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把袭人打发出去,其实是宝钗对她的怜惜
都说宝玉和黛玉的爱情坚贞不渝,然而,宝玉从未对黛玉有过盟誓,倒是和袭人约定过要相守一生。
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因宝玉听说袭人家里想赎她回去,很是伤心,说出了“我只一心留下你”的话。袭人趁机和他约法三章,承诺只要宝玉做到,她便“刀搁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便拿八人轿也抬不出我去了”。
然而,根据作者写在第五回的袭人的判词,袭人最终还是离开了贾府,离开了宝玉,嫁给了蒋玉菡。
是袭人背信忘义,见贾府衰败了就抽身走人吗?根据脂批的提示,袭人离开时,说了“好歹留下麝月”的话,这语气明明是请求,说明她并不想离开,而是不得不离开。
那么,是什么原因让袭人非离开不可?根据前80回的情节发展以及人物个性,结合脂批,最为合情合理的解释是:宝钗怜惜袭人,不希望袭人留下来吃苦,因为她值得更好的人生。
随着贾府的入不敷出,变卖家产,宝玉身边最多留下一两个丫头。
通部红楼,于宝玉而言,就是一部失去史,从最初的拥有太多,什么都不缺,到一点点失去。他最初的梦想是“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通俗地说就是死在花丛里,等他死时,姐姐妹妹们都围在他身边哭他,一个都不能少。
然而,梦想的实现是要自己去努力的,他并没有能力把姐妹们都留在身边,护她们周全。于是,每失去一个,他就后退一步,等到金钏和晴雯死了,同棋、芳官和四儿走了,迎春嫁了,他便希望能守住最后的希望:“找黛玉去相伴一日,回来还是和袭人厮混,只这两三个人,只怕还是同死同归的。”
他非常笃定,即使姐妹们会因各种原因离开他,黛玉和袭人也不会。因为黛玉离不开他,袭人承诺过会一直陪着他。
然而,黛玉早就预言过,“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第七十一回,为给贾母做寿,王夫人、贾琏、王熙凤这几个当家人已经开始靠典当来撑门面了。然而,即使到了这个时候,贾政和王夫人都不愿意通过裁员来节省开支。林之孝建议贾琏“把这些出过力的老家人用不着的,开恩放几家出去”,“里头的姑娘也太多”,也该裁减”,“该使八个的使六个,该使四个的便使两个”,但贾琏却以贾政出差刚回来不宜提及为由而放弃了。
第七十四回,王熙凤建议王夫人以暗查绣春囊的机会裁员,“一则保得住没有别的事,二则也可省些用度”。王夫人不忍心,觉得姑娘们的日子本来就过得不好,而且怕老太太舍不得,“如今我宁可省些,别委屈了他们.以后要省俭先从我来倒使的”,所以撵走了宝玉屋里几个闲人。
但是,世事的发展,不会以主观意愿为转移的。这么日复一日宠大的开支,又没有进项,贾府只能一边典当变卖一边裁员,从最外围裁起,最后总会裁到最贴身的人头上。
这一点,作者在第一回,通过甄士隐的小荣枯就已经预演过了。甄士隐家中失火,不得不从街市搬到田庄。然后田庄又“鼠窃狗偷,民不安生”,不得不投奔岳父。这个过程,反应的正是贾府一步步后退的过程,也是宝玉一步步后退的过程。甄家最后身边只剩下包括娇杏在内的两个丫头,靠甄夫人带着丫头做针线活补贴家用,最后娇杏被贾雨村接走了,就只剩下一个贴身丫头了。
这就是宝玉和宝钗最后的生活写照:宝玉身边只剩下了袭人和麝月两个,而袭人最终走了,麝月成了最后一个。这就是“开到荼蘼花事了”,当重任落到麝月身上时,宝玉梦想的“花事”也结束了。
袭人的离开,是宝钗和花自芳共同的作用。
袭人不是贾府的家生子,当初花家卖她,是为了救一时之急困。等到家里经济状况好转了,便想着要把她赎出去,让她过回平民生活,至少不当人下人。
袭人家人还是爱她的,当初卖她只是权宜之计,无奈之举,内心还是希望袭人能幸福。所以,当看到袭人与宝玉相处时的柔情蜜意,再加上贾府的日子实在太好过,也就打消了赎她的念头。
当贾府败落,日子越来越难过,袭人的哥哥花自芳便想把妹妹赎出去,不希望她跟着宝玉受苦。
这时候,宝玉这边又是什么状况呢?我们有必要弄清一个事实:当主子富贵时,是主子养着奴才,给奴才衣食并开工资。但当主子落魄时,性质就变了,需要靠奴才赚钱养活主子了。因此,越是最后留在主子身边的人越受苦。
宝钗与宝玉不同,宝玉想把姐妹们留在身边,是出于自私,希望姐妹们满足他的梦想。宝钗却更能从他人的角度着想,宁愿苦自己也不愿意连累别人。比如宝钗把香菱带进大观园,名义上是她缺丫头照顾,实际上却是方便香菱游玩。在香菱沉湎于作诗时,宝钗从未用工作要求她,反而体谅她通晚作诗而让她早上多睡一会。
因此,在花自芳的要求下,宝钗没有再留下袭人的理由,也并不希望袭人留下陪他们吃苦。
在这种情况下,袭人也不能强硬地要求留下,即使万般舍不得,哪怕不顺从哥哥之意,也不便让宝钗为她的事操心,因为袭人是个明事理的人。
所以,袭人在临走之时,请求“好歹留下麝月”,她担心宝钗一个都不留,也放麝月离去。
书中虽然没有明写,麝月应该也是贾府的家生子,而且已经没有了亲人。如果离开宝玉宝钗,她也无处可去,倒还不如留下来,彼此有个照应。
对于最终留下麝月以及袭人的请求,书中也早有铺垫。袭人其实很早就有意培养接班人,比如芳官新进怡红院,袭人要她为宝玉吹汤,“你也学着些伏侍,别一味呆憨呆睡.口劲轻着,别吹上唾沫星儿。”袭人希望每个人都能独挡一面,这样才能给宝玉最好的照顾,不会因为谁缺位而让宝玉受罪。
可惜,这些丫头中,只有麝月一人向袭人看齐,不但做事的风格像袭人,而且其主动承担的态度也和袭人一样,因此宝玉曾评定麝月“公然又是一个袭人”。
正是因为对麝月放心,知道她能代替自己照顾好宝玉,袭人才说出“好歹留下麝月”的话。只有这样,她才能安心离去。
宝钗对袭人的怜惜,无意中为自己和宝玉留了一条退路:据脂批提示,当贾府被抄,宝玉和宝钗流落街头,袭人和蒋玉菡夫妻把他们接到家里,照顾了一段时间(脂批:盖琪官虽系优人,后回与袭人供奉玉兄、宝卿同始终者)。这符合作者曹雪芹的因果观:种善因,结善果。如果没有袭人和蒋玉菡夫妇,流落中的宝玉和宝钗将无处可去,一个缓冲的机会都没有。
同时,供奉宝玉宝钗夫妇的行为,也印证了脂批评袭人之“花袭人有始有终”,袭人没有违背诺言,即使不得不离开宝玉,她始终牵挂着宝玉,并且在无人愿意搭理落魄中的宝玉之时,他们夫妇伸出了援手,而且依然当主子般侍奉。
贾母没有看错人,她把宝玉交给袭人,看中的是袭人“克尽职任”,袭人的忠心,已经超越了贾母的期待,即使不在职位之上,她的忠心也一直没有变过。
袭为钗副,袭人和宝钗,这两个性相似之人,最终彼此成就,袭人因宝钗的怜惜而拥有了宽广的人生路,宝钗则因为袭人的援助度过了抄家后最困难的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