否帮助癌细胞扩散了。科利第一次对决癌症,在床边眼睁睁看着比自己小10岁的达希尔死去,束手无策。自己对癌症知之甚少,还想用粗糙的手术来阻止,结果让人遗憾不已。此前,这位年轻的外科医生对手术坚信无比,但手术不能解决癌细胞转移的问题。经历手术失败的案例后,科利默默发誓:“我一定找到更好的癌症治疗方法。”在科利行医生涯中,他坚持视病如亲,和他的成长经历不无关系。他的多位近亲死于致命疾病。饱受亲人死去的痛苦,所以科利立志成为一名医生。他也没有想到,在行医之初,癌症就给他带来了如此之大的心灵冲击。在求学时代,科利的一个科学偶像是达尔文。成为医师后,科利曾经对一群学生说:“达尔文能有重大的发现,最主要的是他看事情的方法,他从不忽略例外。”大自然经常给我们暗示它最深奥的秘密,就看我们有没有坚持到底去寻找。达希尔死后,在纽约医院档案室里,科利一页一页地翻阅医院成立以来的病历记录。他的眼睛就像猫头鹰一样,在堆积如山的档案中搜寻目标——肉瘤的记录。他从15年的病历中找出90件左右的肉瘤病例,一个个按时间顺序排列好,试图寻找一个例外以理解如何治疗癌症。几个月后,科利从导师布尔的病历中发现了一个特殊的案例。31岁的史坦是名德国移民,他于1881年6月来纽约医院就医。史坦的脖子上有一个鸡蛋大小的肉瘤,布尔在3年间对他进行了5次手术切除,但肿瘤总是卷土重来,变得像拳头那么大。1884年10月12日,史坦开始高烧,奄奄一息,医生很快诊断出是丹毒。丹毒是由链球菌感染引起的,由于无菌技术和青霉素还没有发明,这是19世纪常见的手术感染之一。链球菌在病房里传播,感染伤口并在血液中扩散,导致患者出现红疹。红疹会从面部和颈部开始迅速蔓延,随后是狂热、发冷、发炎,甚至死亡。史坦正在经历这些痛苦的症状,但他的求生意志很强,总是从发烧中幸存下来。意外的是,肿瘤慢慢缩小。4个半月后,感染和癌症都消失了。出院后,史坦重返纽约的移民贫民窟。看完史坦的病历,科利感到非常兴奋和疑惑。达希尔和史坦患了同一种病,并且在同一家医院接受同样的手术疗法,但结果为何如此不同?达希尔在手术中做的很好,但还是死了。史坦在手术中感染了链球菌,竟然活了下来?肿瘤消失是因为链球菌感染吗?回答这些问题的唯一方法,就是找到史坦本人。科利医生变身侦探,踏上了寻找史坦之旅。1891年初,天气乍暖还寒。一名身穿英式西装的青年医生走在破旧的纽约贫民窟里。咚咚咚……这位绅士一间间房子地敲门和描述。几个星期以后,没有人知道史坦是谁,在哪里,是否还活着。一般人可能就这么放弃了,但达尔文重视个例和坚持不懈的信念,深深在科利内心扎根了。有一天,一名长脸胡子男子开门,他的颈部有伤疤。柯礼惊呆了,他就是史坦。史坦不仅活着,而且癌症从未复发。经导师布尔确认,他就是多年前自己治疗的史坦。科利在笔记本上写道:“如果无意中由某种细菌引起的丹毒,能使诊断为肉瘤的疾病康复,那么人工引发丹毒应该也会对其他肉瘤患者有帮助。”既然有一个癌症自愈的个例,是否在人类历史上还存在类似的情况?科利又化身侦探,开始了广泛调研。数千年来,医学界都有癌症自愈的零星记录,但大多都是奇闻迭事,科学上令人费解。历史上,还有一些疯狂的医生给乳腺癌患者注射坏疽,给子宫癌的妇女注射梅毒……患者大多是贫穷的妇女,试验流程也不符合科学。勒文森医师曾将自愈比喻为“大自然的耳语秘密”,泄露了癌症治疗的天机。眼见为实,加上众多历史文献资料,科利相信癌症是可以治疗的,而链球菌感染和癌症自发性减退似乎相关。唯一能证明这一点的方法,就是在另一位无法手术治疗和绝望的患者身上重现类似的结果。不久后,科利遇到了左拉。1891年3月,左拉来到纽约医院就诊。左拉是意大利移民,和达希尔一样都患有肉瘤。据左拉陈述,他在故乡罗马的医生曾对他颈部的肉瘤进行了手术切除。现在,左拉喉咙里的肿瘤有鸡蛋那么大。他不能说话、吃东西、甚至吞咽,而且咳嗽很厉害。除了到纽约医院的慈善病房,接受手术外别无选择。布尔医生切除了颈部肿瘤的一部分,大约一个橙子大小。左拉病情太过严重,布尔认为左拉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病人了。科利和导师布尔商量,希望对左拉进行丹毒菌感染试验,看能否产生奇迹。然而,丹毒很容易传染,又十分危险,所以医院方面不同意支持这项试验。左拉也相信自己快要死了,要不然怎么会心甘情愿接受一种致命的细菌感染呢?最后,他们商量和决定在左拉的家里进行感染。如果说左拉冒了风险,科利也是。由于病人是癌症末期,身体很虚弱,加上致命的感染,这真是一种很可能没效、甚至致命的试验。科利把自己陷入了医学和道德、声誉和职业风险、以及潜在感染的困境。1891年5月3日,在左拉的家里,科利故意用丹毒菌感染左拉,开启了癌症免疫疗法的纪元。起初,科利在明胶上培养细菌,在左拉身上切一个小口,涂上细菌,然而没有引起反应。然后,科利在牛肉汤中培养其他细菌,先少量后大量注射到皮下,都只有轻微的感染症状,略有发烧,但很快就消退了。科利更换一批细菌,加大注射量,左拉开始发烧、呕吐、头痛、发冷……治疗一个月后,扁桃腺瘤明显缩小。继续治疗两个月后,左拉不再咳嗽,恢复进食,体重上升。春天时,布尔认为左拉很快会死亡。现在左拉度过了夏天,科利大受鼓舞。然而,左拉没有出现严重丹毒症状,也没有出现史坦那样的自发缓解。科利猜测是菌株毒性的问题,他要寻找更强的细菌。在19世纪中后期,这个细菌发现的黄金时代。科赫是一位细菌学家、致命细菌收集狂人。如果谁能给科利提供致命的丹毒菌,那一定是科赫。巧合的是,1891年夏末,纽约医院病理学家弗格森去欧洲度假。科利拜托该同事去造访科赫实验室,并带回一些致命的丹毒菌。1891年10月初,左拉的肿瘤复发了,柯礼也拿到从死人身上分离的新鲜丹毒细菌。科利培养好丹毒细菌,直接注射到左拉颈部的肿瘤中。来自科赫的礼物,真是一个好东西。一小时内,左拉就开始发烧,达到了40.5度。注射部位的皮肤终于出现丹毒症状的典型红斑,而且红斑从颈部开始扩散。左拉的高烧几乎达到了身体的局限。直到第二天,这位恶心颤抖、高烧出汗的病人终于出现了科利一直期望的结果。柯礼在病历上写到:“细菌感染后第二天,颈部肿瘤逐渐消退,肿瘤坏死组织逐渐流出,直至消失。”两周后,颈部肿瘤完全消失。”左拉恢复了进食,体重渐长,恢复了生活的希望。很快,左拉就下床开始做生意了。在治疗的两年和五年后,科利对左拉进行追踪,发现左拉仍然很健康。大自然总会不经意泄露它的秘密,有心人才能抓住它。科利抓住机会,打响了第一炮。左拉的案例常让柯礼想起他的第一个癌症病人——达希尔。如今,他可能找到了一种治疗肉瘤的方法。由于达希尔,柯礼和小洛克菲勒也成为了好友。当他们交流丹毒菌治疗肉瘤的进展时,小洛鼓励柯礼继续探索,并提供了后续资金的支持。不久后,这名外科医生放弃了一直坚信的手术疗法,最终发明了第一种癌症的非手术疗法——科利毒素。当初达希尔去世之时,小洛悲伤的无法上学,延迟一年采取耶鲁大学报道。后来,小洛做了很多慈善活动,都致力于疾病治疗,尤其是癌症。小洛作为家族基金会会长,还资助建立了洛克菲勒大学、芝加哥大学、MSK癌症中心和纽约癌症研究所等。这些机构在癌症免疫治疗的历史上都做了很大的贡献。(除了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还支持建立了北京协和医学院、清华大学生物系、燕京大学等。)多年以后,有人采访小洛克菲勒,当初为何会对癌症研究感兴趣。他回答说:“我想这要追溯到我的好朋友,达希尔的去世让我悲伤不已。”人的一生里,所经历的悲痛真是可以化为力量的。达希尔的早逝,震惊了小洛克菲勒和科利。往后的一生里,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向癌症发起了调整,改变了癌症治疗的未来。癌症是能够治疗的。科利往后的一百多年,科学家慢慢揭开了肿瘤治疗的生物学逻辑。不是细菌治好了肿瘤,而是细菌激活了人体的抗肿瘤免疫反应。科利在合适的地点捕捉到了天机,开创了肿瘤免疫疗法。然而,当时的医学界却未能理解这个超前的思想。在他女儿、小洛以及众多科学家的努力之下,科利的思想才得以重现。百年后,人们称他为“癌症免疫疗法之父”。
参考文献
1. A Commotion in the Blood: Life,Death, and the Immune System, 2018.2. The Breakthrough: Immunotherapyand the Race to Cure Cancer, 1998.3. The Toxins of William B. Coleyand the Treatment of Bone and Soft-Tissue Sarcomas. Iowa Orthop J. 20064. Coley-to-Cure_2015-edition5. https://www.cancerresearch.org/启蒙·探索·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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