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读|“王八”与“忘八”

“王八”与“忘八”

“王八”常被用作一种颇具攻击性的谩骂词语,并且非常流行。在语言学上归为“詈(lì )词”,虽然是简单的两个字,但究其源头及演变还是非常复杂而有趣的。

“王八”一词的含义

归纳起来基本含义应该有二:一为詈词,骂无耻之徒。二指鳖或龟,引申讥指妻有外遇的人及旧时从事妓院营生的男人。因此,“王八”主要还是用作詈词,谩骂寡廉鲜耻、可气可恨之徒。

其实在古时,“王八”的本义是指王姓排行第八,古人常取以为名,民间常用以互相指称,犹如说张三、李四一样。所以在古代,特别是唐宋时期的诗文中以“王八”为名者比比皆是。

如:高适(唐)诗《别王八》/贾至(唐)《巴陵夜别王八员外》/白居易(唐)《郢州赠别王八使君》/苏轼(北宋)《与陈传道五首(之二)》衰朽何取,而传道昆弟过听,相厚如此。数日前,履常谒告,自徐来宋相别,王八子安偕来,方同舟,不信宿而归/洪迈(南宋)《夷坚志》夷坚丙志卷十四王八郎

汉字中有“兲(tiān)”,古同“天”。由此,也可见古时在早期“王八”一词绝不会含有贬意。

“王八”用作詈词的来源

在唐、宋以前,“王八”专用作排行称谓,并未见有用作为詈词的。

史上“王八”最早用于臧否人物,是在宋代欧阳修所撰的《新五代史》中:“王建少时无赖,以屠牛盗驴贩私盐为事,里人谓之贼王八(王建在家中排行为八)”。王建曾参加黄巢起义,为“八都头”之一。后迎驾唐僖宗回銮长安,成为“随驾五都”之一。唐昭宗时被任命为永平军节度使,率兵得西川、吞并东川,进爵蜀王。天复七年(907年),朱温篡位,建立后梁。王建不承认后梁的正统性,并传檄天下,要联合各藩镇讨伐朱温。同年九月,王建召集将佐,商议称帝之事,众将都劝道:“大王虽然忠于唐朝,但唐朝已经灭亡,正所谓'天与不取,反受其咎’啊”。于是,王建率领官员、百姓痛哭三日,随后于九月二十五日即位皇帝,国号大蜀,并大封百官、诸子,史称蜀主。历史上对王建褒贬不一:蜀主虽目不知书,好与书生谈论,粗晓其理。是时,唐衣冠之族多避乱在蜀,蜀主礼而用之,使修举故事,故其典章文物有唐之遗风(司马光);当是时,人各自以为君,而天下无君。…不得以僭号之罪罪王建,…非王建不能保两川于已乱,…(王夫之)。这时的“贼王八”也只是以贼来指骂王八(王建)而已。

其次,是金末元初元好问《元遗山集》卷第十一《杂著》诗之七中:“泗水龙归海悬空,朱三王八竟言功。围棋局上猪奴戏,可是乾坤斗两雄”。其中“王八”即指王建。“朱三”指五代后梁太祖朱温(因排行第三而称)。朱温与王建同为五代群雄,史上虽也褒贬不一,但其弑帝篡位、残暴滥杀是历史上罕见的,且纵情于声色,其诸子常年在外统兵,朱温常常召儿媳们入宫与之私通,荒淫无度、悖逆人伦。所以司马光将其与王建相比时说:“…以视朱温、李克用之竭民肝脑、以自为君而建社稷,仁不仁之相去,岂不远哉”?

以至安徽的文史工作者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现在朱温的故里砀山县仍有不少朱姓村庄,却鲜有人认朱温为祖。

朱温画像

但在元好问眼中二人都是乱世之奸雄,故并称为“朱三王八”。平心而论,王建主要是少时无德,用作寡廉无耻的代表似乎“朱三”要更胜一筹。其实,这时所言的“朱三王八”,只是因诗句中字数所限,以姓氏加排行指代个人姓名而已,所以这也是五代至元朝及明初鲜见用“王八”作为詈词的原因,真正广泛用作詈词则是在明末至清代以后了。

忘八”一词的含义及来源
“忘八”中的“八”指的是“八德”,即传统文化提倡推行的八种德行:礼、义、廉、耻、孝、悌、忠、信。“忘八”含义的注释:
“忘八”从字面上讲就是忘掉了八种德行,俗话就是说缺德缺到了家。但八个字怎么排列有各种版本,有的把“耻”排在了最后,因而也有释为是忘记了第八个字“耻”,即无耻。如《坚瓠集》:“又闻一人为一绅对曰:一二三四五六七,孝弟忠信礼义廉。众初不解,询之知为言语,忘八无耻也”。

“忘八”一词究竟最早见于何时何典尚无定论。现在能找到的最早是元代《全元曲》施惠幽闺记:“(净)咳!这个天杀的老忘八”!而大量出现应该是在明朝以后的笔记小说之中。所以赵翼(清)的《陔余丛考》卷三八.杂种畜生《王八》中写道:“明人小说又谓之忘八,谓忘礼、义、廉.耻、孝、弟、忠、信八字也”。因此“忘八”作为詈词的广泛使用相对于“王八”应该更早一些。“忘八”有时也被写作“亡八”。

另外,有人认为“王八蛋”系“忘八德”之讹。而“八德”古也被称“八端”,因而还有一种说法,认为“王八蛋”系“忘八端”口传之谬。这些说法未免太牵强附会,且史料中尚未见有使用的实例。

乌龟”鳖”的另义指代

乌龟通常用于专指妻子有外遇的人及从事妓院营生的人。这又是为什么呢?

1.晋朝《博物志》:龟纯雌无雄,与蛇交通而生子。古时也有人以为雄龟无交配能力,所以雌龟是通过与蛇交配而繁殖的,因此乌龟竟成了杂种。由此引申出了一些骂人的词语,如龟孙、龟儿子等。清代赵翼的《陔余丛考》卷三十八《讳龟》认为对龟的贬义起于民间,即“今俗以纵妻淫行者为龟”,对龟之讳始于元而盛于明。从晋到元相隔百年,此说也是后人索引。

其实,在中国古代神话中,东西南北四方都有神镇守着。它们分别是青(苍)龙、白虎、朱雀、玄武。这就是四大神兽。玄武,北方之神,为二十八宿中北方七宿,其形是龟蛇合体。即龟背上隆起一条似蛇形的甲壳图案的乌龟。

2.明洪武三年下诏:“教坊习乐者,青字项巾;乐妓,明角冠,不许与民妻同”“教坊司伶常服绿色巾,以别士庶”。而古代妓院中的仆役,常头戴绿巾,与龟同色,而被称为龟奴。
3.古代妓院中仆役经常要驮妓女出台,因似乌龟驮石碑而被形象地称作“龟奴”。实际上驮石碑的应该是赑屃(bì xì ),相传赑屃为龙的九子之一,是我国古代的一种祥兽,善驮重物,多用以驮负碑础,意在依靠其神力,可以千秋永存。因外形似龟而被误以为是龟驮碑,而且后来雕刻也越来越像龟了,并被俗称为“神龟驮碑”。《红楼梦》第二十三回中,贾宝玉对林黛玉说:“……若有心欺负你,明儿我掉在池子里,教个癞头吞了去,变个大忘八,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我往你坟上替你驮一辈子的碑去。”此处的“癞头”指的是“鼋(yuán)”,一种巨型鳖。因此,宝玉话中的“忘八”也并非骂人,只是驮碑的赑屃又变成了“鼋”。由赑屃变成“龟”,变成“鼋”。于是把“龟”“鳖”“忘八”便联系在一起了,可见在民间口口相传时因形象简化,以至谬种流传时会有多么奇葩。

赑屃

4.乌龟习惯于一有动静便把头缩进龟壳里,任凭风吹草动,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是伏地不动,所以有缩头乌龟之称。因此,被用以喻指妻子有外遇而不管不问的男人。

王八”何以代指鳖、龟
何以用“王八”代指鳖、龟?有的说因为鳖(甲鱼)、乌龟的甲壳,骨头竖向以“王”字型排列,而且左右横向各长出长短不等的八根排骨,所以,鳖、龟被称为王八。也有人说乌龟的肚纹会有很明显的“王”字纹路,且下面靠尾部是“八”字的纹路,而被称为王八。还有人说乌龟、鳖无齿,谐音“无耻”而被称为“忘八”。这些说法史上并未见到文字记载,可能是今人的牵强附会而已。
其实,龟在历史上曾是挺受崇拜的。春秋时代,将军的大旗上大都绣有龟类的形象,以示先知先行。汉代,五品以上文武百官赐以龟纽印章,为皇威的象征。龟与龙、凤、麟被合称为“四灵”,认为龟是吉祥动物,与鹤同为长寿的象征,因而常以龟龄鹤寿来喻长寿。至唐代对龟类的崇拜达到高峰,用于皇权的方方面面,传统的调兵遣将的虎符改为龟符。武则天执政时,五品以上的官员都佩戴一种龟形小袋,名为龟袋,龟袋上分别有金、银、铜饰,即为金龟袋、银龟袋、铜龟袋,用以区分官员品级的高低。史上,名字中有“龟”的人也比比皆是。至元代时龟形象发生了扭曲,朝廷从一品高官至九品芝麻官,均以三台直钮取代了前朝官印上的龟钮,到明、清时贬龟之风才不断盛行起来。
那么古人究竟为什么会用王八指代龟鳖,把乌龟王八联系在一起呢?有专家认为这个中间环节应该是鸭。
“鸭”的另义代指
南宋庄季裕的《鸡肋篇》记载:“浙人以鸭儿为大讳,北人但知鸭做羹,虽甚热,亦无气。后至南方,乃知鸭若只是一雄,则虽合而无卵,须二三始有子。其以为讳者,盖为是耳”。鲁迅曾在《华盖集续编·马上支日记》中写道:“鸭必多雄始孕,盖宋时浙中俗说,今已不知”。因此在宋元时期,“鸭子”用以指老婆偷汉子的男子。“水浒传”中就有:武大道“含鸟猢狲,倒骂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汉子,我如何是鸭”?史上鸭有时也指卖淫的妓女,现在用“鸭子”骂人时,则一般指“男妓”,至于为什么,也许是继“鸡”而“鸭”吧。

《坚瓠集》记载:“张伯雨赠叶景修诗:'家藏逸少笼鹅帖,门系龟蒙放鸭船。’龟蒙句讥其妇女不洁,故藏一龟字云。则讳龟起于元时无疑矣。”用“鸭”来嘲讽叶景修家中行为放荡的妓女,而“鸭”和“龟”在同一个句子里,也就是同时讽刺妓女和很多人有交往的意思,讳龟也就是讳鸭。明《六院汇选江湖方语》中有“鸭曰王八”的记载。《中国隐语行话大辞典》中指出鸭子又叫“阿八”“扁嘴”“绿头”等。可能“阿八”因为发音与“鸭”相近,“阿八”又先后演变有黄八、黄爬、黄鳖、王霸、亡八、忘八、王八等。明代郭勋编的《雍熙乐府》中有一首《叨叨令兼折桂令》,将“龟儿”和“王八”连在一块,用来指同一种人:“虾儿腰,龟儿辈,玉连环系不起香罗带;脊儿高,绞儿细,绿茸毛生就的王八盖。”又如晚明“四大高僧”藕益智旭(1599—1655),别号八不道人,江苏吴县木渎人。目睹当时禅宗败落,使他大失所望。于是他“每每中夜痛哭流涕”,以至忘情痛骂“法师是乌龟,善知识是王八”。由此可见,所谓“王八”指的就是乌龟,是乌龟的别名。可以看出,宋代已经把“鸭”用作詈词,在元代已经把“鸭”与“龟”联系在一起并出现了詈词“忘八”,至明代又与“乌龟”“鳖““王八”联系在一起作为詈词了。到了清代,“王八”最终集“鸭”“鸡”“乌龟““鳖“之大成,成为最常用且所指极为广泛的詈词了。

类似这种民间诨号,除前所提到的“朱三”,还有如“黄六”,这指的是黄巢在六兄弟中排老六,靠诈骗为生。所以,后来专门用“黄六”指江湖医生。“黄六”这个说法在粤语区至今还比较常见,被写作“黄绿医生”(在广东,绿、六同音)。再如东北流传一个关于张三与狼的民间故事,遂把狼称为“张三”。东北流行一首摇篮曲:熊来了,虎来啦,张三背着鼓来啦,正在门口看着你!但“黄六”“朱三”“张三”并未能像“王八”那样流行全国,经久不衰且几乎成为“国骂”,原因就在于“王八”一词历史之悠久以及变化之多端、含意之广泛。
按时间大致梳理 ,“贼王八”始见于北宋,“朱三王八竟言功”始见于元。以“鸭”为讳始见于南宋, 以“龟”为讳始见于元。用作詈词“忘八”始见于元,而詈词“王八”应始见于明。在明、清小说中同作詈词,从频度上看,初始以“忘八”为多见,也有同一本书或同一本书的不同版本中既有“忘八”又有“王八”(如《金瓶梅》等)。明末之后又以“王八”为多见,近现代以来更是鲜见“忘八”,而以“王八”为主了。这可能是用于民间,文字越简单明了越容易传播,称起来写起来当然“王八”比“忘八”显然要容易方便些。“王八蛋”常被用为“王八旦”,大概也是如此。但因为参见史料不多,这也并不是定论。“忘八”为什么后来演变为“王八”,也有学者从音韵学角度分析,认为“忘八德”(仄、平、平)三个字的组合,不合乎被呼词语铿锵有力的规律,所以在口传过程中自然而然地被平仄押韵的“王八蛋”(平、平、仄)所代替。
但从用“王八”为名,或称呼指代某个人来看,在唐代时很普遍,北宋依然,在南宋之后已经势微了,元代就很少见了。可能在那时,像“人从宋后羞名桧,我到坟前愧姓秦”一样,为避免受连累,人便“姓王忌行八”了。这在时间上与“贼王八”(北宋)、“朱三王八竟言功”(元代)的出现有某种程度的契合。因此,是否有可能在民间口头上,“王八”更早地被转化用为骂人的语言并产生了社会影响,而后经文人修饰而代以“忘八”始现于文字呢?当然这也只是一种臆测。

称“王八”还是“忘八”

“王八”作为詈词究竟是否源于“王建”,史上各有所见。但从“王建”这个历史人物来看,他是少时无德(素无赖、盗驴马、贩私盐),当时被称为“贼王八”确也事出有因。但“贼王八”之称中,“王八”仅是人名。而且无论如何,将其后“王八”作为詈词,指代各种无耻无德的各色人等,迳与“王建”联系起来确实有失公允。这也可能是到目前为止,发现作为詈词最早见于文字的,是受众较多的元曲中的“忘八”而非“王八”的原因,且在之后的明代笔记小说中也多用“忘八”,特别是历史上影响颇大的名著《金评梅》《喻世名言》《醒世恒言》等。《红楼梦》中也多用“忘八”“忘八羔子”“忘八崽子”“忘八蛋”等,有人统计在《红楼梦》中出现“忘八”一词,共有19次之多。鲁迅、老舍、熊逸等人在著作中也使用“忘八”。且“忘八”无论是说忘“耻”,还是忘“礼、义、廉、耻、孝、悌、忠、信”,都与后来的“王八”之意所指非常切合。更重要的是“忘八”作为詈词,符合“发乎情止乎礼”的古训,既表达了愤恨又不伤及无辜。

当然辱骂与文明并不相容,但由于种种原因一时又不可能完全禁绝,因此逐步靠近文明应该是方向。那么轻时用“浑蛋”,重时不妨用“忘八”“忘八蛋”,特殊时用“鸡”“鸭”“乌龟”指代似属可行。

从《中文大辞典(台湾)》关于“忘八”“王八”的释义可以看出,对“忘八”还是首肯的。为了解一下实情,我在网上查了一下台湾常用于骂人的词语,四五十条中只有“三八”,却未见有“王八”“王八蛋”。我觉得有些奇怪,又深查了一番,竟然发现一页台湾处置骂人的罚款规定表,其中“王八蛋”赫然在目,但紧随其后的是“判赔一万”。后来,台湾《联合报》对这份价目表进行了解读并提示:每件个案法官认定结果不同,价目表可能要更新,大家看趣味就好,千万别认真。

但言外之意,表中的判赔还是真实的案例。

戏剧性的是我在网上编写完这篇文章,机检时竟把“忘八”中的“忘”标为疑似错别字,而“王八”却安然无恙通过。
附:鲁迅对于辱骂的一段评论
(1932年11月出版的《文学月报》刊载芸生的《汉奸的供状》一诗,其主旨在于讽刺“自由人”胡秋原的言论,但却用辱骂和恐吓的方法对作者进行无聊攻击,因而鲁迅在《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一文中对此诗做了犀利的批评)
“这诗怎么样?有辱骂,有恐吓,还有无聊的攻击:其实是大可以不必作的。例如罢,开首就是对于姓的开玩笑。一个作者自取的别名,自然可以窥见他的思想,譬如'铁血’'病鹃’之类,固不妨由此开一点小玩笑。但姓氏籍贯,却不能决定本人的功罪,因为这是从上代传下来的,不能由他自主。我说这话还在四年之前,当时曾有人评我为'封建余孽’,其实是捧住了这样的题材,欣欣然自以为得计者,倒是十分'封建的’。不过这种风气,近几年颇少见了,不料现在竟又复活起来,这确不能不说是一个退步。……尤其不堪的是结末的辱骂。现在有些作品,往往并非必要而偏在对话里写上许多骂语去,好像以为非此便不是无产者作品,骂詈愈多,就愈是无产者作品似的。其实好的工农之中,并不随口骂人的多得很,作者不应该将上海流氓的行为,涂在他们身上的。即使有喜欢骂人的无产者,也只是一种坏脾气,作者应该由文艺加以纠正,万不可再来展开,使将来的无阶级社会中,一言不合,便祖宗三代的闹得不可开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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