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话红楼 | 题对额试宝玉之才,贾政是个怎样的父亲?
在男女有别的时代,父亲和母亲对孩子的教育作用是有严格分工的:女儿的教育百分百由母亲负责,在打理好衣食住行之余,就是培养女儿的持家能力,包括做女红;儿子的教育主要由父亲负责,母亲只在衣食上做好呵护,父亲以言传身教的方式,教会孩子做人,教会孩子社交,引导孩子去认识世界。
贾政其实是个不怎么合格的父亲,当然,这也与受贾母所限制有关,因此,他对宝玉的教育,属于心血来潮型,突然想到了,就叫到面前来教育一番。
大观园题对额,属于意外,是突然撞见了,顺便就把宝玉拉入了他们的风雅队伍。
也正是这次题对额,让我们清楚地看到了他们的父子关系。
倍受荣宠的宝玉,平生只有一怕,就是怕见到父亲,因为法律赋予了父亲对儿子非打即骂的权力,而且在上学读书这件事上,父子俩有着完全不同的态度。
因此,对于父亲,宝玉的态度是能躲就躲。
但是这一次,他躲不过去了。
可巧近日宝玉因思念秦钟,忧戚不尽,贾母常命人带他到园中来戏耍.此时亦才进去,忽见贾珍走来,向他笑道:“你还不出去,老爷就来了。”宝玉听了,带着奶娘小厮们,一溜烟就出园来.方转过弯,顶头贾政引众客来了,躲之不及,只得一边站了.
宝玉怕贾政,已是全府的共识,大家也都乐得替宝玉打埋伏,毕竟在大家的眼里,宝玉还是个孩子。对孩子的爱护,是每个心存善意的人自发的行为。
虽然有贾珍的提醒,宝玉还是没能逃得掉,只好恭敬而立。
于是,宝玉被强行拉入以贾政为主角的风雅团,成为了团队里的临时成员。
修建大观园,是一个浩大的工程,由宁荣两府共同完成,原本贾政是主要负责人,毕竟回来省亲的是他女儿。但因为贾政“不惯俗务”,把责任下放给贾琏,自己只在建立之后,带着清客们来题词。
这件事还真是非贾政莫属,自从贾敬出家之后,整个贾府,读书最多最有文化的人就是贾政了。当然,他也以文化人自居,“不惯俗务”的潜台词,就是只惯雅务,所有的业余时间,他都用来与清客们吟诗作赋了。
贾政不知道,每一次的风雅局,其实都是他的风采秀,那些清客们不过是奉承罢了。当然,没经历过世态炎凉的人,确实看不透这一人情世故。
只因偶遇宝玉,贾政的个人风采秀,就变成了宝玉的个人风采秀,通过这个机会,贾政重新认识了宝玉,读者也见识了贾政这个父亲对儿子是怎样教育的。
从教育方式上来看,贾政带着宝玉一起题对额,确实是一次言传身教的机会,毕竟这也算是一个小小的社交活动。接下来,我们就跟着这个观光团,来看看标准儒家父子的互动,从中体会儒学之父子伦理。
第一处景点,是“山上有镜面白石一块,正是迎面留题处”,主角贾政发话:“诸公请看此处,题以何名为妙?”
这些清客们个个都是人精,“心中早知贾政要试宝玉的功业进益如何,只将些俗套来敷衍”。于是,在贾政的命令下,宝玉侃侃而谈。
宝玉道:“尝闻古人有云:`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况此处并非主山正景,原无可题之处,不过是探景一进步耳.莫若直书`曲径通幽处'这句旧诗在上,倒还大方气派。”众人听了,都赞道:“是极!二世兄天分高,才情远,不似我们读腐了书的。”贾政笑道:“不可谬奖.他年小,不过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罢了.再俟选拟。”
宝玉这段话,条理清晰,远胜那些只会附庸的清客。由此也可见宝玉怕贾政,也并没有到老鼠见了猫的程度。只要给予合适的机会,宝玉的才情就会泉涌而出。
可以说,在吟诗作赋这件事上,父子俩的爱好是高度统一的,只是父亲的爱好是业余的,宝玉却当成了正业。
贾政对宝玉的对答极为满意,不过,当着外人,也只是说“不可谬奖”。这种方式,是绝大多数父母的处理方式,一直延续到现在,就是不肯给孩子一个肯定,一个表扬。
接下来进入有清溪环抱的亭子,宝玉应是受了刚才的鼓舞,话更多了,放开了说,从批众清客的“泻”字不妥,到得出“沁芳”二字,再念出一联。结果是“贾政听了,点头微笑。众人先称赞不已”。
宝玉的表现,让贾政倍有面子,这个平时顽劣不堪的“酒色之徒”也确实拿得出手。照这样下去,父子应该是往和解的方向走,从此父慈子孝,逐步引领宝玉走读书上进的正途。
然而,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并非如此。
当一行人进入潇湘馆,贾政被其中的雅致所吸引,发出了“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的感叹,众清客也附和地给出几个风雅之词,唯有宝玉不合时宜,把沉醉于做梦的雅客们拉回了现实:“这是第一处行幸之处,必须颂圣方可。”并批清客们“太迂腐了”。
此时,贾政收敛了之前稍显为儿子得意的心态,回归了严肃:“点头道:畜生,畜生,可谓管窥蠡测矣。”随即命宝玉再出一联,听后却是“摇头说道:也未见长。”
贾政应该是意识到了之前对宝玉的温和态度不妥,于是恢复了往日的威严。
这就奇怪了,温和的态度有何不妥?这便是儒学对父母的要求:严父,即所谓棍棒之下出孝子,不严则容易纵容孩子上房揭瓦。
所以,进入下一个景点时,贾政的态度更粗暴了。在宝玉为引发贾政“归农之意”的所在取名“稻香村”时,“贾政一声断喝:无知的孽障!你能知道几个古人,能记得几首熟诗,也敢在老先生前卖弄!你方才那些胡说的,不过是试你的清浊,取笑而已,你就认真了。”
这实在太伤人了,你命令人家说,说了却要挨骂,而且说这一切不过是“取笑”,不能当真,有这样拿孩子取笑的吗?
好在宝玉心理素质好,如果换了自卑的贾环,恐怕吓得不敢开口了。
骂完了,也不说两句安慰之语,接下来继续要宝玉作答。宝玉这天也不知道是哪来的胆子,竟然敢和父亲对抗了:“老爷教训得极是,但古人常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
对抗来自分歧,分歧是因为父子俩对稻香村的看法截然不同,终极原因还是宝玉太爱说真话,打碎了贾政的风雅之梦:贾政觉得稻香村有田舍之“清幽气象”,宝玉偏要指出这不过是“人力穿凿扭捏而成”,并引经据典地论证。
当着那么多清客呢,这太伤贾政的面子了,所以,不等宝玉说完,“贾政气的喝命:叉出去!刚出去,又喝命:回来!命再题一联,若不通,一并打嘴!”
真佩服宝玉没有人格分裂,在这种强压之下还能随口就念出对联来。
贾政也够分裂的,一方面要遵从习俗做严父,还要死守着面子,另一方面却难掩爱子之心。所以一会“叉出去”,一会又“喝命回来”。
这样的父子相处,看着都觉得真心累。
书中对贾政的定位,是标准的儒家男人,言行从不逾矩,对母亲至孝,与夫人相敬如宾,对儿子严格教育,面对好不容易回了趟娘家的女儿元春,也只行臣礼、说官话,不敢有半点的情感流露。
但是,贾政毕竟是心存善念的人,心底的那股天性总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来,这便造成了他的分裂。
贾政的分裂,深刻地影响到了宝玉,这个被祖母宠溺到极致的孩子,本有着极高的天分,只要稍加引导,必能如北静王所说:“雏凤清于老凤声”,成就远在其父贾政身上。
可惜的是,贾政这种分裂的为父之道,让宝玉敬而远之,同时加强了宝玉的叛逆感。他对仕途经济的厌恶,多半来自父亲的这种流于形式的社交。如果做官之后,人就不能说真话,要么奉承他人,要么被人奉承,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呢?
贾政这种父亲,非常典型而普遍,一直到现在,依然有很多男人像他这样做父亲:有对孩子发自内心的爱,但不知道如何与孩子相处。难得有机会带孩子社交,却让孩子看到自己虚与委蛇的形象。
不仅是宝玉,无论哪一个热爱生活热爱生命的孩子,看到父亲这样的人生,都会望而却步吧?
读经典
寻书中清幽之境,遇古今善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