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平原(62)

再说缨子。太阳一竿子高的时候,达拉特小福晋进入宝山元巷子,乔掌柜乔夫人杨东家香夫人都行了汉族的礼节。铁锤今天大婚,麻钱和酥夫人在苗家接亲送亲没有来。小福晋似乎有些不悦。从女仆格日勒胳膊上抱过包金裹银的小王爷,径直走进乔家。

一家人坐定以后相互寒暄,女人们之间眼光闪烁,手在一起握着,心却像六月的麦芒挨不得。小福晋缨子看上去很持重,她已经在北平和包头的行宫里体验过了王府的生活,气质已非同凡响,眉宇间透出过去没有的轩昂和自信。她的衣着远远超过了乔家的人,旗袍的开衩高及大腿。

和杨板凳的眼光相遇的时候,她对着杨板凳和姐姐香夫人说,听说杨家的跑马地下了假种子,损失不小吧。

杨板凳说,种子不是假的,人心是假的。有人把浸种的肥料掉了包把种子也荒了。

缨子说,哦,那我等老王爷高兴的时候说说情,看租银能不能缓一缓。

缨子说这话的时候,态度是如此居高临下。她的表情告诉香夫人,缨子施舍小香的时候到了。

如果香夫人接受了缨子的施舍,那她就彻底被缨子打败了。

可是香夫人笑容可掬地说,妹妹的情我们领了。我们杨家失信于人的事情不干。跑马地颗粒无收,可达拉特王府的银子我们会凑齐的,杨家过去所有家底不够,还有苗家、乔家甚至是孟家都会帮助我们。我们能赔得起银子但赔不起脸面。

缨子冷笑着说,可我听说跑马地补种了罂粟。姐姐种罂粟不是为了观赏罂粟花吧。罂粟花虽然好看,可种大烟可不是一件多么有脸面的事儿。

香夫人说,种大烟是屯垦队的意思。他们包种包收。说到底他们是借用荒种了的跑马地种一点用于医药的官烟。说到底跑马地也不是杨家的。

缨子仰天大笑说,这么说是达拉特王府种大烟喽?姐姐还是那么好强,何苦呢?

香夫人微笑着说,这句话我应该说给妹妹,手心手背的,你又是何苦呢?

话说到这里早已有了火药味。显然小福晋缨子不想恋战。对她来说,为什么要恋战呢,嘴上过瘾了有什么用呢。这时侍女格日勒把小王爷递过来让她喂奶。缨子说,怎么没看见顺子?

香夫人说,今天可是我们义和隆的好日子,铁锤和顺子今天同时大婚,铁锤娶的是强家的千金,顺子娶的是巧媳妇黄米。

格日勒听了这话先是一愣,接着腿一软就跪下来,手里的小王爷差点落了地。

缨子伸手就给了格日勒一个耳光。

这时有人在外面喊“缨子”。自从嫁到达拉特王府,除了顺子再没有人喊过她的名字。只见身着黑缎子长袍胸前还戴着红绫子花的铁锤挟着一股风跑进来,一头就扎进缨子的怀里。他的双手掐着她的胳膊,脑袋拱着她的胸脯,大嘴张着在她的乳房上啃来啃去。缨子无奈只好拍着他的脑袋瓜子说,哎呀,铁锤长这么大了都娶亲了还这么稀罕我,我在背上背了他两年哪,他一不高兴就往我身上拉屎。可是铁锤不听这些,他的嘴已经钻进了蒙古袍里,咬得缨子倒吸凉气。缨子红着脸给随从使了眼色,铁锤被架了起来。缨子说,给铁锤备一份厚礼,我要去探望老额吉。铁锤被架在两个蒙古大汉的铁钳一般的胳膊里不能动了,他嘴里还在喊,我要缨子我要缨子。

香夫人伸出手来结结实实地给了铁锤一个耳光。可怜的铁锤以为这一耳光是缨子给他的,他抹着眼泪鼻涕喊着,缨子,你打死我我也喜欢你,你回来吧,我把连环渠送给你——

香夫人的计划开始了。

为什么苗柜的男人都喜欢缨子这个贱货。香夫人不服气。

她撇开乔家所有的人,跨上了一匹马,向着达拉特王府奔去。

快马加鞭到了达拉特草原,太阳西斜。远远地香夫人看到一队人马一炮黄尘在打猎,香夫人这才想起来,八月十五中秋节是蒙古人的祭难日,达拉特王爷不辱祖先,在打猎励志呢。香夫人拉着缰绳坐在马上,风吹起她的黑色斗篷,扬出葱心绿的软缎里子。蒙古猎人们猝然停下马,张着大嘴,看着眼前这个从天而降的女人。

葱心绿,葱心绿,义和隆的女人真会穿葱心绿啊。达拉特王爷不再年轻的心还是鼓一般地敲起来了。

管家布仁把一张阔嘴凑在王爷耳边说,王爷,最香的猎物来了,还是熟的。

王爷捋了捋胡须说,怎么是一个?

布仁捂着半拉阔嘴半笑着说,一个一个来王爷不是可以每天大饱眼福?

王爷说,你能认出这是哪一个吗?

布仁说,肯定是挂银算盘的那一个,是为跑马地说情来的。

这时布仁向前一步给香夫人行了打千礼说,是义和隆杨家的漂亮夫人吧?怎么没看见您漂亮的银算盘呢?

香夫人翻身下马,把葱心绿里子的斗篷翻成一朵喇叭花。她给王爷行了大礼,之后靠近王爷,用很轻的声音说,我的银算盘不是送给王爷了吗?

就在这个晚上,义和隆发生了两件奇怪的事情。一是达拉特小福晋的侍女格日勒用一把蒙古长刀把自己扎死在顺子新婚洞房的大门口。二是义和隆最聪明的女人香夫人失踪了。

4

终于到了中秋节,顺子的心像天上的月亮一样圆满了。他们举行的是接亲的仪式,他进了苗家的门,给老额吉和焦老汉磕了头。本来说好的焦老汉随黄米就过去了,可是老额吉嘬着嘴说,哎呀你活糊涂了吗,小两口刚成亲把你这个一篓油似的老东西往哪戳呢,你整天在院子里驴拉磨似的走来走去娃们脸上能挂得住吗。你等娃们脸熟了再过去也不迟呀。焦老汉知道老额吉不愿意他走,也就暂时不走,可黄米一出门,他的脖子伸得老长往门外够。老额吉就拍着炕皮说,行啦,行啦,一共没有二十步远,你真是个老没底据( 分寸 )。

顺子接回来他心爱的黄米。他挑亮四盏胡油灯,在镜子前面照了照自己的脸。他站在他的新媳妇面前,伸出手,揭开了鲜红的盖头。一朵海纳花一样的黄米眯了一下眼睛,顺子看见她粉红的腮上挂着一滴眼泪。顺子心疼,黄米和他顺子一样在后套孤苦伶仃,现在他们共同有了一个家,从此他顺子就是有老婆的人了,黄米就是有男人的人了,以后他们还会有一窝娃娃,日子像今晚的油灯亮堂堂的。黄米能不高兴吗?女人高兴了就是要流眼泪。顺子又伸出手来——可是他听到外面的人嘈杂起来。他以为听房根儿的人闹哄呢。他轻轻地抹掉了黄米脸上的眼泪。他触摸到的黄米的脸像腊月的冰,他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手,心里打了个冷战。外面的噪声越来越大了,有人急燎燎地敲门。顺子这才感觉到出事儿了,出大事儿了。

顺子在人们的裹挟下拥到大门口,他看到一个人躺在门槛上。取下门头上的马灯一看,一个身着艳丽蒙古袍的女人倒在血泊中。

他扶起格日勒,格日勒胸前的双手握着蒙古刀柄,鲜血从双手间咕嘟咕嘟地冒着。格日勒看到顺子,睁开眼睛笑了笑,已经没有了血色的嘴唇缓缓地动着。顺子的耳朵放在她的唇边,顺子听到格日勒说,我就是喜欢顺子哥。随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顺子知道格日勒已经死了。他抱起她,鲜血浸渍了整个红色的蒙古袍,泠泠地淌着血,淌在他的脚面上,还热着。同时淌下来的还有一粒粒饱满的豌豆。顺子坐在门槛上,脸伏在格日勒的身上哭嚎起来。

达拉特小福晋缨子和她的随从闻讯赶来。缨子指着顺子的鼻子说,你,你这个背信弃义的东西,格日勒的心意你不知道吗?我最后一次见你还郑重其事地提了格日勒的事情。

顺子淌着眼泪说,可我并没有答应。

缨子说,住嘴,但你也没有拒绝。可怜格日勒天天盼着和我一起来义和隆,这次她带了所有的随身用品,她是不打算回达拉特的了,她是来嫁给你顺子的。可你,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一下就娶了别的女人,而大婚的日子偏偏是今天。顺子你的心肝让狗吃了吗?后套平原上还没有像你这样猪狗不如的男人。缨子气得浑身颤动,她从随从手里夺过马鞭绕到了顺子的后面,在他的后背上发疯地抽。

最后缨子说,格日勒之所以要死在这里,是把这里当成了她的家,你就在这里设灵堂厚葬她,不要让她觉得无家可归。说完策马而去。

顺子怀里抱着格日勒在原地打转。他不知道要把格日勒放在哪里。这时他一抬头看到黄米,黄米站在他的对面,脸色纸一样白。

灵堂就搭在顺子家和杨家之间。看热闹的人很多,守灵烧纸的只有顺子。他跪在那里烧纸钱,心如死灰。

黄米从此就住进了厢房里。麻钱和高仓来接她回苗柜,后套有第二天回门的习惯。可是黄米不肯。她说,你们回去吧。我嫁给了顺子,这里就是我的家。

可怜顺子发送了格日勒,就听到了香夫人失踪的消息,之后就受杨东家委托到西山嘴一带去找香夫人,等他回到家里,他的大婚喜日子已经过了一个月。

靠近家门他是那样的胆怯,他站在大门口,磕了磕脚上的泥。他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叫了一声黄米。黄米踮着脚和面,没有转过身来。她一直和着一块面,直到这块面用手一提就变成了一把棉线,之后她又把棉线揉成面。渠头顺子从后面靠近黄米,他抬起种了二十多年庄稼的双臂接近一捆谷子那样渐渐地贴近黄米。他的动作是试探的,仿佛投石问路。他的双臂充满了幸福。

他们的身体终于叠在一起。黄米没有动,只是身体僵硬得如拴马的桩子。顺子想把黄米转过来,他想给她解释近日来发生的一些不愉快的事情,路上他都想好了,他必须实话实说,求得黄米对他的谅解。聪明人顺子知道,对有些人对有些事不说实话是不行的。可是黄米像一只泥鳅转过身来,把手里的一坨面擘在了他的脸上。这坨面太软滑太筋道,在他的脑袋上立刻包成了一只茧。他搂紧黄米想贴近她的脸,接着他就吃了一记耳光。好在脸上有稀软的面不太疼,但是他羞。羞比疼还要难受。他像可怜的胡麻把自己从菟丝子里剥出来,他心爱的黄米已经跑进厢房里,任他站在门口怎么解释都不开门也不说话。他说黄米啊,你是我的媳妇,我是你的男人啊。

有些话只能在心里想,一旦出口更伤心。顺子哽咽了。他蹒跚着走近厢房的门拍着门板,他说蒙古姑娘格日勒,说起格日勒就得说达拉特小福晋缨子,说起达拉特小福晋缨子还得说说香夫人。糟糕的是他根本无法把他招惹过的这几个女人说清楚。等他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用说这么多时,他已经说完了。他蹲下来,把一颗聪明脑袋瓜子几乎搂进自己的怀里拍打。

突然圪蹴在门槛上的顺子被自己的窝囊无能和委屈激怒了,他跳起来用脚跺着门板,窗花还没有褪尽的窗户纸就噼里啪啦地裂了。

这时苗麻钱扶着焦老汉站在了他的背后。

焦老汉上去就撕打顺子,被麻钱拉开了。

顺子说,黄米不愿意和我一起过日子,你们领走她吧。

顺子是用上了吃奶的力气说出这句话的。尽管他知道这是一句没有用的话。但他是个男人,又面对两个男人。男人是要有一点脾气的,男人的一点脾气就是男人的一点尊严。

焦老汉又上去撕打顺子。

麻钱把焦老汉和顺子分开,让进正房说,顺子,你和爷爷好好说话,我去劝劝黄米。

麻钱站在厢房门口轻声叫着黄米,他伸手一推门,门是开着的。黄米穿着一件红夹袄,形销骨立地站着。麻钱和黄米相隔一步。他斟酌着怎么劝说黄米,让黄米和顺子好好过日子。

黄米向前一步抱住麻钱。之后水一样从他的胸前滑落下去。她小小的膝盖跪在他一双硕大的牛鼻子鞋上,她伏在他下面跳动着的那颗心上,像婴儿能够准确地找着母乳一样,她捉住了它。这个过程是那么急,像天空打了个闪。

麻钱像受到钝痛那样喊了一声黄米。这声音很沉闷很绝望。他想大声喝住黄米,可他只张开了嘴。他知道厢房的门还没有关严,所有的窗纸都眼睛一样地破着。接着黄米就控制了他的身体,他被烧焦了一般嘶嘶啦啦地吸着气。

然而他疼一样的快乐就传给了黄米。

黄米起身,转身。没有让麻钱看到她的嘴。她的嘴里有许多许多的麻钱哥。

麻钱把身子挪出了厢房,顺子正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

就在这一天黄米怀上了苗麻钱的孩子。她安静地羞涩地躺在厢房的炕上,盖了一条崭新的棉被,她把苗麻钱的种子倒腾进干净的身子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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