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城‖文/陈煜钊

永夜城

顾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从哪里来的。照他的记忆讲,他最初的感受不过是滞缓他行动的海洋在慢慢流出,四周忽然有种压力,将他自己往外挤,脚冷不丁地被揪起来,使得他感觉身体被颠倒了。几阵刺痛从他臀部传来,他痛得蹬了下脚,用手在空中挥动,“哇”的一声哭出来。
在顾明的记忆里,他的母亲是黑暗的——因为一睁开眼,他看见的只有黑暗,在永夜城里,万物都是是黑的,人们是透明的,只有心脏泛出各色的光。他就在黑暗中度过了自己的小学至大学毕业的时光。普通的他在一所普通的公司工作——但他有不同之处,就是他生来是有眼睛的。因为黑暗,永夜城中几乎所有人都是没有眼睛的,自然,他们也就不需要光。
“不行,我的孩子不允许……”
顾明猛的睁开自己的眼睛,一丝冷汗从他的额头上渗出。他已经不知道第几次做这个梦了,他摸了摸旁边一个没有指针的闹钟,一股极微小的电流经过他的指尖通入——大概要上班了吧,应该是五点左右?他揉了揉自己微微涨痛的脑袋,机械地穿上衣服,提上公文包,然后“叭”的一声关上自己公寓的门。
地铁站依旧还是那么挤,挤得人们的心脏都几乎贴在一起。他将自己的眼睛闭上,因为各色的光将他的眼睛刺的生疼。果然不该有眼睛,恐怕有也只是被亮坏了吧?他这样想到。他随着人流涌入了相应的地铁内,然后艰难的将自己的手从人群中抽出,准确地拉到了地铁上的拉环。和所有人一样,每个人都思考今天在公司或在学校要做的事情,脑中不禁传来齿轮相互咬合摩擦的声音。忽然,不知道哪里有个婴儿开始哭闹,紧接着是那个孩子的妈妈的轻声歌唱,静静地哄自己的孩子入睡。他思考的对象一转,也只听得一声“咔嚓”从脑中传来,好像没有打过机油的机械运转。他想着自己仿佛在梦中也听到婴孩的哭声以及一个女人温柔的哄唱,但,那个女人歌声中所包含的,是哀愁吗?还是绝望?他根本不知道那句话中的感情,还有那句孩子说的是他吗?
风像受了惊的狗一般在窗外疯跑,狂吠,可里面的人却依旧面无表情,只有“咔咔”的声音传来,不时也有“咔擦”的卡顿声。就像一块石头丢入平静的的湖中一样,有一块区域的人们开始惊慌失措,很快,就形成了一个圈,将中间的人围了起来。人们的讨论声像水纹一样泛开,但却涌起了很大的回荡。他忍不住向那边靠去,一不注意就踩到了一位女士的脚。那位女士的脸色立刻变得愤怒,连鼻子和嘴都几乎揪成一块。“下次走路用心感受着点!真是的……”那位女士生气地跺了跺脚,但还是向旁边挪了点,仿佛给瘟神让路。他说着对不起,本来想问问她车里发生了什么,看见她极其愤怒的面孔,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他尽力将自己从人群缝隙中挤进去,然后再靠近中心又有人挡着的地方,踮起了脚,只见有一个女人害怕得跌坐在中心,与周围人不同的是,她的心脏在闪烁,还有——她竟然也有眼睛!
她惊慌地看着在周围讨论她的人,透明的手颤抖着握住旁边一位男孩的手,却被他用力甩开。她的眼中蕴满了泪水,满出去的泪从她透明的脸庞划下,然后滴在她那慌忙闪烁的心上。为什么围着她呢?她犯了什么事吗?顾明不解,便向旁边一个跟他年龄相仿的青年询问。青年的嘴角上扬一个弧度,不知道是对他表示友好,还是对女人的嘲笑。“你感觉到了那种波动吗?”他仔细的感受了一下,然后回答说,“有。”“这个女孩不知怎么的产生了一种情感,对,就是对他旁边那个男的,按理来说是应该这样的。”他发出一句“嗯?”以表示自己的疑问,那个青年又笑了,在顾明看来,应该是嘲笑。“这你不知道?在我们出生的时候,医院都会给我们体内安装一种微粒,那东西可以让我们的心脏不会发出闪烁现象,而是持续地发光。”“为什么不能让他闪烁呢?”“嗯,就这样告诉你吧,心脏的每次闪烁都会耗费巨大
的能源。”“多少呢?”“大概就好像我们用了三年的能量那么多吧!”“这么多?”“对的。”他摸了摸自己的手表,一股电流告诉他该下车了。顾明向那位青年摇了摇手,以示告别,在他好不容易挤下车后,看见很多持着手枪的特警冲进了地铁内。
在他快离开地铁站时,听见了好几次的枪声以及,什么东西被击碎的声音。
工作了一个上午后,外面的黑暗仿佛更暗了些。顾明草草地吃过午饭,便在网上查略关于心脏闪烁的资料。他发现资料的大部分都被青年人提到了,不惊叹一口气说自己落后了,这时的他才恍然觉得,机械而又木讷的工作似乎并没有给他的人生带来恩惠。可当他继续看到成因时,不禁放慢了阅读的速度。成因是——爱?解释说是一种心脏的悸动,从而产生的一种感情,因为政府的网络管理,这里的解释让他觉得奇怪,先悸动,再产生情感?那么爱,只是悸动?爱,又是什么东西?这些莫名其妙的言论让他觉得云里雾里,仿佛真实被什么东西给蒙住了。他正在思忖时,一股脉冲从办公桌上发了出来,他明白自己要开始工作了,一转头,大家都以迅速地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当他正准备埋头工作时,他听到了旁边两位同事的讨论“你听说没有,今天有个女孩在地铁上被枪毙了”"恩,我知道,她也活该,也不知道他花费了多少的能量。话说她为什么还能心脏闪烁,不是所有人都在出生后就被植入了微粒吗?而且听说有眼睛的人到现在还剩下两个?""这这我也不清楚,我们工作吧""嗯。"坐在一旁的顾明愣了一会,什么?枪毙?他马上看到了资料中的后果,他脑中发出剧烈的碰撞声,立即处以死刑,即当场摧毁。他感觉脑中阵阵的剧痛袭来,不得以,他用办公桌上的脉冲按钮向公司总部发去了请假的信息,很快的,得到了批准。他提上自己的公文包,将自己的衣服随意的披在肩上。当他从同事中穿过时,不小心踢倒了一旁的垃圾桶,很平常,同事们并没有被他影响,甚至没有一丝唏嘘声。这种空虚忽然让他感到害怕,他快速将垃圾桶整理好,跨进了电梯。
顾明一到家,便无力地躺在床上。他将自己的手机放在旁边的床头柜上,又忍不住想起了那个无助的女孩,她是因为,爱吗?她的眼睛里含着泪水,像冰锥一样地落在他的心上磕得他生疼。在寂静的黑夜中,只有齿轮咬合和摩擦的声音,这种声音慢慢的变轻,甚至被吞没在黑暗里……
"不行,我的孩子……不行!"婴儿尖锐的哭声与女人的歌声夹杂在一起,像被灌入回廊那样来回摇荡。
他被惊醒时发现汗液早已浸湿了被褥,后背的粘稠让他不适,但那种绝望的呼喊仿佛把他作为容器,在他身体里回荡。他望了望放在桌子上的铁锥——用包装盒装好的——那是昔时的好友在他生日时送他的,希望他能用中锥子了绝生活中的所有不快。顾明干笑了两声,心想自己的烦愁那么多,也不知要了绝什么时候。他只是坐在床上,想必“爱”这种东西一定很痛苦,否则怎么会被禁止?可当他回忆起女孩望向那位男孩的时候,却体会不到任何的苦痛,甚至有些温暖。湿暖?当他想到这个词是自己也被吓了一跳,仿佛这是旁人对他说的词,而不是自己想的。
他飞快地打开电脑,再次查询了关于心脏闪烁的资料的。是的,被注入微粒的人无法感受到爱,更无法去爱。发现了这个信息时的他还在沉思,却被旁边手机发出的脉冲吓了一跳。是她发来的信息,从这脉冲的波动来看,应该是在慰问他的头疼情况。
佟溱是它的发小,她也有着一双明亮的眼睛。他们一起在孤儿院里长大,那时的他们总觉得其他人活在光亮里,都有着照顾他们的父母,不像他们,只能默默吮着孤独与苦痛。但还好的是,他们还有彼此。那时稚嫩的顾明总是会拉起佟溱的小手,举起来,大声说着要带她找到一个充满光明的地方。她总是微笑着,含泪看着他,用力地点点头。
两小无猜,总会衍生出不一样的情感,更何况是两个寂寞的灵魂。
但,敏锐的顾明自从高中时发现自己对她有种微妙的感觉后,便用尽了力气去逃避她,他并不害怕他,而是害怕见到她时的感觉,这种感觉很陌生,陌生得让他害怕。他搬到了了另一个城市,而一搬,就是八年。可令他失望的时是,她毕业后在自己的公司上班。因为几乎遇不见,他也就没有太在意。
顾明皱了皱眉头,正想将手机关机时却听见了叩门声,那声音就像棒杆轻敲木鱼时发出的脆响。他连鞋也懒得穿,便赤着脚过去开门。
门外的她比八年以前的她多了几丝温柔,除了头发更长了外没有什么区别。"好久不见。"她的声音绕过舌尖,缓缓地浸透了顾明的耳朵。又是那种感觉,当她走过顾明的身旁时,长发拂过他的手臂,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佟溱走进他的房间,在自己家一样打扫起来。顾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还是她先打破了沉默,"你还在吗?"
这个问题让他觉得奇怪,他根本不知道佟溱想说什么。"你还记得当年你说要陪我一辈子吗?"
这句话像利刃一样穿过了顾明的心脏,没想到这么多年,她竟然还记得。
"当初都已经过去了……再说,我们是感受不到爱的。"
她忽然转过身来,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同时,也有泪。
顾明想起来那天在地铁上,那个女孩仿佛也是用这个眼神盯着站在他旁边的男孩;他想起来那天在地铁上的那个女孩,眼中含着泪。
那种眼神马上落下,她咬住下嘴唇,忍住悲伤,对顾明说:"我要结婚了。"
那种感觉再次袭卷而来,但这次,却带有疼痛。顾明不敢再想下去了,只说了句"祝你幸福。"
然后她几乎决绝的离开了他的房间,离开了他。
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将白天的光存起来,晚上不至于被黑暗吞没。
当警车开到那所公寓时,那闪烁的光正在慢慢地消失。几个警察冲破那间公寓的门时,发现里面很黑,床上的那个男人心口深深地刺入了一根铁锥。
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我从没出生。
那天佟溱走后顾明的脑中不断发出隆隆的声音,齿轮咬合的声音响到好像房间中所有的机械都开始运转。当他看见佟溱放在床上的那封信时,一种强大的欲望使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封。如果没错的话,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母亲留下的信连信角甚至有些泛黄:
亲爱的孩子: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妈妈大概已经被击毁了很多年了。原谅妈妈没有给你取好名字。当你被生下来时,我拒绝了他们为你注入微粒——因为一个没有感情的人,还不如死,按照合同,我应当被击毁来换取你的生存。
亲爱的孩子,也许你会恨我。但妈妈知道爱一个人,有多幸福。
爱你的,妈妈
顾明跌坐在地上,让他害怕的是他竟然是一个可以有感情的人,更让他害怕的是,当佟溱发来"我以为你还爱我"时,他心中不断的闪烁。
"不行,我的孩子不能没有感情……"他仿佛看见自己的妈妈轻轻抱着他,细腻的嘴唇亲吻着他的额头,含着泪水,轻轻哄睡连名字都没有取好的自己的孩子。
终于,这句话在脑中完整地拼凑起来。他感到自己对佟溱还是眷恋的,甚至可以说,他是
爱她的,可现在,都已经来不及了。
顾明失神地盯着前方,眼泪抑制不住地涌了出来,心如,刀绞。
……
如果一点点刺下去,会很疼吧。他这样想。
心脏发出了一种神秘而又温暖的光,可这种光让他恐惧,他想逃避。顾明躺在床上,捏着铁柱的手早已流满了汗,他顿了顿,佟溱小时候的欢笑与泪水,占据了他的脑海。他想逃避,那么义无反顾。他将椎子直直的刺入了心脏。心脏的亮光缓缓消失,周围的黑暗迫不及待的向他涌来。他感到脑中的齿轮在一点一点被侵蚀,感觉到了疼痛。可这样,他又忽地明白了,也许所有的罪恶,都是自己吧。
齿轮声一点点的消失,然后听见"咔"的一声闷响。
佟溱一直站在远处凝望这间公寓,当她看见光在闪烁时,她是欣喜的。可当警车开过以及房间中渐渐淡下去的光时,她捂住脸哭了起来,她那么倔强地认为,顾明会带上她,找到一个充满光亮的地方,但她,错了。
有几个看热闹的同事,并没有注意到她,自顾自讨论了起来。
"听说顾明他自杀了?""是的,其实我老早就觉得他有古怪,自杀了也好。""嗯,他也不想想,心脏闪烁一次要花多少能源。""我们是不是明天就要换新同事了?我好激动啊!""哈哈!”……
她缓缓站起来,旁边的同事感受到了她的悲痛,便示意不再说下去。
她走向城市的最深处,任凭黑暗在她脚边穿梭,她将心脏上盖着的被膜撕下,然后,鹅黄色的光在永夜城最深的地方停止了闪烁。
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小心的把白天的光存起来。
可惜没有愿意成为我的光。
永夜城,终于成了真正的永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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