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境是山水画的灵魂
画山水,最重要的问题是“意境”,意境是山水画的灵魂。
什么是意境?我认为,意境就是景与情的结合;写景就是写情。山水画不是地理、自然环境的说明和图解,不用说,它当然要求包括自然地理的准确性,但更重要的还是表现人对自然的思想感情,见景生情,景与情要结合。如果片面追求自然科学的一面,画花、画鸟都会成为死的标本,画风景也缺乏情趣,没有画意,自己就不曾感动,当然更感动不了别人。
在我们的古诗里,往往有很好的意境。虽然关于“人”一句也不写,但是,通过写景,却充分表现了人的思想感情,如李白《送孟浩然之广陵》的诗句: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这里包含着朋友惜别的惆怅,使人联想到依依送别的情景:帆已经远了,消失了,送别的人还遥望着江水,好像心都随着帆和流水去了……情寓于景。
这四句诗,没有一句写作者的感情如何,尤其是后两句,完全描写自然的景色,然而就在这两句里,使人深深体会到诗人的深厚的友情。毛主席的诗句,意境是很深的,如十六字令三首,每一首都是写景,每一字都是说山,但每一首、每一字又都充分表达了人的思想感情。三首诗分别体现了山的高峻、气势和力量,这里并没有直接描写人,实际上都有力地歌颂了人,歌颂了人的英雄气概。古人说“缘物寄情”,写景就是写情。诗画有意境,就有了灵魂。
怎样才能获得意境呢?我以为要深刻认识对象,要有强烈、真挚的思想感情。
意境的产生,有赖于思想感情,而思想感情的产生,又与对客观事物认识的深度有关。要深入全面地认识对象,必须身临其境,长期观察。例如,齐白石画虾,就是在长期观察中,在不断表现的过程中,对虾的认识才逐渐深入了,也只有当对事物的认识全面了,做到“全马在胸”、“胸有成竹”、“白纸对青天”、“造化在手”的程度,才能把握对象的精神实质,赋予对象以生命。我们不能设想齐白石画虾,在看一眼画一笔的情况下能画出今天这样的作品来,而是对虾的精神状态熟悉极了,虾才在画家的笔下活起来的。对客观对象不熟悉或不太熟悉,就一定画不出好画。
写景是为了要写情,这一点,在中国优秀诗人和画家心里一直是很明确的,无论写诗、作画,都要求站得高于现实,这样来观察、认识现实,才可能全面深入。例如毛主席的《沁园春》开头两句:“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就充分体现了诗人胸怀和思想的崇高境界。
中国画不强调“光”,这并非不科学,而是注重表现长期观察的结果。拿画松树来说,以中国画家看来,如没有特殊的时间要求(如朝霞暮霭等),早晨8点钟或中午12点,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表现松树的精神实质。像五代画家荆浩在太行山上描写松树,朝朝暮暮长期观察,画松“凡数万本,始得其真”。过去见一位作者出外写生,两个礼拜就画了一百多张,这当然只能浮光掠影,不可能深刻认识对象,更不可能创造意境。如果一位画家真正力求表现对象的精神实质,那么一棵树,就可以唱一出重头戏。
记得苏州有四棵古老的柏树名叫“清”、“奇”、“古”、“怪”,经历过风暴、雷击,有一棵大树已横倒在地下,像一条巨龙似的;但是枝叶茂盛,生命力强,使人感觉很年轻的样子。经过两千多年,不断与自然搏斗,古老的枝干坚如铁石,而又重生出千枝万叶,使人感觉到它的气势和宇宙的力量。一棵树,一座山,观其精神实质,经过画家思想感情的夸张渲染,意境会更鲜明。木然地画画,是画不出好画的。每一处风景都有其各自不同的特色,如同人的性格差异一样。四川人说:“峨嵋天下秀,夔门天下险,剑阁天下雄,青城天下幽。”这话是有道理的。
我们看颐和园风景,则是富丽堂皇,给人金碧辉煌的印象。一个山水画家,对所描绘的景物,一定要有强烈、真挚、朴素的感情,说假话不行。有的画家,没有深刻感受,没有表现自己亲身感受的强烈欲望,总是重复别人的,就谈不到意境的独创性。
肯定地说,画画要有意境,否则力量无处使,但是有了意境不够,还要有意匠;为了传达思想感情,要千方百计想办法。意匠即表现方法、表现手段的设计,简单地说,就是加工手段。齐白石有一印章“老齐手段”,说明他的画是很讲究意匠的。
意境和意匠是山水画的主要的两个关键,有了意境,没有意匠,意境也就落了空。杜甫说“意匠惨淡经营中”,又说“语不惊人死不休”。诗人、画家为了把自己的感受传达给别人,一定要苦心经营意匠,才能找到打动人心的艺术语言。
——李可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