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的高跟鞋

外孙女的婚礼在五百公里外的婆家举行,从他们家所在的县城出发,花费九个小时的车程才抵达这个叫白城的城市。娘家人坐满了大巴车,他们把最好的位置让给姥姥姥爷坐。

沿着运河进城,她坐在前面,视野开阔。大路右边的运河里,满满泛着深碧色的水。透过远远近近的树木,看得见稻田碧绿整齐。外孙女嫁得不错,婆家是书香门第,她跟着高兴。

外孙女不是她亲生的,她来李家时,外孙女的妈妈刚刚出嫁。李家的孩子们都叫她干妈,来李家三十年,他们叫她干妈倒已叫了四十年。

那时她和老李演评剧,她是王母娘娘,他是玉帝。玉帝的戏全是坐着唱,一板一眼,威风得紧。她是活跃分子,除了演戏,还帮着做饭打扫,人缘可不赖。先后丧偶,惺惺相惜,两人就由同事成了一家人。两家的孩子本就相熟,这下子却是更亲上做了亲。

进了李家的门,她就叫他玉帝,他喊她娘娘。

退休了也不闲着,到小公园里带一帮票友唱戏,由专业成了业余也不介意。偶尔有一场演出,他还是玉帝,她还是王母娘娘。孩子们都搞艺术,不是弹钢琴古筝就是作曲,没人唱戏接他们的班。

剧团早解散了,唱评戏似乎看不到前途。然而他们唱戏的小广场上,并不缺少观众。他们也算是县城的名角。有人一直记得年轻时的王母娘娘,那扮相,那唱词,真哏呀。

娘娘作为姥姥要参加婚礼了,整整一周的时间,她都在为自己做形象设计。

到了婚礼那天早上,她穿上早就熨烫好的暗紫真丝提花丝绒缠枝蔷薇中袖上衣和黑色中裙,配上肉色丝袜,当然,脚上是少不了的黑色缀小金蝴蝶结细高跟鞋。黑多白少的头发在脑后松松挽起,插一朵房间插花上摘下来的粉红玫瑰,呼应着黑边儿眼镜。

酒店房间镜子里,她看见高大的玉帝一言不发慢慢站在身后,白衬衫深灰长裤,也是黑边眼镜。三十年的光阴流转而去,她现在七十八岁,他七十九岁。

明明是两个很老的人了,然而她的眼风飞过去,仿佛还是三十年前再嫁时的模样,带些调皮与童真。笑起来时上牙微微有些龅出,却由那一双吊梢杏眼一笔勾回,让她仍然有说不出的妩媚嫣然。

迎亲的队伍还没到,娘娘掏出一只红丝绒扁盒子,用手紧紧捏着,和玉帝来到隔壁房间。新娘已穿好洁白婚纱端坐床头,娘娘打开小盒子,拿出一对凤纹铂金镯子,套在新娘圆润的手臂上。

周围是一片惊叹之声:“多大气的姥姥啊!”

“俺们也想当外孙女!”

她退休金一个月只有不到两千块,攒了好久才攒够买镯子的钱。

新娘俯身在娘娘怀里笑,温柔地谢她。

玉帝坐进小椅子里,嘴角向上牵了牵,算是笑。他平素不苟言笑,近年更添了耳聋。他的话,好像都被当作唱词在舞台上唱完了。

娘娘起身时,人们又是一阵惊叹:“咦,老太太穿着高跟鞋呐!”

听惯了惊叹与掌声,娘娘大笑着在团花地毯上转了一圈又一圈,展示她的高跟鞋。于是,大家纷纷拿出手机拍照,好像今天不是新娘的婚礼,而是娘娘的演出。

那双高跟鞋,最后还成了婚礼上最抢风头的道具。

无数手机、相机对准了它狂拍。它实在是被老太太的一双脚穿得风情万种,优雅无比。娘娘耐心地摆好POSS配合,在小县城里演了多年的戏,她当然知道,别说一辈子做配角,就是主角,那也是认真配合才能博得满堂彩儿。

玉帝远远坐着,看他的皮肤白皙却满脸皱纹的娘娘不知疲倦地转着圈,听年轻人的声声惊叹——四十多岁的人,在他眼里还真是年轻人。

婚礼结束时,娘娘发现因为太忘情地摆POSS,搭在椅背上的黑纱小外罩不知去向了。她只好一边笑着摇头,一边挽起玉帝的胳膊向外走。

一帮人在后面赶着叫干妈,是孩子们的朋友。几个人随在娘娘身后笑着道:“等咱们八十岁了,也得学干妈,穿高跟鞋!”

“戴花!”

“摆POSS!”

外面的大太阳开足了马力,将暑热轰轰然投下。前一天刚下过一场暴雨,地面、树木和天空都被洗得清亮爽洁。生离死别,严冬酷暑,娘娘见得多了,这样的天气,在她眼中实在是绝妙的好天气。花车司机摘下一捧粉红百合花正准备扔掉,她赶紧跑过去——高跟鞋也没妨碍到她,小心捧在手里。有浓郁的香气染上人的衣袂。一会儿拿到返家的大客车上去,整个车厢就都会是花香了。

酒店院子里,有一丛芍药花,在这个季节,已开到荼靡,却有一朵浅粉红的大花,独独正开得艳。娘娘路过它的时候,举起手机,细心拍下了它。

走出好远了,那些四十多岁的年轻人还依依不舍地在她身后目送着。她们在年近八十的娘娘身上,幻想着自己的也许并不枯燥的未来,因而无不信心满满。


这篇文以前写在网站专栏里

被《人生与伴侣》杂志偷去发表

没征得我同意

也没给我稿费

那么大的杂志也真好意思

彼时纸媒还没像今天这般式微

发文都会征求意见

连当红作家、编辑闫红用稿都诚恳留言

真正谦谦君子风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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