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比谁更坏

周作人《灯下读书记》云:“盖据我多年杂览的经验,从书里看出来的结论只是这两句话,好思想写在书本上,一点儿都未实现过,坏事情在人世间全已做了,书本上记着一小部分。”
晋武帝攫曹魏天下后,志满意得,生活荒淫。上有好者,下必甚焉,朝中大臣也将糜烂生活当作体面之事。在京城洛阳,当时有三大富豪:一为掌管禁卫军的中护军羊琇,一为武帝的舅父、后将军王恺,一为散骑常侍石崇。羊琇、王恺皆外戚,其权势比石崇大,但在财富方面却不及石崇。石崇,渤海南皮人,当过几年荆州刺史,在任期间,“劫远使商客,致富不赀”,全然江洋大盗、杀人劫货勾当。卸任后,在京郊金谷渊,耗巨资构筑方圆几十里的金谷园。有客入石崇家宴筵,宴毕入厕。厕中有两侍女,以晶盘盛香枣数枚,原备塞鼻之物,客接而食之,侍女大笑。一次,建威将军王戎与镇南大将军杜预在金谷园中宴饮,王戎不胜酒力,酩酊大醉。惟杜预却适可而止,任凭美姬声泪俱下也不妥协,石崇便令两名家丁把劝酒不力的美姬杀死。由于杜预的铁石心肠,石崇竟连杀三姬。这段著名的故事记录于《世说新语·汰侈》:“石崇每要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饮酒不尽者,使黄门交斩美人。王丞相与大将军尝共诣崇。丞相素不善饮,辄自勉强,至于沈醉。每至大将军,固不饮以观其变,已斩三人,颜色如故,尚不肯饮。丞相让之,大将军曰:自杀伊家人,何预卿事!”
这样斗富故事史不绝书。钱泳《履园丛话》中记载一事“康熙初,有阳山朱鸣虞者,富甲三吴,迁居申衙前,即文定公旧宅。其左邻有吴三桂侍卫赵姓者,混名赵虾,豪横无比,常与朱斗富,凡优伶之游朱门者,赵必罗致之。时届端阳,若辈先赴赵贺节饮酒,皆留量。赵以银杯自小至大罗列于前,曰:诸君将往朱氏,吾不强留,请各自取杯一饮而去何如?诸人各取小者立饮,赵令人暗记,笑曰:此酒是连杯偕送者。其播弄人如此。朱曾于元宵挂珠灯数十盏于门,赵见之愧无以匹,命家人碎之。朱不敢与较,商于雅园顾吏部予咸,顾唯唯。乃以重币招吴三桂婿王永康来宴饮,席散游园,置碎灯于侧。王问曰:可惜好珠灯,何碎不修?朱曰:此左邻赵虾所为,因平西之人,未敢较也。”易宗夔《新世说》记载了清时苏州城潘、汪斗富一事:“潘梅溪为苏城巨富,与之相埒者,惟枫桥汪姓而已。尝谒汪,服貂耳绒外褂,汪之不识,问潘,潘告之,面有得色。汪大恚,潘去,乃令其仆遍至巨室搜觅,且悬重价,每一袭偿千金,一夕而得八袭。诘朝,折柬招潘饮,潘至,则八仆立于大门之左,所服与潘无异,潘惭而退。”徐珂《清稗类钞》称:“山西侯氏有资产七八百万两,是仅次于亢氏的大户。”介休当地有谚曰:“介休有个三不管,侯奎灵哥二大王。”三不管中第一位就是侯家少爷侯奎,灵哥是介休大财东冀国定的长孙。这三人在平遥、介休一带仗着有钱有势,横行霸道,无人敢惹。其平日声色犬马,竞奢斗富。一次侯奎在太谷某绸缎店里吃了一顿饭,饭后经理请他选购绸缎,侯奎一时兴起,当下便把该店绸缎全部买下。灵哥听说此事,也不示弱,恰巧有一钟表店主请他吃饭,饭后灵哥便把该店的钟表全部买下。每年九月二十至三十,介休张兰镇兴办庙会,侯奎、灵哥都要带仆从车马来赶会。他们在会上以赛车赌输赢,驾车的骡马都是不惜重资购买的上等好骡马,以燃两寸香的时间为准,由镇西门跑到东门,再返回。看热闹的人拥挤不堪,快马如飞,常有踩踏伤人事件发生。他们还用钱票点火吃水烟斗富,看谁吃得快,烧得多。一张钱票是一千文,当时二十文买一斤面粉。
除却残忍不仁,石崇还好夸富。《世说新语·汰侈》载:“石崇与王恺争豪,并穷绮丽以饰舆服。武帝,恺之甥也,每助恺。尝以一珊瑚树高二尺许赐恺,枝柯扶疏,世罕其比。恺以示崇。崇视讫,以铁如意击之,应手而碎。恺既惋惜,又以为疾己之宝,声色甚厉。崇曰:不足恨,今还卿。乃命左右悉取珊瑚树,有三尺四尺、条干绝世,光彩溢目者六七枚,如恺者甚众。恺惘然自失。”
隋末渤海高瓒以奢侈凶残闻名,后来他听说诸葛昂比之更甚,十分的不服,便专程前来拜访。
据《唐人说荟》载:“隋末,深州诸葛昂,性豪侠,渤海高瓒闻而造之,为设鸡肫而已,瓒小其用,明日大设,屈昂数十人,烹猪羊等长八尺,薄饼阔丈余,裹馅粗如庭柱,盘做酒碗行巡,自做金刚舞以送之。昂至后日,高瓒所屈客数百人,大设,车行酒,马行炙,挫椎斩脍,皑轹蒜齑,唱夜叉歌狮子舞。瓒明日,复烹一双子十余岁,呈其头颅手足,坐客皆喉而吐之。昂后日报设,先令美妾行酒,妾无故笑,昂叱下,须臾蒸此妾坐银盘,仍饰以脂粉,衣以锦绣,遂擎腿肉以啖,瓒诸人皆掩目,昂于奶房间撮肥肉食之,尽饱而止。瓒羞之,夜遁而去。”
丑而不知其丑,反以为美,故有赛丑;恶而不知其恶,反以为义,故有比恶。如此臣吏,丑恶混淆,是非颠倒,国岂有不亡者也。果然石崇因故死后一年,八王之乱爆发,五胡乱华趁机,四海鼎沸,流民无助,未几晋亡。诸葛昂高瓒宴罢,杯盘犹狼藉,长棚尚未撤,天下豪杰,揭竿而起,未几隋亡。乾隆当年曾评价贰臣曰:“所以致有二姓之臣者,非其臣之过,皆其君之过也。”是否可以说:所以致有如此之臣者,非其臣之过,皆其君之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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