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锋《记一位友人》
记一位友人
仕珉君是我很久以前认识的一个朋友，大概是初中时候吧。虽然现在不经常联络了，但偶尔还是能在网络上见到他。说起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倒是也有几分因缘巧合。
那应该是在某次动员会一类的活动上的事了。全年级的班都坐在一起，坐在边缘的我因此和他相邻。只见他把手臂抱在胸前，满脸不屑地望着台上正在低头读稿的年级长，看起来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哼，还不知道是怎样钻营上去的，呈什么威风！”
这一番话说的我格外诧异。因为在当时，似乎我身边还没有哪个学生敢于公然讲老师的坏话的。而且这人用了“钻营”二字，显得蛮有水平，于是好奇地问他:“你怎么就知道他是钻营上去的？”
“不知道了吧”他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微笑，把头探过来“我可是知道的……他是给校长送过礼的，什么高档的烟酒，满满的一车——”他夸张地用手比划了一下，来形容所谓满满的一车究竟有多少“而且这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别的老师收礼，多少也含蓄点，他呢，直接张口管人家家长要！……”不管他说的真假，听他讲的这些事情，还是挺有意思的，至少我以前也没听别人讲过，所以就这样听他讲下去。不过他谈得唾沫横飞，神情激动，我真怕他说到高兴处忽然拍案而起，指着级长的脸叫骂无耻狗贼。
等到台上的级长读完了稿，这家伙也讲完了其人的“卑劣行径”。然后跟着别人一同鼓掌，好像比别人鼓得还要卖力些。
“你这么厌恶这个人，竟然还给他鼓掌？”我略感疑惑地问。
“这个……这也不过是走个形式嘛。别人都在鼓掌，我不鼓，显得好像搞特殊化一样……哎呀，一看你就是思想浅薄。我讨厌他，难道就一定要表现出来不成？在心里明白就好嘛。而且我这样也是卖他面子，说不定还有用到他的地方”然后他看了看我“哎？你怎么不鼓？啊，我知道了，肯定是你刚刚听了我的话，改变了对他的看法，对不对？说不鼓掌就不鼓掌，哈哈，我就喜欢你这种性格的人！你这朋友我交定了！”
然而我没来得及向他解释说我不是不想鼓掌，而是手心被蚊子叮了，哪怕拿点东西都痒的难受。
于是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和仕珉成为了朋友，偶尔能在放学时一起走一段路，听他扯一些有的没的。我不太善于表达，而他恰巧相反，因此总是听他在说。
他似乎有着讲不完的话。一般听他讲的，都是其他人的不为人知的故事，而且每次都能令人耳目一新。至于来源，就不得而知了，他没主动说过，我也就不主动问。
“听说了吧，五班那个数学老师——对，就是那个带个眼镜，一脸正经地那个。竟然背着他老婆找了个小三，现在夫妻俩正闹离婚呢！亏他还能和往常一样地讲课，真不怕误人子弟！”
“九班的那个女班长，你知道吧？就是上回运动会代表学生发言的那个，看着是个好学生，背地都换了三个对象了，听说都不是处女了！这得什么样的爸妈能教出这样的女儿！”
“每天在厕所里躲着抽烟的那个高年级，就是五大三粗、脸上还有道刀疤的那个男的，据说家里是混黑道的呐！这可真是了不得，连他的班主任都礼让他三分……”
一开始听着这样的言论，我还觉得新奇有趣，不过听多了以后，就总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于是当我在和他一路有的时候建议他，不要总在背后评价别人，感觉不太好。
“这也不是我说的，大家都在说嘛。”仕珉回答道。
“我怎么就没听谁说过这些话？”
“这种事，怎么可能拿到明面上来聊，不都是在私底下流传嘛。也就是我还能跟你说一说这些，要不谁会跟你讲这些事。”仕珉振振有词“再者，人不就是活在他人的评价之中么。年轻人呐，你还是太肤浅。”他拍拍我的肩膀，对我的建议抱以不置可否的态度。
他说的好像是挺有道理的，但是我还是觉得古怪。不过自从他听了我的建议后，话题里其他人的故事似乎少了许多。于是等到再跟他一起走的时候，常聊的就变成了：
“哎你看对面走过来那个美女的腿多长！”
嗯？好像变得更古怪了？
当然，我们有时候也会聊一些有深度的问题。虽说表面上看上去有深度，但总是深入不下去，这也算是挺神奇的一件事。
“学习？哎呀，没用的！你看现在的社会，大学生毕业根本找不到工作！新闻里咋说的来着，哦对，毕业就失业！你听我一句劝，趁早进社会里闯荡，等你混到工头的时候那些牛气哄哄的大学生都得给你搬砖！”仕珉洋洋得意地笑着，感觉自己说了一个很棒的笑话。
“那你现在还念什么，直接退学算了。”我朝他翻了个白眼。
“唉，我也想啊！不过我老爹那个人，太迂腐，根本不会听我的想法，一定要让我学下去。唉，他懂个屁！你看看咱们学的东西，英语，我以后也不出国；数学，我上市场买菜用得着函数吗？”
“也不能这样说，既然存在这些科目就说明它们是有用的吧？你打个游戏还得会看英语呢。”如果是现在的我的话，大概会说什么自我提升、开阔视野之类的话。当时年纪还小，也讲不上什么大道理。
“呃，那倒也是…”仕珉难得地认同了我的观点“不过也就这样了，没有什么大的用处！年轻人啊，还是肤浅呐…”
我们还在一起聊过好多的事情，但大多数都忘得差不多了。至今仍然印象深刻的一次，是有一天我们在路上走着，忽然看到一个推着三轮车的老大爷摔倒了，趴在地上动也不动，我想要去搀扶人家，结果仕珉拉扯着不让我过去，于是我们发生了争执。因为这次争执，我们冷战了好长时间。
“这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吗，摔倒的要是你家里人，你还能视而不见不成？”我对他的行为表示不解。
“就是因为是不认识的人，所以绝对不能去帮人家！”仕珉也有点急，声音高了起来。
“啊？你什么意思？”我并没有理解他的逻辑。
“你不知道吗？那个什么……'彭宇案’，对，就是那个案子，那个小伙子也是见了路上有摔倒的老太太，扶了，然后怎么样？被讹了好几万块钱呢！你傻，我可不傻！这说不定就又是一个碰瓷的！”
“你怎么知道人家就是碰瓷的？而且网上的那些报道难道就是属实的吗？”
“网上的报道怎么能有假？……好好好，就算人家老大爷没有这心，网上的消息也都是假的，你把人家扶起来了，好心地又把人家送到医院，你以为人家家属能放过你？万一出了点啥事，人家可不愿意自个掏钱出那个医药费呢！不让你掏个千八百的，能放你走？根本不可能！”
“这……”当时的我也没想过这一层，听仕珉一说，好像是挺严重的“那也不能就把人家扔在地上啊，那我们怎么办？”
“先在边上看看吧，总会有人处理这件事的，我们在旁边看看热闹就行了，干嘛非得把自己扯进去？”
“可是……这样也太自私了吧。”
“自私？年轻人，你还是肤浅啊。承认吧，这个社会上的人全都是自私的！哼，谁还不是只顾自己，这社会就是这么冷漠和阴暗。”
“那我们这么做，不就承认自己是冷漠的人了吗？我们不应该做点什么来改变它吗？”
“没办法啊，这就是现状啊。唉，这社会就是这么阴暗，从古至今，一直就是这样！有人的地方，就有私心！你看看这边上，”仕珉指了指周围越来越多的凑在一起看热闹的人“这么多人在这看戏，你看有一个敢上去帮忙的吗？哼，冷漠！世态炎凉，人心不古……”
“你就知道在这冷嘲热讽，你现在做的和你说的还不是一样？”我突然有些恼火，语气变得冲动起来。
“我……”仕珉嘴角抽动，神情也激动起来“这就是社会啊！都是社会的原因，都是社会的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们自己的错，我们怎么可能改变得了所有人的想法！事实摆在你面前，这么多人都没去帮忙，你为什么要上去帮忙？行，你正义感十足，你去吧，到时候被讹了别找我帮你！”仕珉说着，还往后退了一步，似乎要和我撇清关系。
“我……”我不知该怎么回复，只感觉有一股气憋在胸口，整个人僵持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后鼓起勇气，正要拨开人群走上前去，却发现有人抢先了一步——一个穿着制服的环卫阿姨已然伸出援手，老大爷整靠在三轮车上喘着粗气，那阿姨打着电话，应该是在叫救护车。
见到这一幕，我总算是松了一口气。等我回头想要再和仕珉理论一番时，发现他早已经走了。
后来，过了很久也没有在学校见到他。可能是他在故意回避我？学校这么小，总能见得到吧？然而又听身边的同学说，隔壁班的仕珉好像是被人给打进医院了。我想了想觉得还真没准，说不定他是传谁的闲话被人家发现所以挨了打，这都是可能发生的事情。日子就这么飞快地过去，没了他在耳边絮叨，竟然会有种寂寞的感觉，回家的路都变得长了。
再一次见他，是在某次期末考的考场上。我惊讶地发现这家伙就坐在我后边，情绪似乎并不是太好，不过在看到我之后，黯淡的双眼忽然又有了光——不过我随即就知道这家伙为什么这么高兴了。
仕珉把头侧过来，小声地跟我说“那个，一会的考试，能不能借我看看答案……”
“你这些天干嘛去了？我怎么找不到你。”
“咳咳……那个什么，得了重感冒，在家待了一阵子。这不，落了许多课……好兄弟，你就可怜可怜我，这些题我是真的一点也不会啊，考出来分低了我老爹得打死我……”
“你不是说学习没用嘛，还考什么试……”我故意调侃了他一句。
“唉，你就别笑话我了……”
作弊这种事，我从心底里是拒绝的。但是看他可怜巴巴的样子，又有点于心不忍，考试时候还是稍微帮了他一下。结束后这家伙千恩万谢的，还弄得我挺不好意思。
后来还是不经常见到他。又有传言飘进耳朵，说是隔壁班的仕珉辍学了，也有的说他离家出走了，有的说他去混了黑道……总之说什么的都有。那时我想我以后大概都见不到这个人了吧，结果有一天我去浴池洗澡的时候，意外地遇见了他。他大概是在做服务生的工作，还学会了抽烟，就在浴池里帮忙。
“怎么就不念了呢？”
“老爹做生意赔了本，家里也挺不容易，我也没心思上学了，出来打打零工。”他在浴池的休息间里站着抽烟，烟雾笼罩了大半张脸。
“……”我们两人对视着沉默良久“用不用我资助你点？”
“哈哈，用不着，我还没落魄到那种程度呢！明明是我运气不好，怎么好像你比我还难过似的！”他像往常那样拍拍我的肩膀“年轻人，你有你的路，我也有我的路，我们就此别过吧！有缘江湖再见！”他依旧是大大咧咧的样子，但是看上去总有辛酸的感觉。在互换了联系方式后，我们就真的“就此别过”了，后来我还经常去那家浴池，以为还能碰见他，但终究是没有见过。只是在朋友圈里，还能互相点点赞，有时聊上几句，但也同以往一起高谈阔论的场景大不一样了。
现在这家伙似乎过得还不错，虽然不知道在干些什么，但是在不时发表的自拍中感觉他精神还蛮好。他还是像以前一样经常在朋友圈里发一些感慨社会的言论，抨击社会的阴暗，我也时常调侃他，也都知道是在开玩笑。
有时候会想，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还真是奇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