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洛加:那年那月鲁祖庙之饲养
饲 养
文/吴洛加
本篇说说鲁祖庙老街人家与动物的那些往事。
我手上没有档案数据,无法准确说出五十年前鲁祖庙片区究竟有多少户人家和丁口,但凭记忆推算,鲁祖庙外加相连的两条巷子,一两百户上千人口怕是差不离的。除了住户,鲁祖庙毗邻解放碑、较场口、和平路、民生路、临江门,地理位置十分优越,从早到晚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热闹得很。
这条老街的热闹,不全是人类制造的,还有——动物。
“文革”特别是武斗时期生活消费品匮乏到极点,啥都稀缺,犹以和百姓息息相关的鸡鸭鱼肉蛋菜奶为最。普通家庭一周只能吃上最多两次肉。周边有几家国营肉店,因为货源紧张,大多只卖上午。下午虽也开着门,但只剩下油腻腻空空如也的肉案。那年月,每天清晨肉店尚未开张,门口便被顾客挤得水泄不通。有本人去现场排队的,也有带着板凳甚至半块砖头去帮熟人占位子排队的。大家都清楚,如果去晚了的话极有可能会空手而归。
光靠每月定量供应的那点儿猪肉显然不够,很想能碰到悄悄进城来卖农副产品的农民,从他们手上买点肉呀蛋的回来调剂调剂。比如酒,官方每月供应的几两根本不够,酒客们就私下用八毛钱外加两斤粮票在农民手上购买家酿的高粱酒,史称“八搭二”,此语非那代人不能理解。很多农民朋友不敢进城卖东西,车船码头和市场入口到处都是戴着红箍笼的执勤人员。他们目光如隼铁面无情,一旦被拦下,东西通通没收,还给你安个“投机倒把分子”的罪名,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在这种历史背景下,鲁祖庙的住户们便萌生了自已养鳮喂鸭的念头,在他们看来,活人不能被尿憋死,办法总比困难多。
春天,郊区农民用大箩筐挑着刚孵出不久的鸡娃鸭娃走进鲁祖庙,满箩筐滚动的金色绒球和叽叽呷呷的叫声勾得孩子们心痒,便缠着大人们买。娃儿们纯粹买来当作玩伴,大人除了满足孩子们的愿望,还多了一番心思:万一养大成器了呢,说不定还可以为明年春节的年饭增加两个大菜呢。于是一番精挑细选讨价还价,筐内的鸡娃鸭娃便各自有了新主人。
大多成双成对的买,据说有伴儿的小动物抢食吃成活率高一些。用竹篾编扎鸡屋鸭舍圈起来饲养,从此叽叽呷呷声此起彼伏,为老街增添了不少生气。娃儿们把这些鸡鸭视作宝贝般精心呵护,不时跑去河边挖来蚯蚓和螺蛳为宝贝们增加营养。然而好景不长,多半鸡鸭长到拳头大就莫名其妙患病,拉白痢,无精打采两天后夭亡,无药可救,甚至一死一大片,让满怀希望的娃儿们悲伤不已。也有成功饲养到公鸡打鸣母鸡下蛋,那简直就成为街上的“明星”,为主人挣足了面子。
也曾经流行过喂兔,灰的白的短尾长耳均有。我家养过几只长耳朵大白兔,据说是优良品种,可以长到五六斤重。父亲用木板木条钉成了宽大的兔笼,叫我们几个儿女天天去附近的菜市场捡人家丢弃的菜叶回来当饲料。兔子的食量很大,一旦没有吃饱就张着三瓣嘴啃咬木笼,弄得我们几个饲养员不胜其烦。从半大养到成年,肥硕喜人,耳朵却突然充血,胀大到支立不起,看起来可怜兮兮的。便用针给它放血,但几天后又被充满。是什么原因导致兔耳大量充血,至今不明究里。那年头连丢弃的菜帮残叶都是稀罕品,市场里每天都有人背着背篼转游捡拾。你问捡菜叶回去喂啥,对方往往鼻子一哼,不无好气回答:喂啥?喂人。
竟然还有养猪的!不过只能算是个例,不具代表性。老街中段郑家曾经在自家厨房圈养过两只半大猪儿,那畜牲不懂城里规矩,经常扯起喉咙嚎叫,且散发臭气扰民。左邻右舍不堪忍受投诉到居委会,地段代表出面严词警告,猪主只得全线撤退,将猪们移驾李子坝城边边,鲁祖庙老街从此再无活猪光临。
养得最多的是猫。既有鲁祖庙的土著,也不乏来自附近大同路、民生路的访客。老街耗子凶悍,家里离不得猫的护佑。养猫并不为吃,但街上拉板车的莽娃说他曾经吃过猫肉,感觉有点酸,但香得很,知情的邻居证明此事属实,但并未就猫肉的酸与香下结论。六十年代初期莽娃被饿得走路都东倒西歪,某日见街尾角落有只刚死不久的猫,二话不说拎回家剥剖洗烧后饱餐一顿。还有人曾经捕食过耗子,不为猎奇,只为果腹。都是被饥饿逼的。
前天在网上见到视频,一只猫竟然被耗子撵得仓皇逃窜,觉得不可思议。我当娃儿时似乎没有此等贱猫。记得深刻的是陈妈家那只名为“大黑”的猫,某日正在堂屋凉椅上打盹,突然怒目圆睁毛发炸立,仰头对着空中“噗”的吹出一口气,正在房梁上行走的一只老鼠被吓得腿脚发软坠落下地。猫们有时也讨厌,老把柴禾煤堆当成厕所,又爱深夜在房顶追逐着谈情说爱,瓦片常常被其蹬落踩碎,下雨天屋里就遭殃了,锅碗瓢盆都得用来接渗漏的天水。
狗却少得可怜,寥寥几条,也是美其名曰血统纯正的中华田园犬(坊间谑称“土狗”)。不是老街人对狗有啥子偏见不愿饲养,实际情况是受条件限制迫不得已。鲁祖庙的住户大多家境清贫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少有盗贼掂记,养狗看家护院没有多大的实用价值;况且在连人都吃不饱的年代,哪有余粮来饲养喂不饱的狗。
养鸟养出水平的刘哥在老街算是个人物。他专门饲养能够唱歌和模仿人说话的鸟,如鹦鹉、八哥之类。小时候我一直把八哥认成乌鸦,后来才晓得八哥并非寻常鸟,嘴巧的可以说几十个单词呢。那时人民公园每周赶鸟市,人头攒动,百鸟欢歌,热闹得很。每次都能见到刘哥的身影,运气好的话还可以亲睹其表演驯鸟绝技。
有次他带去了饲养多年的红嘴鸦,打开笼门,手中的小棍一挥,鸟儿得令出笼。在众目睽睽下作揽镜梳洗状,乖巧引得众人啧啧赞叹。突然一抖翅,扑楞楞飞上附近的大树,站立枝头喳喳啼鸣。大家连说糟了糟了,这鸟儿恐怕回不来咯。再看刘哥,顾自抽烟喝茶,与鸟友谈笑风生,对高居枝头的鸟儿视若不见。临到离开,打开鸟笼,又用小棍比划了一下,那鸟在空中盘旋一圈,稳稳落在刘哥肩上,还伸出小嘴啄啄主人的耳垂。刘哥爱鸟如命,每月工资到手,第一件事便是购买鸟食。曾有人登门提出重金买他那只红嘴鸦,刘哥鼻子哼了一声,告诉对方自己从不卖鸟,哪怕明天家里揭不开锅。
喜欢小动物是娃儿们与生俱来的的天性,并不会因为富贵贫穷就放弃自己的爱好。春天来临柳枝泛绿,珊瑚坝内河的蝌蚪密如墨点顺流而下,鲁祖庙的娃儿们便三五成群扛着抄网去捞蝌蚪。盛在透明的广口玻璃瓶里,点缀些黄白相间的卵石和盈盈拂动的水草,在临街窗口靓成一道风景。丢些饭粒当饵料,隔天换清水,盼望瓶中的小精灵有朝一日变成呱呱欢叫的青蛙王子。但美好的愿望总是很难实现,好不容易蝌蚪尾巴脱落长出了四条腿,某天清晨却发现它在水面翻了肚皮,或者湿漉漉躺在了瓶子外面,不用猜,十之八九是遭了猫的暗算。
也曾养过蝈蝈。农民用扁担挑了百十个麦秸编的精巧玲珑的蝈蝈笼走进老街,里面的蝈蝈声惊天动地。花几分钱买来一个,置于案头把玩,听它“括括括”叫。喂鲜嫩的菜叶,也投以馒头渣和米饭粒,它来者不拒照吃不误,但进入深秋后变呆变傻,最后在料峭的冷风中一只接一只死去。我们长大后才知道这就是天命难违。
成功率最高的是养蚕。缠着大人从小贩手里买回芝麻粒大小的幼蚕,在文具盒里铺上纸就成了蚕宝宝的家。养蚕者众,街上有人用簸箕盛着桑叶出售,一分钱两张。嫌贵,星期天便跟着大人到附近山上采摘。回家洗净,晾干水份。用羽毛作刷,轻轻将蚕扫到新鲜桑叶上……蚕大了,又整体转移到空间更大的鞋盒。夜阑更深,听那蚕食桑叶,沙沙沙犹如风吹细雨。终于在某天发现鞋盒四壁竟然缀上了雪白的绒球儿,凑近细看,蚕还在绒球内摆动着头吐丝。大喜,捧着鞋盒奔走相告,那番兴奋与快乐几十年后犹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