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草:虚构的笔盘桓多年,终于去访马王堆
闲时,作家何大草常常做一段段短途旅行。开一辆老捷达,导航上标一个目的地,就这样出发。从家门口的一条小河江安河起始,去寻找那些耳闻而尚未目见的地方。
沿着江安河锦江、岷江、长江……就这样一路走,跟随流水,跟随作家的目光和车辙,去踏访那些被遗忘在草木深处的历史。今天,我们为您带来“顺着水走”专栏的新一篇:历史,是作家何大草的出发地,他首先写了《史记·刺客列传》中一个失败的刺客。发表后,就在这条小路上,一直走到了今天。写过的古人,有荆轲、李广、赵匡胤、李清照、崇祯等等。如今他来到长沙,“白茫茫深处,伫立着一座巍巍的坟山,即长沙马王堆汉墓。我早就想见,又有点怕见,但这回是一定要见的了。”
何大草
去访马王堆
1
我从岳阳东站,搭高铁去长沙。车次是G1013,中午1点12分发车。
东站是新站,也气派,有块空旷的小广场,昨夜落了秋雨,地上湿湿的。候车厅里,人不算多,中间围了一圈长沙发,还加了一行醒目的大字:进京旅客专用席位。
这让我很惊讶。继而,看到沙发上,大咧咧睡了几个民工模样的汉子,大概正是要进京做事的兄弟们。这又把我看笑了:好样的,见多识广,不拘束。
大厅里还有个民工模样的女子,在大咧咧卖盒饭。我没饿意,但怕撑不到长沙,就花二十元买了一盒,站在酒鬼酒的广告雕塑下吃起来。米饭太硬了,但菜丰盛,有木耳肉片、烧鱼块、素炒莲白。除了肉,我全吃了。有一块鱼有点异味,犹豫片刻,也吃了。雨又落了起来。
高铁启动后,很快就达到了时速300公里以上。半小时多一点,就到达了长沙南站。我邻座是个提了瓶菜籽油的小伙子,瘦脸苍白,有点吊儿郎当,嘴角还挂着丝冷嘲,却主动指导我调节座位的高低。一到长沙,他提了油瓶就走,就像把高铁当做公交车。一张车票59元,比一瓶油还贵吧,他过日子,也真是可以的。
南站有地铁直通长沙火车站。我预定的酒店,即在火车站附近。地铁也很顺利,钻出地面时,发现雨水已落得很大了,空气中还飘着臭豆腐味道。问了许多人,却没人晓得这家酒店。只好凭直觉走,中途还给总台打了电话,转了两个弯,鞋子湿了一半,总算是到了。
客房很干净,但没有台灯,看书、写日记,都不行。我喝了杯茶,出门去闲逛。但雨中走不了多远,只是看看街景而已。没什么小饭馆,倒是有一家麦当劳、一家肯德基紧挨着。就去麦当劳吃了唯一可吃的麦鱼堡,咸味重了些,我有咽炎,吃下去,觉得喉咙老是堵了一坨盐。
次晨八点,出门去吃早饭。经过前台,顺便问,可否给我的房间配一个台灯?服务生面有难色,看了看另一位中年女士。女士相当干练、和蔼,说,客人一般都没有这个需求。我说,每晚都要看书、写点东西,没台灯实在不行。女士问服务生,库房里如果有,借给这位先生用。服务生摇头说,没有。女士哦了声,说,我马上叫人去买,请放心,今晚能用上的。我松口气,连声道谢。
女士应该是老板,或者老板娘。以我的经验,去饭馆、宾馆,你遇到的那个态度最好的人,一般都是主人。
去肯德基吃早餐。鸡蛋没有了,喝了杯豆浆,吃了两根油条。事后证明,幸好是两根,不然早就饿趴了。
随后就坐地铁去了橘子洲。
逛到中午,又钻回地铁,前往马王堆汉墓。
湖南省博物馆马王堆墓葬结构示意
2
毛主席的词《沁园春·长沙》,让我从小对橘子洲有了个浪漫主义的想像。
而马王堆汉墓,则是对我的人生抉择,发生过重要的影响。
这件事,我在散文、小说中都反复写到过:小学五年级时,看了一部纪录片,是讲1972年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
墓中出土了一具女尸,完好程度甚于埃及木乃伊。木乃伊,差不多干硬如木头。而这具女尸,却颇新鲜。新鲜二字,似乎不妥,但记得,解说词好像就是这么描述的。女尸躺在一张床上,胸口到腹部搭了条白布,身上的肉呈酱红色。床边站了几个医生打扮的人,其中一个伸出手指,在女尸身上摁了几摁,肉被摁下小窝,又弹了起来。那人就笑了,他成功地演示了,这女尸多么新鲜,有弹性。
简直把人看呆了。
女尸脸上还有肉,但模样已相当古怪,我有点不敢看,但忍不住又看了,且牢牢保留在记忆里。
她生前是一个贵妇。陪葬的华丽服饰,黑红漆器,绢帛上的扶桑十日图,都让我觉得,地下的颜色要远比地上更绚烂。还有个动人的细节是,云纹漆鼎中盛着一片2173年前的藕,粉嫩如新,但当摄影机转动起来时,有人稍稍挪了一下鼎,藕就在瞬息之间化成了一汪水。
这一切不可思议,又引我想入非非。相比起来,我们的生活日常,实在过于灰扑扑。
高中毕业前,我已熟读了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半本《史记》,写了若干首旧诗词。高考志愿,可以填十所大学(五所重点、五所非重点),各填两个志愿。我的十个第一志愿,都是历史学专业。那年秋天,17岁,我提了口箱子,乘车从成都市中心穿了半个城,驶过九眼桥,进了川大就读历史系。
不过,在历史系泡足了四年,我却后撤了。灰扑扑的年代过去了,生活日益热闹,甚或已在沸腾。毕业的当月,汉代的南越王墓在广州出土,但我已无心关注,径直去了报馆报到,做了一名记者。那是个五色炫目的所在,每个人每天都莫名兴奋。
我兴奋了几年,却又打了退堂鼓。
我不是个天资聪慧、思维缜密的人,却爱浮想联翩。记者的写作,向上一跳,就会撞到真实的天花板。而历史、新闻的要义,就在于真实。所以,我又郁闷了几年,开始写小说。小说的世界就很大了,野马尘埃,随你写。
但,我又把虚构的笔,放回了历史中。历史,是我的出发地。我倒是没有写马王堆汉墓的女尸,是首先写了《史记·刺客列传》中一个失败的刺客。因为是小说,就有了若干的虚构,连结局也修改了。这是我的小说处女作,三万多字,发表后,就在这条小路上,一直走到了今天。写过的古人,有荆轲、李广、赵匡胤、李清照、崇祯等等。
偶尔重读旧作,回头望去,只见一片白茫茫。
白茫茫深处,伫立着一座巍巍的坟山,即长沙马王堆汉墓。我早就想见,又有点怕见,但这回是一定要见的了。
辛追墓T形帛画
3
在橘子洲地铁站内,我问一位列车员,去马王堆该坐到哪一站?她正在笔记本上写什么,头也不抬,说:“万家丽广场。”那,我又问,到了万家丽,还有多远呢?她干干脆脆蹦出两个字:“到了。”我一下就乐了,那么顺利!好像已看见广场的对面,一座巍然的大墓,四周是花圃、松林、游乐园,孩子在玩耍,老人在踢腿、打太极。
我从万家丽广场站钻出来,看见楼房是林立的,马路也宽广,但人迹稀少,四边颇为荒疏。墓?一点影子也没有。
请教了几个行人(行色匆匆,很难找到合适的人),他们都知道有条马王堆路,但不知道马王堆汉墓。恰好一辆公交车过来,是501,我凭感觉跳上去,问司机能去马王堆汉墓吗?他却说:“从没听说过。”坐了一站,我忍不住吼了声:“全国人民都知道。”又跳了下去。随后,我依然是凭感觉走,看见年长、而又面善的人,就问一下路。但都茫然摇头,没一个人说知道。
看见了一些路牌,比如,“马王堆北路(北)”,加一个箭头。再比如,“马王堆中路(北)”,也加一个箭头。只增加了茫然。
肚子开始饿了,且越来越饿,不免心中焦躁。急切之间,也没有见到个合适的饭馆。
这一刻,转机却终于出现了。
何大草摄,马王堆汉墓入口之三
经过一家小药铺时,进去顺口一问,女老板却不仅知道马王堆汉墓,且知道墓中的女尸。然而,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说了几句,就没话了。所幸,她身边还站着她儿子。他是个有知识、热心肠的好青年,二十余岁,瘦弱,戴眼镜,告诉我沿着马王堆北路,一直走到头,再朝右拐,对面就是汉墓了。又说,你要是问马王堆疗养院就对了,知道这个的比较多。我不解,为何要问疗养院?他笑道,因为汉墓就在疗养院里边。
我忘了饥饿,嘿嘿笑起来,故作幽默道:难怪女尸保存那么好,人家住的是疗养院嘛。
他也笑了笑,补充道:听说,那具女尸出了点问题,大概是皮肤病之类的,运出去治疗了。
我心头一冷。
他话锋再一转,说:刚治疗好了,送回来没几天。你运气好,正赶上能够见到她。
嘿嘿,所谓缘分,莫过于此吧。
我舒了一口气,就安心找吃的。今天是周日,时间在午后一点过,这条大街本来人就少,此刻更清风鸦静。经过一家肯德基,但没有用。进了一家米线餐厅,冷清得有点不敢坐,算了。在一条小街的岔口,有家小面馆,略显破旧,但我还是对付吃了碗煎蛋面。蛋是之前煎好的,早就冷了。面条是煮开就起锅,硬得很。且除了酱油,再没别的调料,也没有蔬菜。我勉力吃了一半,问多少钱,老板说,六元。价格实在是便宜,我没啥好说,付了钱,暗自摇了摇头。老板,也是店里唯一的伙计,20出头,面善、木讷,动作迟缓,像个毕业没找到工作而自主创业的学生。
又经过一家商场,问保安,这是不是去马王堆疗养院的路?他用有点奇怪的目光打量我,慢慢点头,说,是。我更放了心,就买了一瓶冻过的可口可乐,边走边喝。实在冷,喝了一半,扔进了垃圾桶。
君幸酒“一升”漆耳杯
终于走到了马王堆疗养院。隔着马路,看见大门,挂了一串很大的招牌:“湖南省马王堆医院”、“湖南省马王堆疗养院附属省马王堆医院”、“湖南省马王堆疗养院附属省老年医院”、“南华大学附属省马王堆医院”、“湖南省脑血管病康复治疗中心”、“湖南省心血管康复中心”、“湖南省老年医学研究所”、“湖南省康复医学会”等等等。
只在传达室的窗户上边,紧挨着钉了两块相当不大的蓝牌子,一块写:“马王堆汉墓”,下边加了个白色箭头,箭头下再有一行更小的字:“由此进50米”。
另一块写:“古汉路89号”。
居然,马王堆汉墓并不在马王堆路。
4
进了疗养院,里边环境清幽,树荫森森,还有老旧、气派的红砖楼,是一处颇有年头、有品位的疗养院。左边,耸立着一座土坡,这就是汉墓了。标志牌突然多了起来,而且十分醒目,最为突出的,是白墙上写着大红字:汉墓墓址由此去。
还有一块黑色横碑,写着金字:马王堆汉墓三号墓坑,50米。
箭头所指,是山坡、山道、隧洞。山坡上植满了蹒跚、苍劲的老槐树。我登坡、入林,感觉到苍苍古意。但,又跟我魂牵梦萦的那个古墓,好像不是一回事。自然,产生错觉的人是我,世上就这么一个马王堆。
1972—1974年发掘现场图
陈列馆就在坡顶,比我预想的简陋了许多,大致就算一个结实的大棚。不过,也相当实用。想到马上就要看到那具两千年女尸,我的心情既激动,又不安。这不安里,还藏着一丝难以说出口的发憷。
两扇绿色的馆门,一开一掩。门卫室里坐了两位工作人员,馆门外坐了另一位工作人员。我问了门票价格,差点以为听错了,两元一张。也太便宜了嘛。要不,不收钱算了。却收了,才这点钱。
从窗口买了票,顺手一递,就交给了门口的那位。两者相距,实在很近,不过一两米。
馆里边,稀落落几个游客,都背了手在看墙上的照片。我有点纳闷,感觉哪点不对,大步走过去,遍寻女尸。按说,她应该躺在一个密封、恒温、高级的玻璃棺材里,还应该有个精致的基座。以及,合适的照明,几盏灯打过来,既柔和、又纤毫毕现。女尸上,可能不会再搭白布了,该是一匹绸缎吧。那么,是白的,红的,还是黄的呢?而那张脸,最好不要让我再看见。
我啥都没有看见。馆中央是坑,一个挖空的墓坑,空荡而又干净。坑边有一圈护栏,我不担心自己会一头栽下去。
何大草摄,马王堆汉墓墓顶
我跑到馆外,扫了一眼牌子,黑牌白字:马王堆三号汉墓墓址。回去看墙上介绍,有张表格,清晰写着,这墓细分起来,是三个墓主、三座墓。一号墓主,即我在纪录片里见过的女尸,是汉代长沙国丞相利苍的夫人。二号墓主,是利苍。三号墓主,是利苍的儿子。
我此刻所在的位置,是三号墓。
那就赶紧去一号墓吧。请教了工作人员,却答说,没法看,早就填平了。
工作人员都是省博派来的,态度好,有耐心。我有几位老同学也在博物馆工作,有种天生的亲近感。就尊称他们老师,请他们进一步释疑。
老师们说,一号墓发掘后,墓土都扔掉了。二号墓发掘后,墓土填了一号坑。三号墓发掘后,墓土填了二号坑。所以,现在就只有三号坑可以供参观。
我说,墓坑也是有文物价值的啊,怎么能填了呢?
他们说,是啊。不过,那时候大家的认识有局限。可惜了。
那么,女尸在哪儿呢?我好像突然才想起,女尸不见了。
他们说,在省博物馆,好好的。所有马王堆汉墓出土的文物,都存放在省博。
那,我去省博就可以看到了吧?
他们说,不得行。省博正在忙于改造、装修等等,要到明年10月才能重新开馆。
我的运气,也真是太好了!
观众中,有位七十多岁的老先生,边出门,边咕哝,说他来这儿参观已经三次了。我很想问他,啥子东西那么好看呢?
我在山坡顶上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似有余恨,不多走一走,无法排遣。槐荫苍苍,地面湿滑,虽然是城区的一个小山坡,却很像是位于深山老林,罕有人迹。有两块黑色的碑,分别用白字标示着一号墓、二号墓的位置,还刻了金色楷书:
马王堆汉墓遗址属于省级文物保护单位,请爱护遗迹的一草一木。
我凝视了好一阵,哈哈大笑,从墓顶走了下来。
我没力气走路了,也不想搭乘公交、地铁,就打出租车。出租车很少,等了约20几分钟,才等到一辆开到疗养院门口下客,我赶紧钻了进去。
请教司机,这一带出租车咋这么少?他面无表情,不说话。又请教,是不是人太少了?他终于开了腔:“不是人少。”那是啥呢?
“是没人。”
2021,追记。
稿件编辑:张滢莹 新媒体编辑:郑周明
配图:湖南省博物馆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