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平原(80)
铁锤这下慌了,老牲口通常都是认识家门的,它要是血糊拉碴地跑进义和隆跑回苗柜,那苗柜和义和隆就炸了窝了。铁锤得行动了。他把老狗拴在地道的一个木桩子上,怕它乱吠,就哄着它张开嘴,塞了半拉褡裢。他割下一截袄袖子戴在头上,撒了泡尿和了点稀泥抹在脸上身上,捡了一根棍子拄在手里。他看了一眼巴特尔,睡得正香。他使出浑身的力气从地道里进了眠春阁。眠春阁挂满了蜘蛛网,过去这是男人们最纵情的地方,现在连一根鸟毛都没有了。走出眠春阁,他就变成了一个拉着讨吃棍的要饭瘸子。他听到户家里传出的哭声,这个死去的人也许是顺子,刚刚爱上他的黄米成了寡妇。也可能是增田,还没来得及过门的果果或者木木,成了望门寡妇。他碰见的熟人对他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他顺利地到了缨宅。他翻墙头进去推缨子的门,缨子披着夹袄站在门口,吓了一大跳。他进了门用皮袖子抹了一把脸,揭开面盆,抓一只馍塞进嘴里。
缨子说,小祖宗呀,你咋回来了,每天都向老柜要人哩。你咋敢进村呀,我的小祖宗。一口气吃了三个馍,铁锤松了一个口气说,我这样子没人认出我,我把巴特尔给你接回来了。缨子扑上去抓住铁锤的胳膊说,巴特尔在哪儿?
铁锤趁机把一颗臊气脑袋往缨子怀里钻,他说,姐姐让我弄一下,我就带你看巴特尔。
缨子一把扯开自己的衣服,把自己扔在炕上说,小祖宗你快一点。
铁锤在缨子身上胡乱揉搓一阵,在缨子的连催带推下草草收场。原来缨子这人索然无味。铁锤挽好棉裤腰说,在眠春阁地道的那个口子里,我们分两路过去,你带着巴特尔找个地方躲起来,达拉特的人要他的命哩。
缨子说,那你呢?
铁锤说,我拉了我的老狗还得逃命哩。
铁锤和缨子几乎同时到达了地道口,缨子扑进去,第一眼看到她千思万想的儿子巴特尔时,巴特尔半只粉红的小脸正叼在老狗的嘴里。
缨子一声惨叫把巴特尔搂进自己的怀里,巴特尔的脑浆糊了她一脸。
铁锤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他扑向老狗,他哭嚎着掐住狗脖子,狗挣扎着,舌头和眼珠一齐迸出来。
铁锤哭嚎的声音戛然而止了。因为缨子的一双绱胶鞋的手像一把钳子卡住了他的脖子,一个母亲,刚刚失去儿子的母亲,把铁锤的脑袋像摘一个葫芦那样,拧下来。
义和隆的太阳照旧升起来。在苗柜,一个崭新的婴儿呱呱坠地。老额吉摸着强三改瘪下来的肚子说,好样的,等你男人回来再装上一个。可强三改说,拿来吧。老额吉说,你要什么?强三改说,银库的钥匙。
在这个晴朗的早晨,义和隆的一头驴和一个女人疯了。疯驴嗥叫着绕着义和隆转了几圈最终找到了家,它一头撞进苗柜大门,仰着脖子死了。疯女人缨子提着一件沾满血污的老羊皮袄,也是沿着驴的轨迹跑遍了义和隆,最终进了苗柜的大门,扑进老额吉的怀里。骨瘦如柴的老额吉象征性地睁开眼睛,说了她今生最后的一句话:熬一壶奶茶吧。
老额吉嗅到了老羊皮袄和血污的味道。她没有说话,其实她不仅眼睛瞎了,她的嘴也哑了。她过去是一座房子,现在房子塌了,并且没有一点声响。
她抱紧老羊皮袄,用手指指房顶。
草花像抱一把柴火那样把她放在房顶上。
她是那么轻,她从一棵树活成了一根树枝,她快没了。
这时义和隆的天突然黑了,义和隆的人们抬起头来,人们同时看到一坨乌云向义和隆俯冲下来。那是一只硕大的苍鹰,嗅到血腥的饥饿的苍鹰,它向苗柜的房顶扑去,它抓起那一把带着皮的柴火昂扬而去。
一棵生长了近百年的大树被风卷走了,老额吉没有了。苗柜的院子里还陈放着她的第九个新棺材。
5
在中国人民解放军解放包头的战役中,国民党军队中的一连一班长杨增田遭遇到了解放军部队中的三连连长杨丰田。
发起总攻的时候,曾格林沁看到解放军连长杨丰田冲在前面。心里早有了和平解放绥远思想的曾格林沁看到丰田后,彻底下了决心,丰田的部队他曾格林沁是不能打的,这仗不能打了。他跳出战壕向他的士兵做了一个动作说,撤退,全部撤退!
曾格林沁的手下大部分都是河套地区的国民兵,听了连长的指令他们翻出战壕向后撤退。可是当他回过头搜索他的士兵时,他看见一班长增田和二班长顺子跳出战壕举着步枪迎着解放军冲上去。
增田是一个男人,一个军人,打仗只能往前冲不能往后退。
顺子也是一个男人,在五原战役中他临阵脱逃,给黄米丢了人。这次他要挽回失去的名声。
最后他们没有子弹了,拔出了刺刀。
在明晃晃的刺刀的照耀下,杨丰田看见了自己的弟弟杨增田,他们已经好几年没见面了,他们长得越来越相像,从对方身上他们看到大后套的男人是多么英俊健壮。
杨丰田猝然停下,他张开双臂拦住后面的人喊,不要开枪,不要开枪!
同时他冲着增田喊,放下武器,举手投降!
顺子看着增田手动了一下。
增田咧开嘴对着哥哥丰田笑了一下,他的手摸向腰间,他拉响了最后一颗手榴弹。丰田身后一个士兵向增田开了枪。
饮弹的增田身子僵直了一下,不知道是没有能力扔出手榴弹,还是压根儿就没想扔出手榴弹。他不想死,他答应母亲香夫人和妹妹木木他会活着,他只是不想以俘虏的身份再次见到他想念的哥哥。
他又向哥哥笑了一下,就向天空飞出去了。
曾格林沁扑向增田和顺子时,正好炸药飞起来削掉了他的一条腿。
包头解放以后,绥远以和平的方式解放了。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情看起来都比较简单了,就像春天种了瓜种了豆秋天就得了瓜得了豆那么简单了。
曾格林沁提着一条瘸腿把增田零星的骨头交给了香夫人。香夫人没有哭。她看着形销骨立的木木,把增田的骨头放进她手里。木木抱紧增田,给香夫人跪下来说,娘,儿子增田和儿媳木木给您磕头了。
《奋斗日报 》 中的军统特务撤离河套时,直升机带走已经怀孕了的果果。有目击者说,她是脸上遮盖着一张报纸匆匆走上飞机的。据说她先到了南京后又到了台湾。
苗麻钱在他的大水车旁搞了个水力小电站,他不做水闸了要做电闸。他把孟家渠交给了新的绥远省政府。解放后贯穿河套平原的重大水利工程就是对孟家渠的延续和改进。苗家没有地也没有渠,可是苗麻钱莫名其妙地戴上了一顶国民党员的帽子,原来是铁锤当镇长的时候,县里让虚报一些国民党员的名额,铁锤以为是好事情,就把他的爹给报上了,他当时还不会写字,只在纸上画了一枚方孔铜钱。
新的绥远省政府给孟家渠的后人一些补贴。孟家的主人强三改压菜石头般厚实的腚上长年挂着叮当作响的钥匙。她的娘家人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既当了寡妇又当了家。
丰田在包头解放后就被组织关了禁闭。他在禁闭室里看了很多书,明白了很多道理。他通过亮水千方百计往义和隆的家里捎信儿,让把家里的土地赶紧分散。
聪明的香夫人后脑勺上都长着眼睛呢,她领会了丰田的意思。她着手分散杨家的土地,她打算把地分片送给麻钱、黄米、焦老汉、强三改或者村里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送给谁家风声过去能不领情呢。可是家里的地契不翼而飞了,过去就掖在新粮仓的隔层里。同时,在新粮仓的隔层里多了一张纸,那是一份休书。
板凳在哑巴女人死后,只进过一次杨柜,那就是丰田捎来分散土地的信儿以后。他径直走进粮仓,拿走了该拿的东西,放下该放的东西。折出来时,他想看看麦子。可一抬头看见麦子在香夫人的怀里抱着。他即刻有几分腿软,后心沁出冷汗。他低下头擦着院墙悄无声息地走了。他坚信,杨家的地不是偷的不是抢的,是用汗珠子砸出来的,哪个爷爷当皇帝,也不能坑受苦人。如果大祸临头了,他就择开香夫人,他会拿出休书说与香夫人没关系了。他要把他的地一个人扛起来。想到他敢给香夫人下休书,他的腰杆子直了一下,但头上又沁出一层汗。他也只是把休书掖在粮仓隔层里以备后用的,让他当面交给香夫人,吓破他的胆。
板凳是在土改中与王家大少爷王也平作为大地主一起被镇压的,板凳先被砍的头,因为他和一个日本妓女睡过觉,还生了个杂种孩子。这个事实不承认也不行,因为那孩子长得跟板凳像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一样。王也平罪轻一等,因为王家有一个汉奸王也天也有一个抗日英雄王也玉。
土改开始后香夫人把跑跑交给了新寡的黄米,让她为麻钱拉扯这个孩子。她抱着麦子像一个真正的被休掉的弃妇离开了义和隆。有人在狼山上看见过她,她住着一间木头房子,她和一个孩子在院子里种菜。
唐富贵最后一个回到了义和隆。据说他从义和隆出逃后就混进一贯道。解放后他暗中向组织揭发,里应外合端了一贯道的老窝,他彻底将功赎罪了。他像一只打鸣的公鸡挺进了义和隆,正赶上分地。他问,地主家里的什么东西都能分吗?那好,我就分杨柜的香夫人。(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