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 莫负红椿

红椿宣传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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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 潜 /文

镶嵌在林海中的红椿场镇

我在红椿乡的某文化景观墙前徘徊了很久,因为设计和制作者为显示这块土地的厚重,选择用篆体字书写地名的时候,将“椿”写作“杶”。这本来没错,“杶”字从椿芽的萌发状态入手,抓住了卷曲、舒展的特点,形象地描绘出春意盎然的画面。
可我觉得仅仅如此还单薄了一点,红椿乡的肌理,脱胎于温馨闲散的生活感悟,已经具备了宏大精深的智慧火花。

01

 一朵花的学问 

在红椿乡的野人谷,我居然发现了月季,盛开在夏天激烈的情绪中。
说起月季,先问你一个问题:你有没有被玫瑰坑过?
据一位经营花店的朋友说,日常生活中我们大献殷勤的玫瑰,多数都是价格较为低廉又四季常开的月季。其色彩、花瓣、大小,几可乱真。普通人要想区分清楚,只需要记住月季花瓣是外卷的,玫瑰花瓣是向内聚拢的这一点。可我们又哪里愿意分得那样仔细呢?抱着玫瑰当月季,可能需要勇气,拿月季权充玫瑰来敷弄彼此的心理,肯定容易获得满足。月季和玫瑰容易混淆,不是两种蔷薇科植物的错误,把友情当做爱情,往往是直男们最容易落马的陷阱。
红椿野人谷
野人谷的袒胸露腹,生长着超级可爱的蒲公英。即使没有在野外采撷过蒲公英,也一定会有一个类似的梦境。“我是一棵蒲公英的种子,飞呀飞呀,不知飞向哪里。”这样的童声朗诵,和漫天飞舞的小伞兵一起,一定带走了多少人懵懂寂寥的情怀。但我敢打赌,你容易辨认出蒲公英肯定是在深秋,因为那时它们的头顶上有一簇一簇毛绒绒的小球。离开这个季节,你就会被蒲公英这个词彻底改变认知,再也不敢随便用黄花苗、地丁菜之类的称呼,来指认那些似是而非的草本了。
植物学家说,蒲公英有2000多种,业界为分类和命名扯破了脸皮,经济制裁和政治外交等手段都用上了。有专家特别痛恨这种开小黄花的菊科植物,怕人扯来请教称谓,搞得自己自己瞠目结舌灰头土脑,恨不得用鞋底板把天下所有差不多的都踩死。
尽管妈妈对我说,黄花苗的叶子是贴在地上生长的,它的管状直秆上有细细的小刺。但我还是经常在初春的时候,面对蒲公英、刺蓟和飞蓬感到茫然。——哦,忘了多写一句,蒲公英就是黄花苗、地丁菜。——这三样东西长得真的差不多,你不动手很难准确分清。
只要动手的时间长了,就一定会有经验积累:黄花苗的根表面是黑色的,掐断后有白色的汁;刺蓟叶片的锯齿厉害得很,奇怪的是如果你被别的东西划伤了,它的叶片揉烂后的汁水又能镇疼止血;一根茎的飞蓬,密密麻麻的叶片,灰灰的,没有光泽,盛开的花却有蓝、桃红和白色等多种,比蒲公英洋气多了。但肯定是随风飘落的,而且视觉效果极差,不然就不会有“蓬首垢面”的词汇问世了。
野人谷的海拔超过了1600米,但时令只能在海拔高度上磨蹭,却无法拒绝太阳的打磨,当然就不是挖野菜的季节。小时候,妈妈让我们挖黄花苗、刺蓟、飞蓬回家,是用来熬汤清热去火,或者用嫩叶来做菜拌饭。当然这些菜都苦,但填不饱肚子的日子更苦。口中含苦,心中有蜜。“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们只有吃下这些苦菜,才能看到人生的甜美。现在,妻子看着黄花苗之类的野菜欢呼,是因为背负的蜜糖太多,需要用一种苦涩来综合,甚至唤醒麻痹的味觉神经。
细细探寻了一番,没能发现紫色的蒲公英。那是一种比玫瑰更有传奇色彩的花朵,它不是用来传达爱情的,谁发现了它就会拥有完美的爱情。
在肥沃的田野里,开着成片的紫花,铃铛一样,等待着有心的人来敲响。我现在总算知道了,这就是党参。曾经,我在梨子坪的丛林里发现了一株,斜斜地缠着蓼竹向上,挑着几朵紫色的小花,让我心里荡起涟漪。当时不认识,以为是那种炖汤时很沙糯的沙参。沙参,生长在松软的沙田里,绵糯甘甜。党参,生长在海拔较高的丛林之中,甜中有酸。虽然两者都有圆锥形的特点,但沙参短党参长,沙参是补阴的寒性药物,党参是补气补血的平性药物。
红椿的党参,是巫山县独有的全国“四大名党”之一。《中国药典》1995年版记载:“党参味甘平,功能是补中气不足,润肺止咳,尤以巫山庙党最佳。”志书上的庙党,实际就是指红椿一带所产的党参,因为红椿曾经是庙宇的一个下属乡镇。庙党属川党参,亦名单枝党,以皮细肉白、参气浓烈、肉实皮软、味香醇厚、嚼之化渣而著称。现代医学研究证明,这是能药食两用的尚品。据县志记载,民国初有江西樟树镇药商熊赣臣到巫山收购庙党,见其多为“狮子头菊花心”的上等品,毅然出资帮助发展产业,传授栽培管理技术,将产量不高的野生药材,变为富民的家种药材。一时间,庙党产量逐年上升,远销国内海外。
药农摊晒党参
称之为“党”,就是有一个核心的意思。庙党根部逐渐变细,很少分枝。“狮子头”,指顶端隆起膨胀;“菊花心”,是指横切面有环形花纹。庙党的质量,一靠种植管护,不用农药,不施化肥;二靠加工整理,流程清晰,掌控到位。传统的技术是在浸泡后再“七搓八扳”,实际就是反复揉搓摔打,改变内部结构,有利于激发药性和保存,药材变得柔软、金黄。然后分为党王、贡面、单枝三个等级,也就是顶部、中部、根部三个部位分装出售。

02

 一滴水的温柔 

很早就知道红椿境内有个千丈岩瀑布。
大概三十年前,全县编纂的乡土教材里面,有一篇关于千丈岩瀑布的文章,印象中是王勇先生写的。那时我在隔江相望的大昌镇教书,引导学生们阅读之后的收获如何,记忆中很模糊。我自己读了之后,顿觉神思飞扬,向往至极,自然就联想到“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意境。
千丈岩瀑布原貌
十七八年前的一个冬天,第一次到了千丈岩瀑布。不巧的是那几天刚好下了大雪,道路泥泞艰难,没能看到瀑布飞金泄玉或者袅袅飘摇的景致,巧的是居然赶上了十年难得一见的冰瀑。曾经气势如虹,敢于毅然一跳的瀑布,被温度凝固了,被时间塑形了,也被空间封锁了。从激情似火的山岩里涌动出来的暖流,哪能如此轻易地就范,厚厚的冰挂之下,一缕一缕的水雾在迂回盘旋。也许,对山来说,岿然不动地坚持是最佳的境界,也是标准的操守;对不知形势和结局的水来说,顺其自然属于惯性,但慌乱、紧张以及推卸都是必须的手段;对垂涎其美丽却未能得逞的我来说,羞愧和悔恨,是肾上腺素分泌之后又未能满足的正常反应。
我不死心,象征性地拥抱了一下这个冷冷的美人,一支尖锐的冰箭刺痛了胸膛。我感受到她香气如兰,被控制和压抑的情绪弥漫在皮肤的表面,就折了一截儿冰棍尝了尝。在冰天雪地的郊野,我冰凉的嘴唇强吻了冰清玉洁拒绝平视的美人,片刻的颤栗之后,一股子火辣辣的洪荒之气,从丹田发动之后,迅速分散到四肢百骸。
后来,我又去了好几趟千丈岩。十来年前,这里开始兴修水库,意味着上下两个千丈岩瀑布的水流,都将成为历史,被一堵高高的大坝彻底地锁住。尽管这是造福于民的水利设施建设工程,我的心里还是有诸多不舍。一瞬间,甚至冒出了“因为明天,我将成为别人的新娘,让我最后一次想你”的悲伤,最终定格在“我的思念是不可触摸的网”一样的自嘲之中。
前段时间,又去了一趟千丈岩。出发时的目的很明确,要去看看建始、奉节、巫山接壤树立的三县碑,要去瞻仰一下“屋包树”,揣摩一下华亭如盖的思绪。站在五十米高的水泥坝上,高音喇叭提醒我们这里是重要的水源地。千丈岩瀑布彻底地消失了,那个曾经口若悬河的岩洞,瞪着空阔无神的眼睛,绝壁之下那个瀑布和岩石冲浪爱情巅峰的水塘,长满粗壮的节节草、菖蒲、野蒿和扁豆草。我一厢情愿地相信,烟波浩渺的水库之下,有一泓清流还记得我的身影,记得那个冰雪之下的美好。
千丈岩水库
这水,自由自由地流淌了千年,向下延伸了十来公里,就消失在不知名的天坑和石缝中。1955年冬,全县的重点水利工程放马大堰,就从这里破土动工,新时代的人们要用这上天赐予的资源,来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十多年的时间,经过陆续修建支堰等配套工程,放马大堰的控灌面积达到一万两千亩,其中水田八千九百亩,是全县灌溉面积最大的水利设施。水利的保障实现了旱涝保收,直接将庙宇、长梁等地的水稻产量从亩产五百斤提升到一千斤左右。如果说庙宇镇是全县“江南粮仓”的话,放马大堰绝对功不可没。现在,水库的农业灌溉功能有所削弱,但其他作用依然明显,巨大的落差能够发电,优质洁净的水源解决了红椿、庙宇、铜鼓等地人民的饮水矛盾。
千丈岩水库的所在地,当年叫做放马场。听这名字,就能联想到战争的烟尘,以及山峦之中被撕碎的宁静岁月。下方不远处的这一块平地,就是红椿埫,曾经这里有成片的红椿树,就得名了。椿树,在民间有着极高的地位,被称之为“百树之王”——嫩叶人可以吃,果实是凤凰吃的,——据说凤凰只吃梧桐籽和椿树果,——树干是造船的好材料,是建设房屋时的栋梁之选。所以,古人用椿龄来祝人长寿,以椿庭指代父亲,把椿萱作为父母的代称。挺拔、伟岸、强劲的椿树,是中国男人的参照物。
坝高风大。恍惚之间,驮着重物的骡马、挑着担子的力夫、身负行囊的书生,沿着这条唐宋著名的施南正道,逶迤而来。

03

 一个人的坚守 

山里的孩子爱大山。山里的人们吃大山。
红椿是典型的高寒地方,海拔最低的渣渣埫接近千米,最高峰刘老爷大包,超过了两千三百米,平均海拔在一千四百三十米。有年夏天暑热之际,我穿着短袖从县城出发下乡,绕到红椿的时候,突然天降大雨,在山上被风刮得瑟瑟发抖,赶紧跑到一户人家的火炉边才解决问题。
这巍巍山下,埋藏的都是乌黑发亮的煤炭,据探测储量在一亿吨以上。曾经,乡里有倒流水、闵家湾、乔麻湾、柿叶湾等煤矿,煤炭年产量也曾有二三十万吨。全县的煤炭产业对县域经济贡献接近一半的时候,红椿乡贡献的税收也超过了千万元。资料记载,2011年,全乡工业产值1.6亿元,国地两税增加到1754万元。同期,全乡烤烟种植面积4200亩,年产量610.2吨,产值432万元;党参、牛膝种植面积达到3500亩,产值1500万元。这对于一个2010年只有1728户7132人的乡镇来说,骄傲得可以背负双手、鼻孔朝天。
良好的植被
红椿乡是全县仅有的两个土家族乡镇之一,乡境内的汉族和土家族几乎各占一半。土家族的来源虽然尚未有一致的说法,但肯定与古代巴人有直接的关系。2000多年前,先民定居在今天的湘西鄂西一带,与其他少数民族被称为“武陵蛮”或“五溪蛮”。宋代以后,被称为“土丁”“土民”等。清末地方志中开始用“土家”这一概念。新中国成立以后,根据土家族人民自身的意愿正式定名为土家族。
由于旧中国民族歧视严重,少数民族没有享受到与汉族同等的待遇,一些少数民族逐渐被汉族同化而放弃了自己的民族成分,成为汉族中的一员。新中国推行民族平等,红椿乡的土家族人民开始自主选择回归。据全国人口普查资料,1982年,巫山县少数民族28人,其中土家族11人。1990年,巫山县少数民族594人,其中土家族586人。2000年,巫山县少数民族4784人,其中4676人。截止到2018年11月4日,全县少数民族7115人,其中土家族4945人。这个数据,就是一个尊重历史真相、血缘传承和个人意愿的反映。
当生态环保事业摆上重要议事日程,红椿乡经历了产业结构调整的阵痛,煤炭企业全部关闭彻底销号之后,他们紧紧地盯住了自身得天独厚的优势,开始了新的征程。
红椿乡辖区面积110平方公里,森林面积81平方公里,森林覆盖率的数据你可以算出来。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林子大了什么鸟都能飞。发展林下经济,种植药材等等办法,凡是你能想到的,红椿人民能想到,你没想到的,红椿人民也想到了。我脑子笨,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相信土家人民和所有的中国人民一样,都是勤俭节约、发家致富的能手,就只好绕到他们的背后,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观察他们的精神世界。
电影《疙瘩爷爷》剧照
红椿的森林里面,松林占到全乡总面积一半以上。想到茂密参天的原始森林,想到可以傲然独立不惧风霜,也可以并肩携手抵抗艰险的松树,就会想到电影《疙瘩爷爷》的原型,巫山县红椿乡高炉村护林员李美成。眼前就会呈现出那片陪伴了他整整四十年的森林,面积超过五百亩,生长着一万棵以上两百年树龄的古松。
土家人一直有爱树种树的传统,家里生了小孩儿,父亲必定要种上几棵树。生的是女儿,种下的是泡桐树,女儿十八岁的时候,能打一套体体面面的嫁妆;生的是男孩儿,栽下的是杉树,几十年之后,男孩儿魂归大地的时候,这几棵树能为他造一副上好的棺材。每年腊月三十吃完团年饭,家长必定带着孩子,挨着给房前屋后的树喂饭,——在树身上浅浅地砍一刀,塞进几颗团年饭。村子里的老树,一定是很多人的干爹,逢年过节,那树就会接受披红、烧香、叩头、祭祀等极为尊贵的仪式。
老伴给李美成按摩膝盖
李美成1964年担任护林员起,就把这些树们当成了自己的亲人。一万四千多个日夜里,每天雷打不动的两次巡山,成了他同祖先们进行交流的规矩。当时,一年只有5元钱的补助,平均每天才一分多,一个月才四毛多,一天打一双草鞋都还能值个两三毛咧。一根筋的他就这样开始了,四十余载春秋,他经受了种种磨炼,完美地展示了土家人的风骨。他不仅要同这些盗树人斗智、斗力、斗狠,还得时时准备流汗、流血、流泪。曾经帮助他对付砍伐者的堂兄李大成,在睡梦中被人悄悄捆绑到野外的树上,偷树贼卑鄙地上演“杀鸡儆猴”的把戏给他看;支持自己的父亲,在冬天上街赶集时,被未能得逞的人按倒在水田里跪了一天,回家后哭求他放弃这个得罪人的差事;盗窃团伙晚上锁住他的门,企图将他困在家中,他玩起“空城计”,最终将乱砍滥伐者绳之以法。
李美成的形象,书写在红椿的山峁之间,2007年,他被评为感动重庆十大人物,评选委员会给予的评价是这样的:
  为了一个庄严的承诺,你坚守了40年,从青春勃发到日渐衰老,40年所有的收入仅3110元。年复一年,飞走的是候鸟,守住的是一万棵葱郁的百年大树,也守住了——茂盛的希望!
2020年7月26日

红椿与放马大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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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趟平河 长枕培石 微云当阳 小滑大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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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观庙宇 白描大昌 又访竹贤 安坐金坪
莫负红椿 斜行官阳 久闻笃坪 圆梦邓家

(文中图片和视频选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谨致谢)


主编/ 刘庆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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