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稞青稞(16)
但他们总待在门外,师爷为躲避他们断了生路,这不就是晋公子重耳逼迫介子推的后果吗?正沮丧着意欲离开,便听到隔壁传过来朗朗的读书声。无处不在的青冈正倚在一堵矮墙上,脖子伸得像一只雁。矮墙的里边是一个院落,一些女孩子们穿着月白色的短袄黑裙子,整齐划一地坐在木凳上,像一朵朵雨后的蘑菇。她们专注地看着一块黑板,黑板旁是一个小先生。这个小先生竟然是个女的,她背对着南杰,在黑板上写下: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南杰脱口而出:“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小女子蓦然转过身来,便看到了南杰。
多年之后,青冈想起了金城的那场急雨。金城的雨一般是慢性的,小脚女人一般,来得缓走得迟。可是那场大雨劈头盖脸就来了,雨水模糊了他们的视线,他们隔着贡院门前的几个柱子面面相觑。不远处的青冈一脸呆相,她忘记了应该给主子遮风挡雨,她黄雀在后地看着——为什么这两句话在南杰的一生中都如影随形,为什么南杰一说这句话声音就渗出水来。南杰嘉波用手抹着脸上的雨水,他的脸上没有了过去的悲切,而是充满了喜悦。喜悦,是一束光从心底升起来,透过满是雨水的脸,青冈看到的是一脸的阳光灿烂。从南杰嘉波的脸上,青冈明白了喜欢一个人应该有的模样。这模样,从来没有人对着青冈出现过。多年之后,青冈说起藏历木蛇年金城的那场急雨,不到四十岁的青冈把一缕白发抿到耳后,带着从未涉足过男人的羞涩说,南杰喜欢就行了,南杰喜欢我就喜欢。仿佛她不是一生都爱着南杰的女人,而是另外一个南杰。
青冈仿佛迷上了这个女人。每天天一亮她就跑到贡院,听那个女人说话,看那个女人写字。她跟着那个女人念“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她着迷女人皂色的裙子,齐耳的短发,银铃子的声音,凤毛菊那般天然的笑脸。她甚至忘记了南杰嘉波。夜里,她自惭形秽,窝在炉膛前填炕,柴草烧着她的衣裳都不自知。她盼望着天亮,看到发呆的南杰,哦,此刻他们二人想的是同一个人,他们的心思一模一样。两个心思相同的人,因为迷恋着同一个人而变得亲近。
表面上,南杰和侍卫们频繁出入握桥丛拉,暗地里,他们在打探督军府里的事情。那个所谓的“国代表”与督军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还有宗社党的大员也频繁出入万寿宫,与督军大人似乎已消除了前隙。因着某一种利益,宗社党的脑袋们和督军府的脑袋们像一头头大蒜凑在了一起。
黄河水流得很平静,但是难掩督军府里的焦虑。陇南地方兵团风云四起,河洲马家势力磨刀霍霍。拱星墩的驻军走马灯似的出入,刀枪上闪着血光。
辕门外太子寺的旁边有一家酒馆,会集了金城里的三教九流。向晚,南杰嘉波坐进酒馆,要了一壶金徽酒,四周看了一眼,几个侍卫坐在一个角落里,护驾。青冈穿着汉式长褂,头上还戴着一顶帽子。身上的长褂有点肥,一走路就在身上咣当。头上的帽子有点大,罩住了半个脑壳,像顶着半个瓜皮,一副沐猴而冠的滑稽,引得南杰忍俊不禁。南杰向青冈招了一下手,青冈大摇大摆地坐在了南杰的对面,手伸向了酒坛。
旁边来了几个兵模样的人,姑舅长姑舅短地唤着,龇牙咧嘴地啃羊腿,也喝金徽酒,看上去还算斯文。一个说,还是我们河州的羊肉香,阿訇念经杀下的羊,就着酒吃上一扇肋巴,第三天放出的屁都带荤腥。第二个说,凭管是谁杀下的,刀都是一样的。我吃过最香的是安多的草地羊,人家那羊吃的是党参黄芪,喝的是雪山泉水。草地上的羊肉水开了撒把盐,羊肉汤一喝百毒不侵。第三个说,哎,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羊是要现杀的不过夜的,一过夜肉就死了,就不香了。要说香还是蒙古的羊最香,我阿爷到紫禁城里赶过考,我阿爷说,老佛爷们吃的就是蒙古的羊。从蒙古到紫禁城有一条京羊道,一路上放着养着赶过来,从春天走到秋天,羊就肥了。血一放皮一剥锅里一涮,香死个人人。肉吃的就是个鲜,我是认得字的,“鲜”字就是半边鱼半边羊。
难道这几个兵是来说羊肉的吗?后来,他们东张西望了几回,一个个使了眼色,几个脑袋像一大把芫根捆在一起,很是诡秘。后来酒坛子空了,声音大起来了。青冈把脚下的一坛酒踢过去,一个拿起酒坛晃了晃说,酒还多着呢,喝酒喝酒!酒坛子底朝天的时候,一个个的大脚板踩在凳子上了。其中一个手里举着一根筷子,说,驻我们狄道的那个瘦狗,吃掉了我们多少军饷,还瘦得像一只筷子。用不了多久,我就把那狗日的撅折,咔哧!另一个说,我们连过冬的棉衣都没有,他倒卖卓尼的木材岷州的烟土,他克扣军费吃空饷,在萃英门开窑子拿干股。没他几天好日子过了,中秋望日一到,他就脑袋搬家,让他狗日的脑袋垫咱沟子底下,我给他嘴里拉泡稀的。再一个说,嘘,皮话别说那么多,喝酒喝酒,五魁手呀!另外几个说,我们又不是猪脑子,记着哩,八匹马呀!
五魁手?八匹马?这应该是暗号。
没过几天,金城的大街上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首先是从万寿宫开始的。一大早,枣儿水的叫卖还没有响起,万寿宫的上空突然升起了一面旗帜,仔细一看,是黄底青龙旗。
难道又要有皇帝了吗?又要有新的“加卡卜”了吗?
有着一官半职的男人们敦促着自家的婆娘,女人们撅起屁股从箱底里拽出清朝时的补服朝靴,一脸懵懂地给男人匆忙套在身上。这些男人有些扭捏地走到大街上互相作揖,弹冠相庆。从万寿宫到官升巷道升巷,直到整个黄河南岸,弥散着樟脑的味道。古董店里的蟒服龙袍被抢购一空,还是供不应求。
曾经的卓尼官寨的红笔师爷,竟然把写信案子摆到了万寿宫门前,挤掉了一家卖热冬果的摊子。他的脸色一夜之间红润了,腰杆挺直了。他挥着大笔在画朝服,蟒龙海水,恣意汪洋。不一会儿一件灰不溜秋的袍子就变成了大清朝服。朝珠太少了,救急,用线穿了算盘珠。辫子,辫子,不可能一夜长出来,只得把牲口的毛编了挂在脑后。
金城的大街上还卖一种冰,放在一个竹筒里。金城的天气热,怎么会有冰呢?金城人管这冰叫冰棍。放在舌头上,甜得牙抽筋,咬一口,爽到脚后跟。
青冈买了冰棍,飞跑,去寻南杰。跑了半条街,这冰棍就化成一摊水。那卖冰棍的为什么冰棍就不化呢?她凑在卖冰棍的跟前,她发现了一个秘密。冰棍装在一个亮晶晶的竹筒里,金城人管这个劳什子叫电壶!热水放在电壶里不会凉,冰放在电壶里不会化,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乖乖!青冈就不明白了,电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怎么可以从煤里出来,从水里出来,还可以钻进竹筒里变成电壶,钻进灯泡里变成电灯。阿尼闹,死活不明白!几年之后,卓尼有了电壶,也有了电站,青冈才知道,电壶里并没有电,只是金城人以为那是电。
过了大约十二天,老天又下起了雨,把平金蟒袍上的颜料冲了个七零八落。那些人站在雨水中,眼看着万寿宫上空的黄底青龙旗落入泥泞。人们不知道降了青龙旗应该升什么旗,姑且空着。万寿宫的上方空荡荡的,让全城的人心里慌得像揣了兔子。
年号为宣统的旧皇帝重新坐在龙椅上的屁股还没有热乎,就又一次逊位了。天哪,人不能死两次,可一个皇帝可以两次逊位。
人们退下朝服哭天抢地。据说那个宗社党的大员哭得如丧考妣,死活不脱身上的行头,说顶戴是他的天,朝靴是他的地,他要死在蟒袍里。
青冈听到了贡院里又有读书声,那个穿着皂色裙子的小女子不知在黑板上写着什么字。红笔师爷向青冈招手,把一个纸团交到她手里。
南杰打开纸团,是红笔师爷给南杰的手书。大概意思是:速回官寨,这里没有“加卡卜”,只有各路军伐和匪患,你找不到你想要的“加卡卜”。官升巷里的“二阳公寓”酝酿又一轮血腥。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速返卓尼,韬光养晦,统辖卓迭五百多族,使十万僧俗食裹腹衣蔽体。尽力保全土司之位极尽千户之责——
南杰循到官升巷,见一独门小院,院门有对联一幅:探卢孟以为学,羡巢由而立新。横联:浩浩荡荡。大概就是二阳公寓,此对联应是一个掩护。这个恬静的小院酝酿着什么浩浩荡荡的潮流呢?
南杰嘉波一行准备返回卓尼。临行前一夜,南杰徘徊在黄河边,望着白塔山上开始变黄的树叶,反复吟诵着一句诗:“燕将明日去,秋向此时分。”
离开金城时,青冈想,南杰嘉波可能到贡院附近逗留。可是南杰一跨上马,马尾便成了一条线。
青冈催促着马夫,急匆匆跑到红笔师爷写信的地方。红笔师爷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青冈跳下胶轮车撒腿往贡院跑。学堂里的小女子看见她来了,赶忙用眼睛瞟,看她身后还有没有别人。
没有工夫了。青冈开门见山说:我家老爷让我告诉你,“燕将明日去,秋向此时分”。
小女子低下头思忖了片刻,说,你家老爷是——什么人?
青冈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仓促应对,说,我家老爷是我的老爷呀!
小女子又问,你是你家老爷的什么人?
哦,青冈转了转眼珠子说,我是我家老爷的戈什——
什么?
青冈明白了小先生不知道什么是戈什,马上改口说,就是你们说的“丫环”。
丫环?这个“丫环”穿着一身男装。小先生掩着嘴笑了。
真的没有工夫了。青冈冒冒失失地说,我们老爷送你两句话,你记住了没有?那你送我们老爷什么呢?没等小女子回应,青冈一把把小女子手里拿着的一本书抢过来,转身就跑。边跑边喊,这个送给我家老爷了!
青冈顺便抱起一捆柴似的红笔师爷,放在胶轮车上,胶轮车几乎是飞起来,去追赶南杰嘉波。
在金城的几年时间,红笔师爷目睹了甘肃督军的晥系与地方汉回军阀的明争暗斗,各种势力争相刮地皮,寻常百姓走投无路。二阳公寓孕育的护法潮流暗流涌动,刀子随时会举起,首先捅破的,应该就是无恶不作的新建右军的皮囊。新建右军就驻守在狄道。
河水汤汤,是流经狄道的洮河,已经闻到了家的味道。唉,怎么有脸回去呢,没有功名没有锦衣,无智空活百年。红笔师爷愧对南杰嘉波,无颜见江东父老。
前面似乎设置了关卡,听得前面朝天放着枪,一个当地口音的士兵喝问道:五魁手!口令!便有自己这边的人回应道:八匹马!听得出来回应的声音是尖细的,那是青冈。望一眼前面,南杰嘉波的座骑琼雪过了关卡进入了一个兵营。
南杰嘉波穿过营地,勒马驻足,让人惊奇的一幕出现了——一个木偶似的人急匆匆地迎上来,双手作揖,嘴里说着长官驾到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当他看到来者是卓尼的南杰嘉波时,笑僵在脸上,嘴巴张成一个黑洞,能扔进去一只蛤蟆。
其实南杰嘉波也知道狄道是个是非之地,为了顺利通过狄道,早已安排两位大头目在狄道城外接应。
“国代表”的出现,南杰嘉波马上明白了,他已经进入了新建右军驻地的营地,正准备让身后的藏兵出击。更让人吃惊的事情瞬间发生了——跟在“国代表”左右的两个士兵互相使了个眼色,突然扑上去扭住“国代表”的胳膊下了他的枪械。“国代表”没有挣扎,眼光恐惧绝望,甚至都没有愤怒。原来这是个㞞包,又没骨头又没肉。营地里所有的士兵骚动起来,撒开腿往营地的后面跑,那里可能是军饷库。
原来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哗变,就是太子寺酒馆里的那些兵说到的“起事”。
两个士兵用眼睛征求南杰嘉波的意见,他们误以为来者是金城方面策划这次起义的领袖。南杰嘉波挥了挥右手。士兵似乎领会了意思,“国代表”被两个士兵拖着走,脸色死灰。他知道死期已至,伸着脖子,喉节突得像一块骨殖。他哀求的眼光拽着南杰嘉波,说着什么,从他的口型看,应该是说,不就是一些树么,我还把一个女人掉在卓尼了,那可是我的“摇钱树”——这狗日的竟不知道自己是咋死的。
身后的关卡出现了骚动,一方喊,五魁手,口令。另一方答,八匹马,快闪开。是真人现身了。
要迅速脱身!
军饷库的方向响起了枪声,南杰嘉波听得出来,那是索郎四老爷的枪法。南杰嘉波踢了马肚子,随着营地里的士兵一行人马冲向军饷库。
两个大头目正在剑拔弩张,索郎四老爷要对军饷库动手,江措大头目阻止。南杰嘉波朝天放了一枪说,撤退!
马车出了狄道,一马平川。青冈嫌胶轮车跑得慢,坐在另一侧车辕上与马夫一同驾辕。好一阵听不到车上的人呻唤了,回头一看,车上空空如也,不知道啥时候人已经被颠没了。青冈急出一头汗,赶紧掉转马头,好在没走出多远,红笔师爷像一张羊皮在路中央摊着呢。青冈把他扶起来,已经人事不省。脉还在,拔出针扎了人中。可怜的红笔师爷微微睁开眼睛,看了看黑将下来的天,弱弱地说:式微,式微,胡不归?(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