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走西口的姥姥

我的姥爷和姥姥都是陕西府谷县人。姥爷的祖居地是段家寨,姥姥的娘家是皇甫川,他们都是民国时期走西口来的后套。之所以特别怀念我的姥姥,是因为她的走西口经历比寻常人更为艰难。她一个人背着我三岁的母亲,靠着一双小脚,丈量了千里征途。每当想起姥姥在世时的讲述,我就情不自禁,眼泪夺眶而出……

  那是民国28年,公历1939年的春天。这时候,日本人已占领了与府谷一河之隔的山西河曲县,河对岸的子弹可以打到我姥姥家附近的山头上。

  我姥姥背着我三岁的母亲,在告别双亲的时候,哭得连声音都变了。一面是离开故土的痛,骨肉分离,不知何年何月再能见上爹娘;一面是前途渺茫的痛,路途遥遥,不知何时何地能找见我姥爷。后来的故事证明,我姥姥的前一种担心并非多余。因为她直到20年后,才有机会回府谷看望年过八旬的父母。而后一种担心似乎有些多余,我姥姥很顺利地就找到了我的姥爷。但找到之后,并未过上她想像的生活,而是把曾经的苦难又换了个地方。

  在这之前,我的姥爷已经两三年没有回家。所以,在我姥姥以泪洗面、尚未动身之前,我有必要交待一些与我姥爷相关的背景。

  我姥爷是府谷很有名气的段家寨人。段家寨这个名字,很有些壁垒森严的味道,很容易让人想起《水浒传》里的祝家庄。而事实上,段家寨也确实是个有等级的村寨。男尊女卑,宗族势力,以及许多愚昧落后的东西应有尽有。但尽管如此,却不能抵挡贫穷的袭扰和战火的蔓延。所以,这里的百姓和别的府谷人一样,也纷纷加入走西口的大军。

  紧挨着黄河的段家寨,出了一批又一批的“河路汉”。扳大船跑河路是近代黄河文化极富传奇色彩的一页。但我姥爷是独生子,他没有运气进入这个页面。他之所以上后套,大概就是想过一种安定清闲的日子。我姥爷依靠他的能力,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梦想。他落脚在后套以后,在一个叫新堂的地方,给一个叫樊蛮蛮的保长当通讯员。不用种地受苦,还有工资,却始终没有回府谷接亲。一去两三年见不到人,由此促成了我姥姥走西口的念头。

  我姥姥跟着本村人的一辆“二饼子”牛车,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养育了她20余年的故土。本来,牛车上除了装着一些简单行囊之外,小娃娃可以乘坐,但要出三块大洋。我姥姥也凑够了我妈的车票钱。但我妈可能是潜意识里有些不安全感,所以她怎么也不肯上车,偏要爬在我姥姥的并不宽厚的脊背上。

  我姥姥身高不过1.6米,体重不足100斤。特别需要说明的是,她和当年所有的女性一样,自幼被缠了小脚。在那个不堪回首的年代,女性以三寸金莲为美。但这种“美”,在走西口的路上就显得美中不足。

  从府谷到后套,大约是1000里路。而我孤单瘦弱的姥姥,却用一双小脚丈量了这段洒满泪水与汗水的距离。所以我一直认为,我姥姥的这段“长征”史是她生命中最辉煌的一页。红军长征到达陕北后,成为中国革命的一次重大转折。而我姥姥长征到达后套,并没有发现幸运的迹象。

  按理说,我姥爷的工作是一份好差事,在大后套这样一个养穷人的地方,完全可以改善一家人的生活。但极其不幸的是,他染上了烫洋烟(鸦片)的毛病。这个毛病,让我姥姥再一次戴上了苦难的枷锁。

  我姥姥多次对我们讲,说她虽然命苦但命大。她来了后套,又生了我舅舅和我二姨。但因为我姥爷烫洋烟,养不起孩子,忍痛把我二姨送给了陕坝的一位亲戚。为了这件事,我姥姥心痛到以死抗争的地步,她把一大块鸦片膏生吞到肚子里,但又奇迹般地排了出去。那本来是旧社会人百试百灵的一种自杀办法,在我姥姥那里就不大灵验。为了安慰我姥姥,我的太姥爷每隔一段时间,就用他的货郎担,从陕坝把我二姨从陕坝的亲戚家担回来住几天,再送回去。后来那家亲戚搬到了达拉特旗,我二姨直到30多岁后才见到我姥姥。

  此前,我姥姥在府谷还有过一回自杀的经历。那是因为受不了婆婆的虐待,一气之下跳进正在流凌的黄河。恰好被两块冰凌死死卡住不能沉没,后来被村里人发现后救回。

  据我的母亲回忆,在解放前的这段时间,即把我二姨送人之后,我姥姥先后为别人当过8次奶妈,滋养过8个奶儿子。最短的四五个月,最长的有一年。让我姥姥最感到痛苦的,不光是那些奶水钱总是被我姥爷吸了大烟。还有那些个被我姥姥奶水喂养得活蹦乱跳的娃娃,每次被主家接走,我姥姥都要难受好几天。她70多岁和我们讲起那些细节时,眼里总是噙着泪水:“正是奶得亲了,人家要回去了!”

我姥姥(右)我二姨(后)二姨的养母

  在我姥姥上来一年多之后,她的公公婆婆也随后赶来。一家三代经历了走西口的悲壮后重新团聚,本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但我姥姥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她的婆婆很不友好。所以她一看见那张拉长的脸,就知道自己的厄运还没有结束。

  我的太姥爷是个精明善良的老头,他在村里开了一个小卖部,卖些针头线脑日用百货,生活过得也还体面。那时候,全家人一锅吃饭,我姥姥是儿媳妇,自然是早起做饭的角色。她把一锅小米酸粥煮熟之后,便把分配的权力拱手让给婆婆。婆婆拿起锅铲,给其他人每人盛上一份,再把我姥姥的半份留在锅里,然后抓一把细糠撒进去,吃不吃由你!

  我姥姥也有过维权的行动,但是招来我姥爷的一顿拳脚,所以她最终选择了忍气吞声。因为她知道,忍着只受一个人的气,抗争就要受两个人的气。我的母亲那时已上了小学,她对我姥姥的境遇抱打不平,敢于针锋相对地做斗争。但这种不公平现象,不会因为小孩子的抗争而结束。一直到解放以后,新政府发动了铲除封建陋习的运动,我姥姥这才直起腰来做人。

我大概是在两岁多时被接到姥姥家,一直住到小学四年级。那时候的我姥爷,经过新社会的改造,看起来满脸慈祥。每天早晨,他都要就着一碗白开水,吃一个去痛片。这是他老人家被迫戒了洋烟后养成的习惯。他吃药片的样子,像极了我吃水果糖的样子,含在嘴里,久久舍不得咽下。吃罢早饭,我姥爷把裤腿用黑布带裹紧了,穿上一双黑条绒棉鞋,披上狐皮领大衣,去大队文艺队做辅导员。我姥爷自幼受过晋陕戏曲的熏陶,会唱戏,还会拉板胡。在他的指导下,村里的文艺队竟然排练出了两部完整的样板戏。

  小时候的我,目睹了我姥姥侍奉我姥爷的许多细节,怎么看也不像被我姥爷伤害过的人。我舅舅的闺女十来岁时,听了我姥姥受虐待的故事,偷偷从玻璃板下抽出我太姥姥(我姥姥的婆婆)唯一的一张照片,放在火炉里烧掉。我姥姥知道后哭了一场。我姥姥说,她再不好也是你们的祖宗,没有她哪有你们啊!

  我姥姥家的小里间,安着一盘手摇小石磨。这盘小石磨,除了家用之外,还为全村人无偿粉碎调料和食盐。那时候卖的盐是大颗粒,卖花椒的也没有粉碎机,我姥姥的村子又是大村子,约有百十来户人家。所以,三天两头就有人来磨盐、磨花椒。我姥姥从来不嫌麻烦,总是乐此不疲地给他们提水端茶卷旱烟。赶在吃饭点上,还会招呼客人一起吃饭。那时的乡亲都贫苦,有人过意不去,硬要给我姥姥放些盐。但我姥姥是受过传统文化教育的人,从来都不要。

  我姥姥做的一手好茶饭。她烤的干馍片儿,晒的红腌菜,在村里有口皆碑。我的舅舅曾做过几年小学校长,每次学区的领导来检查,友邻的学校来参观,基本上都是在我姥姥家安锅。每次接待,我姥姥都不厌其烦。倘若有人喝多了耍酒疯,不管他多大的官,我姥姥敢指着鼻子骂:“你再不要来吃祖娘娘的饭!而这些客人早已如亲人一样熟悉,挨了骂也不会生老太太的气,没过几天又来了。

  我姥姥是奉献的命。我的妗妗30多岁就因病早逝,留下三个未成年的儿女。我姥姥又做奶奶又做妈,含辛茹苦把他们养大成人。

  我姥姥一辈子对别人慷慨,对自己却十分节俭,好多的旧东西舍不得扔掉。记得有回她收拾抽屉,发现里面有些吃剩的药片,一把揽在手里就喝到肚里。可能是好人有好报,胡乱吃了一把药,竟然什么事都没有。

  我姥姥的奉献积了德。她74岁时跌断了腿卧床不起,恰好这时我舅舅找了后老伴儿,这个新来的儿媳妇不离左右侍候她,比我们都做得多。

  我姥姥去世时81岁,这时候已搬到离原住地50多里的地方。原先的乡亲们闻讯后,来了20多人为她抬棺送灵。我姥姥出殡回到故乡时,老邻居们几乎全部出动,坟地上站得密密麻麻,一片悲声……

  姥姥对我,恩宠无以复加,这份恩情,怕是三生三世也报答不完。在我亲爱的姥姥去世多年后,请原谅我,谨以这区区一篇文字寄托哀思。

  愿姥姥地下有知。

  (200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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