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如:传统京剧结尾质疑
1949年以后,为了破除迷信,许多传统京剧中有关神鬼、星宿以及因果报应的情节都被删除。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人们觉悟大大提高,观众不会因戏曲中有鬼魂托梦、因果报应等情节便相信现实社会中真有神鬼。而社会上至今仍有一些愚昧无知者去烧香、修庙、求签、问卜,却未必是看了戏才受到的不良影响。
即如京戏中的《乌盆记》、《铡判官》,虽受到观众的欢迎,但有谁会相信'丁丁当当盆儿鬼'能伸冤告状,包拯本人真有'日断阳,夜断阴'的神通呢!何况《白蛇传》、《西游记》,一直以神话姿态展现于舞台,逃过了屡遭禁演的灾难;而像《李陵碑》、《洪羊洞》、《杨排风打青龙》以及《九龙山》杨延昭给岳飞托梦传授'撒手锏'等,都被'戏改'专家们用'断鹤续凫'的办法硬把剧情删改得牵强附会,长期以扭曲的形态存活了下来。
谭富英《李陵碑》舞台照
我则认为,《托兆》一折尽管不上杨七郎鬼魂,而杨令公父子却仍因亲人托梦而导致六郎回营打探,杨继业被困自尽,依旧离不开'天人感应'的思想背景。特别是'碰碑'一折原来的结尾,以苏武之神点化杨继业为过渡情节,终使这位忠臣勇将免遭被俘之厄而凛然殉国以全其节义,难道真比换上一位莫名其妙的'山中隐士'稀里糊涂地收去了杨继业的宝刀,并让他所牧之羊说死就死等等欠通手法和情节更为逊色么?如果那位所谓的'隐士'乃辽邦奸细,则又成为'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败笔,杨继业是中了辽人圈套才死去的,岂不更加弄巧成拙?尤其不应删去的,是杨继业碰碑之后,应上辽将韩延寿。他一面安置令公尸,一面通报辽邦上级,这才与另一出戏孟良盗骨的剧情相呼应。如后面接演《调寇》,更不存在观众起堂收不住场的问题。我们如果真想'振兴京剧',为什么不在这方面认真思考一下呢?
从而我联想到全部《清风亭》的结尾。此戏最后一折是'雷殛张继保',故原名《天雷报》。盖张继保因忘恩负义而不认养父母,逼使两位老人自尽,天理难容乃终遭雷殛死去。这个故事流传已久,清代学者焦循在其著作中便曾著录。半个世纪以来,为了破除迷信竟免张继保一死,看去像是'科学'了,却起到'灭天理,存人欲'的反作用,使观众心态反倒失去平衡。这里我想说明的是,'雷殛'一场,小生扮张继保应摘掉乌纱剥去袍服,头顶甩发,身穿红褶子(象征他是罪人,与陈世美被铡前扮相一样),跪在舞台中央,手托二百铜钱而死。中间还有小小噱头,即地保看到两贯铜钱,想伸手拿来据为已有;此时检场人在紧要当日洒出一道火光,说明钱上有电(这才是真正合乎科学呢)!于是地保叹道'不义之财,我也别要了!'这样处理方式,编剧人警世之意跃然观众眼前。这样收尾,岂不比让张继保心安理得打道回府更'有戏'么?现在不少戏都恢复'鬼魂'出场,难道就不能让张继保'死'一回么!
王又宸之《天雷报》
附带说一句。程砚秋当年演出《荒山泪》,全剧结尾时是有虎形出场的(第一场以虎形'吊场',首尾正相呼应)。两个公差一见,忙用公文遮拦,掩蔽身体。老虎见了公文,用鼻子嗅了嗅,竟夹着尾巴逃去,然后两名公差点明题旨,下场结束。这正是编剧人把'苛政猛于虎'的道理做了形象化的处理,虽有悖实情却隐含深意。此一结尾已被删去多年,我常引为遗憾。最近听说张火丁在北京上演此戏,终于恢复了程先生当年演出本之旧,使结尾有了'戏',我认为这是值得'表而出之'的。
2003年岁次癸未立秋沪上作
(《吴小如戏曲随笔集》补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