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之论——登封窑装饰技法“划花”的审美方向初探

没有哪一种艺术形式,如瓷器一般与人类的文明进程和日常生活息息相关。这让它有着强大而稳固的审美惯性,不只是在造型和装饰上,更是在人的情感依赖、成长记忆甚至文化族群的集体潜意识中。

——贾冬婷

从事陶瓷工作,也时常去别的陶瓷博物馆,经常听到别人问,怎么欣赏瓷器的美,美有什么特征,带着这样的疑问,我在一些登封窑宋代“划花”标本中找到了些许答案。

登封窑宋代龙纹盘

“登封窑划花技艺”又称“细线划花”、“白底划花”等,是指在施过白色化妆土的坯体上,用竹、木、玉、骨、金属等硬质工具划出阴线状纹饰,再施透明釉覆着后烧造的一种装饰技法,与剔刻、镶嵌、珍珠地划花等同属于陶瓷硬笔装饰范畴,常见于北方窑口,如磁州窑、密县窑、登封窑等。“登封窑划花技艺”出现于晚唐五代,北宋最为鼎盛,直至元末。在登封前庄遗址、曲河遗址等都有大量标本发现。冯先铭在“登封唐宋遗址调查简报”,以及叶喆民编写的《中国陶瓷史》中等都有提及。

登封窑划花藏品表现的“章法意识”

登封窑划花标本展现的“技法意识”

登封窑划花标本展现的“墨法意识“

欣赏“划花”瓷器的美,需要初步的美学思想和基本的审美方法。“划花”是由线条构成的,要欣赏它的美,首先要从单个线条着眼。中国是讲究线条艺术美感的民族,线条是中国绘画、中国书法等诸多艺术形式构成的单独因子。中国古人对线条创作很重视,石涛在《画语录》提出“一画论”,“且夫山水之大,广土千里,结云万重,罗峰列嶂。以一管窥之,即飞仙恐不能周旋也;以一画测之,则可参天地之化育也。一画者,字画先有之根本也;字画者,一画后天之经权也”。每根线条都表现出自身独特的特质,如:线条的力量感、节奏快慢、深浅变化、韵律感、线条走势、线条韧性等都不尽相同。有的线条直爽潇洒,直击人心;有的线条婉约妩媚,娇羞可人;有的线条粗犷朗利,酣畅淋漓;有的线条亭亭玉立,惠外秀中。线描是中国绘画的基本技法之一,古人在掌握线条技艺的基础上总结出游丝描、铁线描、钉头鼠尾描等,又称“十八描”。不同的技法运用于不同的表现部位,如要表现阔衣广袖的流畅、飘逸感,运用游丝描;表现事物的轮廓,运用铁线描等。在上图标本上标注的椭圆型红色区域中,线条表现出工匠高超空前的“墨法意识”。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运墨而五色具,浓、淡、干、湿、黑。标本上线条在划破白色化妆土与未划破之间,灰色胎体若隐似现,犹如草书中“墨尽笔枯”时,毛笔在宣纸上形成的飞白效果,线条钢丝般弯虬盘卧,极显老辣。这种效果首先体现线条的速度感,当工具在胎体划过并达到一定速度时,才能产生这种飞白效果,否则笔有疑虑,拖沓停滞;体现出对线条的控制感,线条起首和结尾,清爽朗利,首尾分明;体现出对线条的熟悉度,工匠对线条构成胸有成竹,信手拈来,使得线条流畅潇洒,游刃有余;体现出工具、手、臂、心、意的整体统一,工具属性,技艺特点,线条构成等工匠了熟于胸,其指力钢劲、运腕老到、心手合一,才能展现出如此精彩绝伦的线条。这些所有经过人为总结、思考所掌握的线条特点,呈现出丰富的变化美感。

登封窑藏品五代鹿纹银锭枕

登封窑划花标本

登封窑藏品宋代“利主”盘

众多线条构成相应的“划花”纹饰,纹饰审美主要从两个方面,一是纹饰构造,二是纹饰和留白形成的区域内的空间比例。欣赏纹饰构造分为“具象”、“抽象”和“意象”。在绘画艺术中,“具象”,即形似,追求事物的“本真性“,国外称“现实主义”又称“写实主义”、“现实画派”,是利用线条艺术来高度还原事物的真实比例。我国唐代及之前历代绘本中,以白描技艺为主,用线条来表现事物原貌,达到逼真传神的效果。在这件登封窑藏品-五代白釉鹿纹银锭枕中,其以简洁的线条勾勒出鹿的骨骼转折,筋肉缠裹,浑然天成;笔法练达流畅,线条富有弹性,力透胎骨,刻画精准且不失强烈的艺术表现力。“抽象”即神似,追求事物的“思想性”,是用夸张或者变形的线条来表达事物的精神面貌,达到形异却神似的效果,在上图的划花标本夸张的“马头”中可见端倪。“意象”讲究“我“的存在,即纹饰不仅表现事物的外形及内涵,也交融了作者“我”的思想情感和精神境界。如登封窑宋代藏品“利主”盘,“利主”一词常出现于“易经”中,如奇门遁甲利主:天英星加临一宫,利以为主。纹饰不仅表现了事物形象和精神面貌,也体现出“人”的“利己利他利万物”的人生处世哲学。精准的人物形象,似隐若现的仙气云雾,意象的画面思想,在画面上体现出高度的整体协调性。“易经”作为中国哲学的总源头,讲究人、天、物的统一。中国画表现是具象基础上的意象。齐白石讲,“画好在似与不似之内,太似媚俗,不似欺世”,中国绘画取其“中庸之道”,在似与不似之间抒写文人“胸中丘壑”,从“师造化”到“抒胸意”,主张要求减弱事物的形似,但并不完全脱离具体的物象,驾驭好抽象的笔墨来写具象的事物,取得意象的画面效果,这就是中国绘画的目的。

登封窑元代铭文方枕

“划花”和留白形成的空间比例,即纹饰内外所有事物构成的秩序。在书法艺术和绘画艺术中一般称为章法、布局、行气等。中国是最早创造留白美、欣赏留白美、并升华为艺术、思想的民族。章法分为“小章法”和“大章法”。例如在书法艺术中,“小章法”表现为笔画之间的盈带关系,或者字与字之间的连属关系。在登封窑藏品元代铭文方枕中,草书“浮”、”涯”和“落”字的偏旁三点水,有时一气呵成,有时似连非连,有时看似孤立,却笔断意连,这些笔画走势趋向或者上下字之间所形成的呼应关系,即是如此。“大章法”表现为书法结字与落款、印章、留白等形成的布局意识。'疏处可以走马,密处不使透风,常计白当黑,奇趣乃出'。—《艺舟双楫·邓石如传》。章法布白之奥妙,就在于'计白当黑',即书写点画线条时,同时就产生了黑白的分割,黑为实,白为虚,黑多则白少,黑少则白多,阴与阳,虚与实互为因果,其效果是不一样的。布白的疏密、斜正、曲直、方圆等变化会产生不一样的视觉效果,从而产生不同的美感形式。艺术创作作为人的主观活动,思接千载,视通万里,运筹帷幄,出入绳矩。所以布局经营之中,如何知法知人,知物知天,不使一时一际之身观局限,泯灭了物、我的真性,在主客观的交感之中,自然成章,是必须把握的,不可因奇则奇,繁雕缛琢,做到整体协调统一。

登封窑宋代双鱼碗·俯视照

侧面照

龙泉窑宋代青瓷刻花碗

定窑宋代刻花碗

“划花”和其他要素间的联系。广义上来讲,美学属于哲学范畴,唯物主义辩证法讲究事物之间是普遍联系的,这是一切事物、现象和过程所共有的、客观的、普遍的本性。如果把一件“划花”瓷器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它的纹饰、釉色、器型、窑口、时代等要素同属于其构成部分,这些要素间相互依赖、相关影响、相互作用、相互转化。

例如“划花”和釉色的关系:工序对艺术效果的影响。釉色即瓷种,登封窑属于白瓷系,但是不等同于景德镇的白瓷,也异于定窑的白瓷。登封窑胎体为灰色,要想做成白瓷,要再施一层化妆土,故又称“化妆白瓷”,其他瓷种也有相似的划花技艺,如上图龙泉窑的青瓷刻划、河北定窑的划花,但因为其划花形成的纹饰和胎体为同色系,故艺术效果单调、寡薄、平淡无奇;登封窑的划花,是用工具划破白色化妆土后,露出灰色胎体而形成的,所以纹饰是由灰色和白色形成的复色纹饰,这种艺术效果有对比、有衬托,也就更鲜明、突出、富有表现力。

左侧登封窑化妆白瓷,右侧景德镇白瓷

材料对艺术效果的影响。登封窑白瓷材料成分高硅低铝,景德镇白瓷高铝低硅。不同的成分含量,使得烧制的白度不同。登封窑的白度大约为80左右,不是直白、雪白,而是白中偏黄,俗称“象牙白”,这种白度更养眼、柔和、富有玉的审美特点。中国长久以来形成的“尚玉”观,一直左右人们的审美趋向。“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君子无故玉不去身”,这种含蓄、优雅、不极端的处世观念,更符合国人的审美思想和人生哲学。同样“划花”与器型、“划花”与纹饰、“划花”与窑口等皆是如此,它不是孤立存在,必然要附着于其他因素,不能同他们割裂开来单独看待,他们不可分割,相互影响又成就彼此,欣赏“划花”瓷器的美,要重视彼此间的协调关系。

“划花”与个人、大众形成的情感。在欣赏一件“划花”瓷器时,当看到它的器型、釉色、纹饰等这些所有因素,它们无时无刻不在刺激“欣赏者”的感官感受,从而激起内心一种原始的思想感情。心理学认为,情感是人对客观事物是否满足自己的需要而产生的态度体验。人作为生物学上的高级动物,区别于其他生命体,是因为情感观、价值观一直存在于我们的意识中。人的情感包括基本情感、具体情感和社会情感。基本情感为:喜、怒、哀、乐;具体情感诸如:我爱你,我恨你,我想念你,我想念你离别时回首的模样等;社会情感是在人们后天的学习、工作、生活中获得得具有价值取向的一种情感。就像哲学家罗素说过,“对爱情的渴望,对知识的追求,对人类苦难不可扼制的同情,是支配我一生强烈而单纯的三种思想感情。”回到“划花”瓷器本身,假如一名“欣赏者”看到的是纹饰中飘逸跳跃的线条,首先触动你的轻快愉悦的基本情绪;同时,情绪不由自主引起个人的内心活动,想象出这个优美的线条纹饰,就像少女在翩翩起舞般美丽,这个情感就包括了“欣赏者”想象中的虚构画面所引起的自身情感体验;当“欣赏者”在了解“划花”相关知识,从而产生对匠人们热爱、执着、坚守的工匠精神的崇敬之情,并按照这种精神,要求自己要孜孜追求的价值取向时,这就成为一种社会情感。当这种社会情感,不仅仅是个人的、一小部分人的情感认知,而得到了大众广泛的认可,并用这种精神去指导各项工作、生产、生活等实践时,就成为“划花”瓷器与社会达成、并普遍存在的一种社会共识。

登封窑藏品宋代划花拍鼓局部

“划花”呈现的美的特征:经过上述的所有内容,我们可以得出“划花”美的特征。普遍性。美无处不在,它不仅存在于“划花”的线条中,同时还存在于纹饰中、釉色中、器型中等,这种美具有普遍存在的特征。适应性,也叫“差异性”。一件“划花”瓷器在表现一种美的方向时,不能同时表达其他形式的美,比如:一件白釉划花卉碗,即便是具有美的特征,但却仍无法表现一件白釉划人物纹橄榄瓶的美学特点,同时随着“欣赏者”的不同,欣赏角度不同,美会以不同的表现形式来呈现。时代性。任何一件事物都抛离不了时代的痕迹,事物的构成、思想、特征等都深深打上时代的烙印。美具体来说是,时代的产物,反映时代的生产生活、人文思想和价值取向。比如当代已消失的“三寸金莲”,现在看来无法欣赏它的美,它是特定时代、特定环境下的审美产物。“划花”瓷器也是如此,反映五代至宋时,中原地区的人文风俗、地理风貌、审美风格、艺术特点等,同时美又可以超越时代性。纵观千年我们在博物馆欣赏他们时,他们优美端庄的器型、复杂精巧的纹饰、温润光泽的釉色等表达出的美学意境仍然滋润我们的内心荒漠。

登封窑藏品宋代和谐瓶

老子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在道家看来,天真、质朴是最高的美。儒家看来,经过教化后,人被琢磨的像玉一样,文质彬彬的,温润的,才是最美的。金刚经讲,一切有为法,入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只有超越世俗,才能达到至高无上的精神境界。到了法家时期,庄严的事物可以带来威仪,则会让人宾服。这样天下才利于统治,庄严之美才是最美的。

登封窑藏品宋代和谐瓶,人物傅大士:南朝后梁,中国最早提出儒、仕、道“三教合一”理念,主张构建和谐、共荣的社会关系。中华民族八千年文明孕育的华夏土壤,始终以包容的胸怀容纳不同的民族、信仰、风俗、人文、地理、精神、生活方式等,统一中蕴含丰富的变化性,多样性中求得和谐统一。从艺术创作到个人境界,再到社会关系,中华民族千百年延续下来,并约定俗成的秩序是中庸、包容、和谐。任何事物发展不可极端偏离,言语、创作、行为、规范等要符合中正之道,构建和谐、统一、稳定的秩序关系。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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