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理由救赎‖文/慕容姜
无理由救赎
“你是——”
老人家一张口,便散发出一阵浓重口气。有洁癖的奶奶却有口气,已是她所无法控制的尴尬。年老的身体,会从内部散发出一股特有的腐臭气息。
上次见她,她紧着我脸蛋说话,尽管所吐字字如铁,我还能闻着兰花香,但那毕竟是十年前的事。
老人家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着我:“你叫什么名字?”
来之前,无数个见面场景在脑海中预演过,却没有想到会被她问到名字。毫无准备之下,“明亮”两字从我口中蹦了出来。
“啊——”她微缩眉头,像是在记忆之海的深处打捞这个词汇。
但我确信,她什么都不会找到,她从不认识什么“明亮”。
“我是专程来看您的。”我拉起她的手,亲热地搭在我的手上。
“哦!?”她缩着的眉头放松开来,“请进,请进!”
她住在夕美堂的二等房,相比于三等房,多了个独立客厅;相比于一等房,少了个阳台。客厅收拾得清爽,茶几上摆放着干花,沙发上的靠枕被拍打得四角蓬松,看上去随时在等待客人的到来,但依我估计,她从没什么客人。
即便没有客人,她依旧梳洗打扮过,眉粉胭脂口红一一淡淡施过,假若有人不约而至——比如说我,她便能毫不迟疑地开门迎客。奶奶的讲究,我记得。
她拉了拉长裙下角,缓缓转身。我吃惊地发现自己竟也还记得这长裙,原本是深至于黑的蓝,她穿着正到脚踝,现如今那蓝已渐淡渐浅,因为身体的萎缩,那裙角拖拖拉拉地抹着地板往前移动着。
“来,坐这。”她好不容易挪到了沙发前。
“您先坐。”我特有礼貌地扶着她坐下。
她好奇地望着我:“人老了,记性不好,我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来着?”
我心里一笑,她真正想问的是我跟她到底是个什么关系,用“我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作问不过是她用来唤起记忆的惯用技巧,既礼貌又含蓄。幼年时带我逛街,她碰到了半生不熟的人就常常这么问对方。
“我是文威的朋友。”
她两片萎缩的唇颤悠悠地开启,保持着那姿势好半天,终于说:“文威,我都好久没见着文威喽。”
她抬头望向墙上挂着的她跟文威的合影。合影中,文威还是少年,穿着砖红色的格子纹罩衫,青涩的眉目,斜抿着小嘴,靠在尚未见老态的奶奶身旁。那合影我也曾有过,可惜过来时无法带任何实物,不然却是绝好的证物。
“你是文威的朋友?”她回转头看我。
我微微点头,还不太确定她此时的记忆停留在时间轴的哪个座标上?于她,文威是死是活?
“那正好,文威今天要来晚饭,你也一起等他吧?羊腿已经腌好,就等着进烤箱了。”
我说“那太好了”,却心知根本等不到一个永远不会出席的人晚饭。
“你认识文威很久了?”她又再问。
“我们从小一块长大的。”我说慌成瘾,但这句却是实话,我对自己有多了解就对文威有多了解。
“我给忘了,你叫什么来着?”她将我从头看到脚。
“嗯?”我装作没听清她的话,做贼心虚地低下眼去。她这是在试探我吗?我刚刚告诉她的名字是什么来着?没预料到还需要重新回答这个问题,当时说了就抛出了脑外。
“我问你啊,你叫什么来着?”
奶奶的锲而不舍跟她的讲究一般顽固。
“小董。”
“你刚刚好像说叫什么亮。”
就是再老,就是口气再腐臭,就是体格再微小,就是忘记了自己的孙子早已在多年前因车祸而亡,奶奶含蓄的问话技巧却是一如既往。
“姓董,名明亮,奶奶您叫我小董就好。”说谎者必有的自信我还是有的。
“那你跟文威一定很熟。”
“太熟。”
“他没欺负你吧?”
“他欺负我?”
“文威这孩子,有时霸道了点,但心好,他如果欺负你,你不要往心里去。”
心好?已经好久没人说过我心好了。曾几何时,有不少人认为我是好人,尤其是女孩,更尤其是好女孩。
我赌博,打架,偷抢,什么都干。但有一点,我从不欺负女孩子,但那不是因为我心好,主要是因为觉得没劲。但这点例外使得我比那些从不赌博,打架,偷抢,同时也不欺负女孩子的好孩子来说更能得到青睐。如果你从不赌博,打架,偷抢,你的从不欺负女孩子就显得无足轻重;但如果你赌博,打架,偷抢,却不欺负女孩子,这不欺负女孩子就成了一种值得赞赏的品质。我觉得这很可笑。但这就是大多数人的逻辑,古怪的逻辑,绝对是人脑设计上的缺陷之一。
那些对坏男孩存有浪漫遐想的好女孩,当她们穿着纯净无暇的长裙坐在窗边发呆时,我穿着血迹与尘迹混杂到看不出原色的套衫在她们窗前肆无忌惮地晃荡而过。我
所做过的坏事,经过了无数人的口,传到了好女孩们耳中时,已经被添油加醋地调理成了传奇。她们便对我充满遐想,心甘情愿地相信,我骨子里是个大好人。
她们会保持着这个遐想直到真正开始与我相处。我虽然不屑于欺负女孩,却也不在乎为她们保持形象,我毫不遮掩我的恶行与恶思。她们很快便亲身体验到我的残酷和无情。假若她们仍傻乎乎地抱有用细腻柔情感化我的幻想,我便将那些柔情踏在脚下,踢进臭阴沟里。或迟或早,所有人对我的幻想都破灭了,包括曾无限溺爱我的奶奶。
但眼前的奶奶竟仍认为我是好人,那是因为她“幸运地”错过了我的大段人生。13岁那年,当我在意外中死去,奶奶永远记得那个麻烦不断但“心好”的小霸道。如果我躲过了那场意外,如约晚餐,此后我慢慢长大,奶奶也终将抛弃“文威是个好人”的幻想,终将承认她有个禽兽不如的孙子,并最终被他气死。
这一切都不是猜想,而是发生在另外一个空间里的事实。
奶奶被我气死的事实并没有让我感到特别难过,就像那些最终认清了我的狰狞而对我放弃幻想的好女孩们,我也从来没有对她们产生过任何愧疚的情绪。内疚,不在我所能体验的情绪谱表之中。在这,很确定地告诉大家,我来找奶奶,绝对不是为了忏悔补过。
“奶奶,您是不是觉得我很面熟?”
“确实是,你小时候我一定见过你。”
“我是不是让您想到了文威?”
这其实不是个真正的问题。我确信自己长得跟文威一模一样。我可是花了大价钱,请高人按照我在原来那个空间的样子在这里重塑了身体,这样我才得以旅行到这个关联身体本已死亡的并行空间。
不过,这次旅行,与其说是旅行,不如说是逃亡。反隔旅局的通缉令已在线上,如果他们找到我,就会将我送回去,使我接受应得的制裁。我逃,并非因为觉得冤枉,没人冤枉过我什么;我逃,纯粹因为本能。
而要想在这个空间存活下去,我必须得到奶奶的帮助;而要得到她的帮助,我必须确定她仍爱文威。而还有什么比她还在执着地等文威晚餐的事实更能说明她对他的爱呢。
“奶奶,我就是文威。”
“不。”她使劲地摇头,却又一味地点头,“不,我的文威已经死了。”
我这才发现,她的记忆在那天的晚饭前和晚饭后徘徊:大多时候,停留在晚饭前;情绪一受刺激,便跳到了晚饭后。
“我亲手埋葬了你……我是说埋葬了我的文威。”
“是,但我来自并行空间的文威。在那里,那天晚上,我躲过了意外,还吃到了你做的烤羊腿,又香又嫩。”
她摇着头思索着:“可是,这的文威已经死了,如果你来自并行空间,你在这找不到关联身体,怎么可能过来?”
“奶奶,你不了解新的技术发展,他们能按照我的NDA,也就是你的文威的DNA,在这克隆身体。”
“你真是文威?”她一个劲地摩挲着我的脸,似乎手能告诉她眼睛看不见的事实。
“真是我。”
“可是,”她的手在我耳边停了下来,“你从那边跑了过来,那边的我怎么办,不想死你啊?”
“在那边,奶奶您已经去世。我想念奶奶,才过来的。”我挤出两点眼泪,湿润了眼角。我不能告诉她,奶奶在那个空间是被我气死的。
“哎呦,我可怜的孩子啊!”她一把将我搂入怀中,“奶奶在这,奶奶也想你,奶奶想死你了。”
在她的怀里,我知道她已经完全落入了我的圈套,便趁热打铁:“反隔旅局的人会来抓我回去,奶奶您一定要帮我,把我留下来。”
“当然,当然,我怎么会让他们把你抓回去。”
“他们会来找您,不是因为知道我在您这,但您是我唯一的亲属,按照常规调查程序,他们一定会找到您。他们来了,你只要说没见过我就行了。”
“简单,没问题。”她一口答应。
***
正如我的预料,晚饭时刻,反隔旅局的人找上了门。我躲在内间偷听他们的对话。
“你在这住了多长时间?”他们问她。
“10年了。”
“一个人住?”
“一直一个人。连个偶然拜访的客人也没有过,你们是头客。”
“你是否承认你来自并行空间?”探员口气生硬。
“怎么会……等等,我?你是问我?”
这问题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凡事胸有成竹的我也开始搞不清这问话是要往哪个方向走。
“你十年前从并行空间偷渡过来,过来七日之限,早已忘了你是从其他空间过来的人。”
“不可能。我这的孙子早早死了,那边的孙子还活着,我怎么可能会从那跑到这来?”
“恰恰是因为你这里的孙子早早死了,那边的孙子还活着,你才跑到这来,为了寻找一个孙子在变坏之前就已经死去的世界。因为你情愿忍受丧孙之痛,也不愿看到他丧尽天良。”
我听得心惊胆战,怨恨自己没有做足调查。也没有料到反隔旅局还能查出这么深的背景来。如果我一早知道她有这层旅行故事,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该上这来的。如果反隔旅局的探员说的是真的,她的原空意识很快就会被唤醒,她会记得她早已变得恨我入骨,她一定会出卖我。
就在此刻,我听到她说:“啊,你们要抓的人在这,就在这。”
至少有三秒钟,我的脑内一片空白,是在无法计算跳窗的胜率几何。
“说得对,你就是我们要抓的人。你被捕了!”探员的声音重新响起时,我的大脑刚刚恢复运作。
***
奶奶腌好的羊腿在烤箱里呼哧呼哧转着。我一边听着热油脂渗透肉肌理发出的滋滋声,一边闻着美拉徳反应所创造的热焦香,一边庆幸地怀念着我不幸的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