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平原(30)
香夫人身子沉了,板凳操心牛犋里的事,在家待不安心在外也待不安心,夫人就让妹妹酥夫人过来陪她,让板凳到牛犋里去。板凳套了二饼子车亲自来接酥夫人,酥夫人坐在车上,听板凳说,麻钱是我的兄长,他的脾气我知道。你不要为他担心,他一门心思在渠上,他这一遭出去肯定是想看看河上游是怎么开渠的,他想总结一些经验,继续开渠。麻钱爱水,他恨不得整个黄河都是你家的。他看着黄河白白地从我们面前流走,他着急呀。他要开渠,在我们后套,有渠不愁没地,他心里有一盘棋呢。最晚他秋收就回来,他惦记着粮食和水租呢。你千万不要着急,麻钱不在你就是一家老小的主心骨,尤其是对铁锤,你虽然没有生他,可他叫你娘,生亲不如养亲。你凡事要有主张,能沉得住气,这一点你得向你姐学着点。
酥夫人知道板凳说得在理,但她听着倒更像是拐着弯地夸她姐姐。她心里不服气。做姑娘的时候两个人一个会算账,一个会绣花,一个也不差。现在她们嫁人了,姐姐就比妹妹行了,还不是她嫁了个好男人。板凳如果也像麻钱一样成亲还不到两个月就没了踪影,我看她的肚子照样鼓不起来。这么想着嘴巴就不自觉地撅起来。路上碰见板凳的熟人,向板凳打着招呼说,杨东家,送媳妇住娘家呀?媳妇离不开你不想回娘家,看嘴撅得能拴个油葫芦呢。义和隆的人分不清哪个是酥夫人哪个是香夫人。
把夫人安排妥当,板凳要去牛犋上了。香夫人让酥夫人和她一起连夜赶做一些小布袋子。
酥夫人问是不是装干粮用的。香夫人说,牛犋上有吃的有喝的,面粉都是现磨的,比咱家里的还好吃。
酥夫人说那是干什么用的?
香夫人努努嘴,让酥夫人看窗台上放的一排小瓶子。酥夫人早看见姐姐家用来装水的瓶子里,分别装着一些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现在她有点明白了。她说,姐夫要装土,他在研究土壤是吧。
香夫人点点头说,板凳是个牛皮灯笼,心里明白得很。自从嫁过来,我从他那儿学到了不少的东西。比如我们门前一百步有一口井,水咸,牲畜都不喝。可我们院子里的这口井水甜得像放了糖似的。板凳说多少万年前我们后套到处是海子,后来黄河改道,堆积了深厚的泥沙,成了茂盛的草场。引黄河水灌溉后,逐渐变成农田,地表形成淡水层,地也就肥了。可是在后套的低洼处,土壤盐碱化的程度很严重,荒地也很多。板凳说,如果这些盐碱地和荒地没有人治理,会不断地扩大,那我们后套的耕地会越来越少。所以他很着急。
酥夫人说,可是姐姐,后套的大户都在抢着包租蒙古王公的熟地,地种瘦了再挪地方。挣了钱就买下永久地,成为自己的财产。很多人就是这样变成大户的。至于盐碱地和荒地用我们微薄的力量是改变不了的。
香夫人说,我给板凳算了一笔账。用熟地二十分之一的钱买下十顷荒地,用三年的时间改造成熟地,加上人工的饭费和工钱,只是买十顷熟地五成的钱。
酥夫人眼睛盯着姐姐看。姐姐是怎么算出来的呀,十顷地是多大的一片,要用多少人工,每个人工每月的伙食和工钱,治荒所投入的工具和物资——还有一个问题,租种熟地,工钱可在秋天卖了粮食后结算,可开荒地等于三年之内没有进项,只有投入。
可是香夫人早已考虑到了这一点。她说,过去孟家的租地继续使用,年景好的话水租收入也会好。把这一块进项的一半拿出来用于开荒,另一半要存起来,干什么事儿都不能连锅端出来。这一半如果不够,有些工人不要工钱想要地,我们把地折成钱,不亏就行,反正他们有了地就得浇水,就得给咱们交水租。
香夫人说,傻妹子,你盯着我看什么?
酥夫人说,姐,怪不得姐夫对你那么好。
香夫人说,他娶了谁对谁都会好的。就有这样的人,对谁都挺好。
酥夫人说,那如果麻钱娶了你,他对你会像对我这样吗?
香夫人说,说不定还不如对你好呢。我们两个人都要拿主意,谁也不服谁。
酥夫人说,如果你嫁的是麻钱,你对他的渠道也会感兴趣吧?
香夫人说,哪有那么多如果。如果我们不是女人,我们比他们要出色。
酥夫人从来没想过要跟男人比,姐姐的想法让她吃惊。她和姐姐一个被窝里睡了十几年,所有见过她们的人都说她们一模一样。她们离得太近了,就像眼睛看不到鼻子,她们没有发现距离。现在分开了,小香变成了香夫人,可小酥还把自己当成小酥,在她的眼里,姐姐变了,或者说她们从来就是不同的。
酥夫人在杨家住到十天的时候,她感觉有点奇怪了。前一次她住娘家走了三天,铁锤和老额吉就追来了,可这次十天了,苗柜的人按兵不动。午后她有点心神不宁,绣花针不停地扎破手。下午富贵过来送糖葫芦说,他到苗柜了,老额吉让转告酥夫人,麻钱托王家到银川拉木方的人捎回话来,说他还要到兰州,秋上才能回来。
酥夫人听了这话,对麻钱放了心。可富贵说的另一件事让她愤怒。富贵说缨子在苗家吆三喝四的,俨然女主人。高仓得顾家还得操心牛犋,草花生了孩子也帮不上手,缨子尽欺负草花,说草花夫妇一对长工不干活还住在老柜里,是想趁东家不在踩盘子( 黑话,摸底,图谋不轨 )。她教唆铁锤趁草花不在烧着了草花孩子的头发。
3
顺子把一批批口里来的劳力带到东家的荒地上去,有时候路过杨柜就歇脚吃饭,整个杨柜人气旺盛,香夫人让邻居过来帮忙做饭,她一双小脚不停地走动,肚子冒尖,看上去会随时摔倒。酥夫人想帮忙可总是插不上手,她围着姐姐转,东一头西一脚,反倒碍事。她和自己生起气来,她站在门槛上,想哭。她不是这一家的人,她入不了这里的章法,她是一个外人。她已经嫁人了,有姐姐的地方不一定是她的家了。她想她该回去了。可是晌午板凳回来了,又留了她一天。
板凳拉着马进来,他看着两位夫人憨笑,眼光挪向香夫人时竟有几分羞涩。香夫人说,哎呀怎么一身马粪味儿,快换下衣服。板凳依然笑着到厢房里去了,他看上去真高兴。随后香夫人也进去,两个人嘀嘀咕咕说着什么,不时地笑,半天不出来。后来香夫人把妹妹叫进来,妹妹看到姐姐在往自己的脚上套布袜子,她心里明白,姐夫给姐姐揉脚了。在后套,女人的小脚是秘不示人的,即使是她的丈夫,也可能一辈子没见过自己女人的脚。脚是一种忌讳,或者就是一种丑陋,看了是不吉祥的。可是板凳和姐姐的感情多好啊,他们之间没有一点隔离。酥夫人把眼光从姐姐的脚上拿开,她的眼神是那么不自在。
板凳说,妹妹快坐下,我把我这一阵子的收获给你们说一说。我在我的荒地上搞了五个化粪池。板凳用手比画着,一脸的兴奋和夸张。
板凳接着说,捡来的牲畜粪便远远不够,我就让顺子带上人到蒙地的牛羊马圈里收粪,蒙古人不种地,圈粪没有用,他们烧火用的是野地里的干牛粪。送他们一些针头线脑的东西,他们很高兴,一直说赛白脑赛白脑。一些野草也是很好的肥料,和土坷垃一起烧,灰和土都会变成肥,还有一些青草,和粪埋在一起发酵。天一热我的化粪池一定是热气腾腾,我的整个田地里都是肥料味,真香啊。
酥夫人笑了起来。香夫人说,比饭还香吗?
板凳继续说,肥就是饭嘛。你们别打断我。到了夏天,我们就大量地割野生的苦豆子,苦豆子压底肥比大粪还要好。到明年地上就可以种苜蓿和草木樨,一茬当饲料二茬压绿肥。翻耕,浇水,压肥,别人倒腾一遍,我倒腾两遍三遍,也许两年的时间地就熟了。小香,你给我算算,如果两年就能种麦子,这地的成本是多少。
香夫人说,呀,别说粪了,我们吃饭吧。
板凳余兴未尽地说,粪和饭本来也是一回事。你们没听一首打油诗吗?先生吃饭不吃屎,吃了饭来变成屎,早知吃饭变成屎,不如当初就吃屎。
小酥笑得很开心,姐夫看上去老实巴交,可他身上有一种东西,像糨糊,能把人黏住。他让人温暖,让人妥帖,让人放心。
三个人愉快地吃饭,姐夫给姐姐夹菜,姐姐给妹妹夹菜。
香夫人说,如果两年就能变成熟地,成本是买熟地的四成。
板凳张着嘴,小米酸饭压着半个红舌头。香夫人用手指点了他的脑门儿说,傻样,财迷,山西侉子。
板凳咽下一口饭说,真是好啊,一举两得呀。变废为宝,这也算我板凳对后套的回报呀。
香夫人要给板凳加饭,板凳说,我吃不下了,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香夫人和酥夫人同时看着他。他说,我们后套做饭烧柴草和牛马粪其实是一种坏习惯。我们完全可以改变这种习惯,动动脑子找到柴草和牛马粪的替代品,比如红柳,比如海子里的苇子,冬天海子结了冰,在冰上面一铲一捆,第二年又长出来了。可我们后套人有个毛病,只会围着村子打转转,远处就是有银子也不愿意去挖,看不见自己家的烟囱就哭鼻子。
酥夫人说,你说得是有道理,可要想让所有的后套人改变这个习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香夫人说,这事儿急了不管用,冬闲的时候,你和麻钱挨家挨户地作个宣传,大家再互相宣传。最好是等你的荒地改造好了,说服力最强。
提到麻钱空气有点凝滞。酥夫人的心缩紧了,眼皮垂下来。眼前的这个男人本来应该是自己的男人,当初就因为那次堂会,就因为天刚黑她没有看清楚,事情就完全颠倒过来。麻钱在新婚后不久就离开家,一走就是几个月,这对于酥夫人是多么没面子。如果姐姐嫁给他,他不会这样的,他不敢。姐姐在眉宇间有一种东西,任何人不能违逆,包括他麻钱。
板凳说,哎,麻钱哥是干大事的人,怎么能跟我去走家串户。他这次到河西边去,一定能带回很多的经验。后套最根本的是渠,渠道通畅了,土地的盐碱化就改善了,我们俩做的其实是同一件事情。麻钱哥是以后后套最响当当的人物,王义和算什么,假善人。
酥夫人抬起头来看板凳,她想知道姐夫说的是不是真心话。
板凳的脸红了。
酥夫人说,你真的希望他好吗?
板凳的脸更红了,他变得有些结巴地说,我希望他好,主要是希望你好,可我也希望我们比你们更好。
板凳一脸憨厚的样子,姐妹俩相视,同时笑了。
板凳终于想出了个好办法,他要去找县知事,他要让县知事下令,让后套的百姓,不再用柴草和牛马粪烧火做饭,改用红柳和蒲苇。让县长号召全后套的百姓积累家肥和绿肥,让大后套的土地肥沃起来。
他站在县衙门外,一对石狮子对他龇牙咧嘴的。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小差听说他是杨板凳,上下打量了他两个来回说,你就是杨板凳,听说你发了女人财还走了桃花运,你小子的八字就那么好吗?哦,你会装穷呀,看上去还不像个暴发户,穿得烂走得慢,腰里揣着一圪旦。说着就伸出手来,在板凳的腰两边一气乱摸。板凳本来气恼得正要发作,经小差一摸,正碰着了他两边的肋条骨,他炮烙似的大笑起来。小差被吓了一跳,向后退着说,你是个疯子?
板凳在内府的一把水曲柳的椅子上看到了刘知事,他没想到水曲柳的椅背上,搭着孟家送给王义和的那张令人触目的老虎皮。瘦弱的刘知事陷在椅子里,像一只金莲小脚放在一只牛鼻子鞋里。更让他没想到的是,他的对面坐着王也天,咝啦咝啦地吸着烟泡。
板凳已经后悔了,不该到县衙门,这样的县太爷是不会为民做主的。这时王也天说话了。
你怎么空着手来见刘知事,你发了那么大的洋财,怎么还是一只铁公鸡啊。你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你怎么不知道孝顺啊?
板凳的火一下子蹿上天灵盖,他攥着拳头说,我只孝顺我的亲爹,不像你亲爹还没进棺材就认后爹。
王也天把烟枪扔在了板凳的身上。刘知事从椅子里跳出来咆哮道,把这个刁民拉出去,给我抽五十响鞭。
两个小差上来拽他,板凳双臂一抡就把他们甩了好远。
王也天制止道,省下我们的鞭子,这是个犟摁不到夜壶里的货,越打他骨头越硬,我自有办法治他,我不动一鞭子就能剜他的心割他的肉,嘿嘿嘿。让他粪巴牛( 屎壳郎 ) 搬家滚蛋。
板凳说,这是县衙门,不是你王柜,你没有权利让我走。我是来找一县之长的,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我今天是来向知事讨教我们后套土壤改良的事情,如果知事没有兴趣,我可以找比你更大的官去说,我不相信天是老大你们是老二,没有人能管得了你们。
杨板凳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的气势,把刘知事给唬住了。
确实五原的衙门里还没遇到过这样的倒茬子货,刘知事和王也天交换了一个眼色,蔫骡子踢死人,这杨板凳平时像一只霜打了的茄子,蔫水蛋的,没想到狗急了也跳墙,他也会威胁人。他现在手里有了地有了渠,财大就气粗了,这小子还不能小视。加上最近刘知事听说县里的老百姓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七口袋半”,说他搜刮民财七口袋半,他心里也稍有警觉。于是他给了小差一个眼色,小差就把板凳截住了。
刘知事像一只棺材瓤子重新跌进水曲柳椅子里,还把搓板一样的小腰直了直说,有什么公事你就说吧。
板凳不紧不慢地说,第一,我们后套地广人稀土地贫瘠,人们广种薄收,追肥压肥的意识不强。人们做饭烧火填炕多用柴草和牛马粪便,这就大量地失去肥源,眼下紧要的问题是要向大家灌输提高土地肥力的意识,每家每地都要有化粪池。用红柳和蒲苇代替做饭燃料,炕洞灰也是极好的肥料。第二,后套的耕种过于粗放,土地连片,不打堰分田,没有毛斗支渠,灌溉期深浇满灌,高地吃水不足,洼地水多渍化,土地盐碱化越来越严重,土壤在逐步恶化。第三,要在田间套种绿肥,比如草苜蓿、苦豆子——
刘知事听板凳讲得有道理,开始频频点头。没想到从河曲来的这哥俩还各有各的一套。他瞟了一眼王也天,发现王也天的脸拉得牛鼻子鞋那么长。
最后板凳说,俗话说三年学个生意人,一辈子学不了个庄稼人,知事应该考虑设立一个研究庄稼学问的机构,教后套人怎么种地。
王也天说,狗屁,后套人种了一辈子地还不知道怎么种地,用你个山西娃子教我们如何种地,把你的狗眼长到屁眼子上去了吗?
板凳悻悻地往家走,他心里骂着王也天,恨不得挑出一句刀子一样锋利的话,把他一下子捅死。走到义和桥下他的气消了一半,他心想,你王也天手里有枪,可我杨板凳手里有锄头,我非得要用手里的锄头砸烂姓王的狗头。我还不到三十岁,可你已经黄土埋掉了大半截,我不信我斗不过你。兆河渠的上游早晚会回到我板凳手里。这么一想板凳的脚步轻了。他要路过看看杨秀才,杨秀才肚子里有学问,又是王家的对头,他应该和他聊一聊。走到杨秀才经常摆字摊的地方,没有杨秀才的影子,旁边的测字先生说,杨秀才早到公立学堂当先生了。
板凳早听夫人说县里开了公立学堂,不像私塾里只背千家诗百家姓四书五经,把孩子们教得一个个摇头晃脑,像歪嘴骡子嚼蔓菁。公立学堂开国文课,还有算学、修身、常识。出于好奇,顺着测字先生指的方向,他就踅进桥北的公立学堂院子里。果然他看到杨先生正在背着手走来走去说着什么。板凳蹲在窗子下面,卷了一袋烟,他想听听公学里的先生怎么讲课。
他听到杨先生说,我们人类住在地球上面,地球是圆的。地球每年绕着太阳转一圈,有了四季。地球每天自转一圈有了白天和黑夜——
板凳惊得张大了嘴,他有点头晕,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起来。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我们人住在一个有山有水的球体上。他想不通他没听说过。他突然想起了麻钱,麻钱走得那么远,他是不是走在了这个球体的背面?
下课了,学生们跑出来。杨先生踱着八字步走出来。板凳突然想起个主意,让杨先生发动学生宣传他的以肥养地法不好吗?于是他迎上去,说,当家的先生,我有事相求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