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小四川”‖文/瞿兴
小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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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兴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正在浙西衢卅读高二,同宿舍的有同班的罗同学,还有一个绰号小四川的初二男孩。学校里把不同年级的学生混搭在同个宿舍里,那可是一个发明,可叫年令大的去照应年令小的。
一九七二年署假快结束了,罗同学从山沟老家进城有事,顺便邀请我和小四川去他家作客。三人从城里步行二十里到乡下大周镇,在镇上罗同学的亲戚家吃了中饭,又赶十来里地到妃源村在山脚的一个叫罗湾的小自然村,罗同学的家就在村边。
那是躺在群山峪里的一个静谧小山村,屋后山上野花点缀,远处竹林青翠,门前山沟潺潺溪水。清晨炊烟袅袅,传来鸪鸪动听的歌声,这里的山民安安静静过他们的日子。
罗的父亲见稀客到来,准备次日赶早腰插锋利砍刀,身背鱼篓,扎紧腿上绑带,手握电筒,冒着与五步蛇相遇的危险,去沟沟里捉石蛙以待客。
据说蛇也顺着蛙路走,以其为猎物。罗同学说要捉石蛙先得过蛇这一关,听得让人惊悚。
我说石蛙还是不要吃算了。
罗同学说:“你这个胆小鬼,叫你做山里人一天都活不下去。”
小四川来劲了,非要跟去捉石蛙,罗老爹装着答应。第二天等小四川起床,罗老爹已出发多时,小四川急得跳脚,说大叔山里人怎么也会骗人?
小四川是家里的独子,那时学校里男孩子时兴穿军装,他就翻出爹当兵时的旧军装穿上。他个头比同班的高一个头,穿上很合身,肩上挎个军袋,戴上军帽,套双解放鞋,精神十足。最憋气的是军衣只有两个袋,是士兵装,别人穿的有四个袋是干部服。他想爹为啥不多当几年兵也争取个四个袋,害他看去比同学要低级。他提出要和同学換四个袋的,同学叫他“睡睡醒”别做梦。
他觉得同学太小气了,一点不记得平常的好,沒良心。于是,他盼着打仗,上前线当英雄,说不定会穿个四个袋回来。好在身子挺拔,脸也俊,五官精致,一下把别人比了下去。
他是爹娘的宝贝,小时侯,他爹见兒子又刁又滑就叫他“小狐狸”,哪知道从此儿子就叫爹“老狐狸”。有次爹出门忘带水壶了,小狐狸追出来高喊着:老狐狸,老狐狸等一下、等一下!
隔壁邻居指指脑壳暗地里说,这家外地人没大没小是不是这里有点搭不着。
那时罗同学的村子还沒电灯,夜晚屋外黑灯瞎火,不时传来莫名声音。从未在山里过夜的我,不时被吓一大跳。要是晚间走溪边小径,嗖一下脚边滑过什么东西,城里人说不定会紧张的跌落沟溪里。
吃晚饭了,农家菜一桌子,罗的爹娘客气有加。屋里一盏油灯闪着小火苗,在弱光下桌上的菜看去一个模样,小四川想专挑好吃的,愣是分不清,只好一样一样摸着吃。
在山沟里,罗同学帮他老爹锯枯木头好換点小钱。叫我锯我可干不了,小四川更不干了,他和罗的阿弟们下沟捉小鱼,地里捉虫,上树掏鸟窩,只差没上房揭瓦了,玩得不亦乐乎。
在山里玩得新鲜,小四川在家里可不是这样玩。他和爹两条“狐狸”还互练拳脚,每当“小狐”将“老狐”摁在地上,“小狐”就问:服不服?“老狐”挣扎着说这不算,再来过!“老狐”爬起来央求“小狐”再比试一次。“小狐”说不来、不来,“老狐”会赖皮的。
娘怕他们伤着,又劝不听,就拿出鸡毛覃子朝“狐”俩背上一顿抽。
在四川的爷爷时不时地迈着老脚赶来看宝贝孙子。爹对儿子说:“老爷子要来了,不可当着老爷子喊爹老狐,老爷子听了气晕过去就麻烦了,等老爷子回去了,你再尽管喊。”
儿子说这还差不多,娘在边上听了直搖头。小时侯、有一次“小狐”喊娘“狐狸娘”,娘狠狠他抽了他一个耳光,娘想家里已有“两隻”了,不能再有了。
事后,娘想想打狠了,心痛得掉了泪,就买了两支绿豆棒冰给“小狐”消消气。
爹回来看见“小狐”脸上的红指印心痛得不得了,直埋怨做娘的下手太狠,说小孩子懂什么?让他喊几声有什么大不了的。
有一天爹出车回来,说胸口闷难过。“小狐狸”急得不得了,赶快把爹扶靠背凳上坐下。一边给爹敲背一边逗娘开心:“老狐狸呀你可不能死呀,你死了小狐狸怎么活呀,要被娘鸡毛覃子打死的呀!”
娘听了又气又好笑,娘看爷俩“狐狸狐狸”喊得亲热有些羡慕,心里倒盼着什么时侯“小狐狸”也喊她一声“狐狸娘”。
老爹看出娘的心思说:“眼热眼红了吧,告诉你娃娃是打不得的。”
在山沟里,罗同学锯着木头流着大汗,戏谑说:“古人说学而优则仕,现在高中毕业就没书读了,大学不知还会不会招生,我看以后要当官只能从锯木头开始了。”
小四川说那以后他不想当官了。还笑罗同学:“好啊!我睁大眼晴看你罗同学锯木头以后当啥子官。”
罗的老娘听成了“傻子官”,嘻嘻笑着说:“我儿子山里人也只能当当傻子官了。”
在山沟里呆了四天,学校要开学了。罗同学拿了家里一竹筒腌菜炒辣椒,背了一小袋米,爹娘又给了一块钱算作一个星期的菜金和零化。
那时每天只交学校一角钱菜金就可以了,同学劳动课开荒种的蔬菜粮食都貼了进去。否则这无米之炊,那光头事务长会愁得把剩下的几根头发也掉个精光。
有天食堂早餐稀饭,小菜是盐炒花生米,那可是又香又脆,一下把同学胃口吊上来了,可一数每人只有一、二十颗,但比每人一小块腐乳好多了。
蒸飯米可以自己带,可換成饭票,每星期还可吃上一次红烧肉,那可是盼着过节似的。
罗同学带的辣腌菜就当主菜或佐料了,有时辣腌菜会成宿舍同学的零食,罗同学有次没藏好,回宿舍一看一筒变半筒了,见同学都在边嚼边大口喝水。还有两位爹有工作拿工资,不缺菜金的住校生也湊热闹,往竹筒里掏,还说下回叫娘少放些盐太咸了,要咸死渴死人了。
罗同学苦笑着说是是是,心里骂着:最好咸死辣死你们这班明火执杖的“强盗”!他菜金未交还指望辣腌菜下饭呢,可眼睁睁地看着被“抢”了。
小四川看了直咋舌,小声对罗说:“一块钱,这日子怎么过?回学校住到我家去,我娘会烧你吃的,娘常说反正多双筷子,我爹也喜欢你们来,说你们会上高中而且成绩好,叫我多交你们这样的朋友,我娘还常说一个儿子太少了。”
罗说:“爹娘哪有钱?这一块錢还不知道从哪省下来的,给的足够了,吃几天腌菜下饭,还可省下菜金买点别的。”
小四川跳着说:“知道了知道了,你想省下菜金买支圆珠笔、日记本什么的去讨好班里的女同学。我就常到娘那里诈点钱买好吃的和女同学分享,这种事我从读小学就会做了。”
罗说:“见你个大头鬼!这么热的天,两叁天不把腌菜吃完就会长毛,不能吃了。”
小四川说:“长毛更鲜更好吃,我娘去菜场买毛豆腐,专挑毛长的。”
罗同学见小四川啥都不懂就寻他开心:“我们学校食堂养的大黄狗毛挺长的,你去咬一口试试鲜不鲜?”
小四川更来劲了:“我咬你大兄弟一口,试试痛不痛!”
大家一路谈笑着,罗又对小四川说:“哪好意思常到你家吃饭,你家也不缺人干活。”
小四川说:“你怎么那么喜欢干活,吃现成的不好吗?”
罗说:“你还小跟你说不清楚。”
小四川跳了起來说:“哟哟哟!你们连恋爱都不会谈,算大了?”
转眼一年多过去了,一九七四年夏初,我和罗同学高中毕业,小四川初中毕业,就等着毕业分配了,在学校无所事事。
罗同学又邀请去妃源村他家玩,我说前年去过了,沒什么好看好玩的,连山鸡野猪沒见着,更别说狼呀狐狸呀的。他说那是你没有看进去,我们村故事多着呢。
罗同学吹牛说山里妹子如何漂亮,说他们村在明朝未年,有明皇室在闽的一支王族,王爷的一群妃子在太监的带领下,避禍到此僻静山凹处。美妃们后来都嫁给了罗同学他们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所以村子出了一窝又一窝美人胚子,还出了一大堆五官精致,身子挺拔的俊朗青年。
我打趣说:“看你罗同学长得可不怎么样,也只是浓眉大眼,好似朱元章皇上当和尚时的模样。”小四川被罗大兄弟骗得心痒痒的,就要跟着去,罗不允,说他是个闯祸胚,不敢带他一个人去。
小四川央求我做伴算是陪他去,我只好答应,我们就随罗又进了山沟沟,小四川爹娘叫带一大袋吃的作礼物。罗的爹娘照样尽其所有,好生款待。
闲得无事,就顺着村的小道游荡,小四川瞪着“贼”眼四处张望,想看看村里有没有罗同学说的美人胚子。他对妃子们的后代,小妃子们究竟长得什么样很感兴趣,猜想会不会象连环画上画的,戏里演的。小四川很失望,说没一个象的,罗大兄弟骗人的。我说再找找再找找,会不会见着你小四川吓得躲在屋里不敢出来了。
小四川对恋爱之“精通”,絕对可以做高三老大哥的师付。他说以后如找不到老婆,到山里找个美妃后代也不错,也尝尝当皇上的味儿。
我说:“你这个小狐狸想得出来,想挖山民的墙脚?人家美妃本来就不够“用”。
小四川说:“难怪学校的女同学、花兒们不願意答理你们!你们太笨太老实了,个个年纪一大把了,都还在听老师,说什么不能谈恋爱,装正经!咱们的老年教师说不定读初中就娶老婆了,却吓我们不准谈恋爱。”
小四川又拍拍我和罗大兄弟的肩膀教我们:“大兄弟们年纪不小了,该拣个月圆之夜,把有点意思的女同学约到学校后操场城墙边,有谁研究过,说只要月光洒了一地,女同学眼睛一迷糊,说不准就跟你恋爱上了。”
罗说:“你这个小痞子胡说八道,敢来骗我们做老大哥的,想找抽了?”
小四川说:“诺诺诺!又来装正经了。”我听了好笑:“你这个小狐狸,还有什么鬼点子再教教,再教教!我听着记下来。”
美妃沒瞧见,小四川胡说肯定让罗同学藏起来了。我问干嘛藏起来?他说:“以后给罗大兄弟自己结婚用呀!”
没见着小美妃,天天倒看见穿兰布衫大嫂挽着竹篮,提着水罐一个个进山,给在山里劳作辛苦的夫君送吃的。小四川好奇地上前,想撩开遮布看看篮子装什么吃的,大嫂不让看。小四川说:“怕我们城里人抢了里面的笋干饭团子?”大嫂们嘻嘻地笑了。
罗同学帮家里进山干话,我们跟着在一边看风景。罗同学说:“你们城里人就是懒,白吃白喝不晓得干活,叫你们当山民只有餓死一条路。”
小四川说:“你这么辛苦勤快,我怎么从未见过你袋有点钞票?”
罗指着小四川教训:“你这个好吃懒做的小滑头,吃饱了没事干,到处找小美妃,你甭想做梦来骗咱们这里的美妃好人家,就是来招亲,人家也一棍子把你打出去。”
小四川说:“哪来的美妃?跟纸上画的、戏里演的差远了,被你罗大兄弟给骗了!”
罗大兄弟哈哈大笑,说美妃哪敢出来,被你城里人小兄弟看到那就糟了。小四川说城里人有这么可怕吗?他小四川可没什么坏心眼!
罗同学在毛竹林里一边铲着地一边告诉我们,不把这些地铲一下,冬笋就长不好,收入就少了。说要我们好好学学他,有文化又舍得化力气,以后有本事当什么的肯定是他这种人。
小四川说,罗大兄弟是赤裸裸吹捧他自已,山里人脸皮也够厚的。小四川把年纪比他大的同学一律叫作大兄弟,连对五、六十岁的学校看门大叔也这么叫,家里的规矩实在不怎么样。
小四川对罗说:“你还敢教训我们城里人?过几天到了学校,饭菜票吃完了,又要赖在我家好几天。”
罗在小四川家蹭过饭,小四川问罗:“还想不想早上在他家吃烧饼油条,中午大米饭油豆付煮白菜,晚饭来个酱拌肉糜煎辣椒。”
罗说:“那当然想,不吃白不吃,反正你家的钱也是不正经来的。”
小四川的老爹是开长途货车的,用公家的车帮别人带木头呀山货呀,还顺便搞点长途贩运“投机倒把”,日子过得让人眼热,他家床底盒子、罐子里藏着各种好吃的东西。
小四川没呆几天就玩腻了,暗底里还说罗家菜不好吃,没什么油味。罗老爹捉來的几只石蛙,还没熟透,就被他抢到咀里去了。我说忍几天忍几天,别胡说八道被人听到,人家哪有你家“投机倒把”钱多。
回校后没几天就要毕业离校了,有一些同学不久前有幸参了军,和去送行的同学眼泪汪汪地拥抱道别,不知何时还能再见,人生从此各奔东西。
小四川做梦都想参军,听说来招兵了,那几天乐疯了。围着部队来带兵的,大哥大哥的喊个亲热,还硬是要往家拖,想要娘好好招待。带兵的说可不敢犯纪律,小四川碰了一鼻子灰。验身体时,医生竟敢说他大概生过血吸虫病,肝肿大不合格,小四川气个半死,差点和医生吵起来。
回来和娘说:“这医生肯定前世跟咱家有仇,害我当不成兵。”娘说:“谁叫你小时侯往河沟里去摸小鱼,到田里翻泥鳅,那时血吸虫还没消灭干净,自已会作死给虫盯上了,现在倒霉了吧!”
罗同学毕业要回山村了,分别的前一天晚上,我从娘做裁缝的小抽屉里捞了点钱出来。小四川也从家里拿了一袋五香笋煮豆,叫上罗同学,三人去十字街口衢卅酒家吃一顿。
几年来天天混在一起,临别不免有些伤感,罗说他老爹在山里干一天只有四、五角钱的分红,当年在县里还算是不错的。其它的都要爹娘从一小块自留山上辛苦变出來,要对付七、八口人吃饭。他每月有几块助学金帮了大忙,但一半得靠家里供他。他说读了多年书,未见有个好收成、好结果。如今前途未卜,又要回去砍毛竹背毛竹了。前些年罗同学上了高中,那可是他那小村落里从未有过的,村里人眼热得很,觉得罗家要出人物了,没想到又要迁户口回山村,真让老爹老娘失望了。
听得认人黯然神伤,各要了一杯啤酒,罗说喝点酒正好解解闷。啤酒从未喝过,罗闷了一口吐了出来,说这酒是馊的,会不会是用馊米做的。我也觉得有点泔水味,小四川说这酒难吃,他家的米酒好喝,我和小四川将酒往阴沟里倒个精光。
罗同学说这太浪费,糟塌粮食,硬是皱着眉头喝个精光。小四川看呆了,发出惊叹:“服了服了!真服你罗大兄弟了。”
罗说管它馊不馊,喝下去总归有点营养的,比浪费好!
后来才知道当年的鲜啤酒就是这劳什子味兒。小四川说那些一次要喝一大铁罐生啤酒的傻货,这不是象猪一样,喝一桶馊泔水吗?
从酒家出来,罗大兄弟闷声不响。小四川说别难受了,以后有他小兄弟一口吃的,就少不了你罗大兄弟的。
小四川离校没几天,接到通知说批准他去上山下乡。爹娘见宝贝儿子要下放了,老娘躲着哭了好几天,老爹不说话在一旁抽闷烟。
小四川倒没觉得什么,他前些年读小学时,在上山下乡指示出来的那天,他小屁孩还去跟着游行一天一夜,滿街敲锣打鼓、唱歌喊口号、举标语,要热烈拥护、坚决执行。
小四川接到通知,要离家娘老子管不着了,他激动了好几天,他觉得上山下乡这不过跟一群同学換个新鲜地方罢了。最好到黑龙江、内蒙兵团那边,能发套军装,那怕没有领章帽徽也行,最好发支枪,能骑在马上再照张像,太爽了。结果那边没来招人,小四川逢人便说太遗憾了,怎么运气会这么差。
那时罗同学回乡已在村子里教小学,学生里还有公社干部的小孩,他与干部们很熟悉,他想尽办法把小四川下放接收到他村,这样可以管着他,让小四川爹娘放心。
爹娘对罗同学是一万个感谢,他们信任这个山里娃。山村是偏点远了一些,觉得这样更好,儿子搭不上城里的小混混,晚上山村黑灯瞎火的也找不到闯祸的地方,有钱也化不出去,只有老老实实睡觉。儿子有人照应,爹娘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们在想,只要儿子有罗同学管着在山里不出事,儿子被教育好还是会回城的,上面可没说要儿子他们上山下乡一辈子。
小四川随罗同学背着铺盖到了妃源村,外面人来山村落户,大都是娶的媳妇或招来的上门女婿,要不就是他们的祖奶奶美妃们逃难过来。乡亲们一看是来村玩过的小四川要来落户了,听说连户口都迁了进来,觉得很新奇,都围着小四川看热闹。小四川不怯生,叔叔婶婶叫得亲热,乡亲们觉得这城里娃看去挺顺眼的,他们提出要每家轮着请小四川吃餐饭,说是认认亲,以后就是一家人了。随去的小四川爹娘看乡亲们这么热情更加放心了,连说谢谢!谢谢!还邀请乡亲上城里一定来家作客。
小山村一阵热闹过去后,小四川安顿了下来,他说罗大兄弟把“狼”放进来了,这下再也没办法把小美妃藏下去了,喊着:我小四川来了!
下放后老爹每隔一个礼拜就会去看儿子,带一堆吃货,去罗家打听儿子干坏事沒?还会去大队当头的家里说些客气话送点小礼。
刚下放到村里,说好在村支书家搭伙三个月然后自己开伙。村支书发愁了好几天,拿什么去招待城里小知青?也顾不上如何去教育他了,整天就山上、沟里、地里给他弄吃的,每隔几天总有点鱼肉味。
小四川咀上说的客气,一看眼神就知道是个没过过苦日子的。在支书家里他也不当自已是外人,实在馋急了,还臭不要脸,想吃支书家养的小公鸡。他对支书老婆说:“大婶,小公鸡又不会下蛋,长得又慢,养它干嘛?吃了更合算。”
支书老婆从没见过客人有这么开口的,以为城里人都这个不要脸的德性,想想也好笑,看在小四川是客人还是个大小孩份上,就杀了小公鸡红烧炖了。
小四川和支书六、七岁的小儿子坐在屋门口院子里的板凳上,你一块我一块两人吃得好开心,只留个鸡头、鸡屁股,鸡瓜给别人。支书的小儿子自从家里来了小四川,伙食好多了,还以为是小四川小哥哥给的,对小哥哥那一个佩服,天天粘住小哥哥叫得个亲热。支书老婆见了也欢喜,大儿子当兵去了,如今家里好象多了个二儿子。支书要面子,咬咬牙也要供着这个天上掉下来的“二儿子”,想想这小知青倒象自家的小祖宗,有点盼着这三个月快点过去。
小四川啥都觉得新鲜,山里活也不去干,穿着军装拿了乡亲的土铳在山里钻,难得打回野味挂在铳上在村里溜达显摆。支书的小儿子屁颠屁颠地跟着,两人天天“演戏”给乡亲看。
小四川见队里沒有给他记工分也无所谓,不用做饭日子过得不错。乡亲们沒把他当劳力用,随他去,想想这小子爹娘不在身边,一个人钻到这山窝里也孤单,他们似乎把教育这个任务忘了,只当是村里来了个城里小客人。其实乡亲们对怎么个教育法心里也没底,想想“教育”无非让城里知青吃点苦头,让他们日后做人老实点,别看不起辛苦耕作供他们粮食的乡下人就可以了。
三个月很快过去了,村支书叫人把大队仓库腾了一间出来给小四川居住,安排好炊具炉灶,不好意思地下了“逐客令”。对小四川说要考验考验他的独立生活能力,这也是教育锻练的内容之一。
小四川没了主意,叫来了娘给他油盐酱醋料理好一切。儿子需要娘,娘也很开心,娘陪着做了七天饭。娘本想赖着不走,考虑到别人会说闲话,给儿子添了坏影响,再说哪有下放的还叫娘陪着的?只好不放心地走了,估计娘回去会好几天睡不着觉,说不定还会做些奇怪的梦。
那年头,没什么动物保护法,打着狐狸山鸡不犯法,打着豹子啊狼啊野猪什么的还会受表扬,说是为民除害。打的人多了,山里其实也难得打着野味了。小四川天天空手而归,就没了兴趣。
村支书也担心出事,邻村的一对邻居小姐妹,结伴去深山沟采裹粽的叶子,其中一个被五步蛇咬了,毒性发作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另一个连滚带爬拚命往村赶,叫人来救,赶了四五里山路到村口就瘫了下来,话也说不出来,竟然死了。待到全村劳力漫山去寻,找到被蛇咬的,小姑娘早就死了,一下死了两位花季少女,整个山沟都轟动了,乡亲们谈蛇色变。
支书大叔也吓着了,要是小知青让五步蛇咬了一口会出人命,会给上山下乡抹了黑!大叔就叫小四川跟着村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记工分。队长大叔、乡亲们为鼓励他,还给评了个每天九个工分。有人说闲话,说这城里人哪会干活,只值两、叁个工分。
小四川终于尝到要做饭要出工的苦日子了,他见着罗大兄弟就诉苦。
罗大兄弟似乎有点“幸灾乐祸”:“你以为接受教育是说空话?真正的教育开始了!”
小四川说要天天去罗大兄弟家蹭饭去,让大兄弟家也接受接受教育!
罗大兄弟说他和家里讲好了,不想做饭时尽管到他家吃,别硬撑着饿出毛病来,只是别见怪,姐弟多,没啥好吃的。
小四川正苦闷着,罗同学从学校教书回来去看他,两人在山脚,坐在砍倒的毛竹上闲聊。小四川对罗大兄弟说:“真怪,那时叫我下放,娘哭哭啼啼的,我怎么还会开心地去放炮杖的。”
罗说:“这有什么奇怪的,那时回乡的同学还有背着舖盖,一路高声唱着歌呢。现在想想我们回乡的总比你们下放到不熟悉的地方要好,起码自已不用做饭。”
小四川说:“学会做饭倒是件好事,上个礼拜回家,娘买了一堆菜,说是她四十岁生曰要为她自已庆生,我说您歇着别干了,儿子要露一手。用心为娘做了一餐,六个菜一个汤,爹娘吃得很开心,娘看着我感动得要掉泪,说上山下乡教会儿子做饭了,值了!娘又说离乡背井千里之外到了衢卅,过个生日也不热闹,娘想老家的亲人了。”
罗大兄弟说他六,七岁就能做饭了,爹到队里出工挣工分,娘上山採野茶好換些小钱。上山前娘把笋干腌菜和米在鍋里拌好,放些盐放好水。到点后,他烧火把饭煮熟盛好,放篮里上山给爹娘送去,还要拎了一罐茶水。有一次走着走着,旁边钻出一头尖咀獠牙的野猪,他吓得一趄趔,把饭菜篮子扔了,哭着跑回了村。
小四川笑着说那能算做饭吗?顶多算是小时侯玩了一回火!他一两岁就会玩火了,要不是挨巴掌,他早把蚊帐给点了。
两人又说起学校前些年的事。小四川说:“读小学时,看那中学里大哥大姐们吵得热闹,其实都是那些年级高的起头的,那些低年级的象傻瓜一样跟着咋呼,被老大哥骗了入伙。如今你们当老大的又帶头回乡、下放,我们低年级的只好又跟着。书读得少只好种地爬山,你们年级高还可以代代课,不用下地上山去,这不是叫我来替你大兄弟种田砍毛竹吗?”
罗同学说:“你小狐狸拎拎清楚,可不是我们叫你们下放的,我现在代课和你一样,不也记工分领口粮?”
小四川说:“我一个人下放到这村里,连个同学做伴都没有,就是让你大兄弟骗来的,以后你代课转成民办教师了,有了工资,凭良心也得分点给我。”
罗说:“即便有工资也得交娘,留着娶老婆的,到时还得天天节省着!现在你小兄弟床底藏着爹送来的零食吃都吃不完,娶媳妇的钱说不定爹娘早就准备了。再说谁骗你来了,你是看上了这里的小美妃想做皇上来的!”
小四川说:“啥子皇上哟,连做饭洗衣都靠自已!下一顿只好到你大兄弟家将就了,这么难吃的菜,苦哇!”
罗大兄弟学着说:“苦哇!”
两人哈哈大笑,又齐声说:“难吃啊!”
随后,罗大兄弟唱了起来: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我的青春小乌一样不回来……
歌声在幽静的山谷里回荡,村子里不时响起公鸡的打鸣声。
年底小四川竟然捧了张公社发的奖状给爹娘看,上面赫然写着“养牛模范”。爹娘早知道儿子在大队牛棚养牛,日夜担心“小狐狸”别把牛养死了,那真吃不了兜着走,要是说兒子破坏生产,那就糟了。
娘把担心告诉了我,为这事我还专门去一趟山村找罗同学,责怪他怎么不去拦着。
罗双手一摊:“这我有什么办法、小狐狸看上了刚出生的牛犊子,说象他家的小狗狗好玩,死话要和牛犊在一起。”
他家小狗我知道,那是小狐狸的宝贝,他爹“投机倒把”弄来好吃的,一小半被小狐狸给了小狗狗,一小半给了大兄弟们,冬天他还和小狗狗睡一个被筒。
罗同学说:“别看小狐狸身高强壮象条汉子,我都打不过他,却长了个小孩脑壳子。”
让人啧啧称奇,小四川竟然成了公社的养牛模范。他爹娘问他模范怎么弄来的?小狐狸说你们家的兒子能干呀!又丢下一句话:“你们想想我在家怎么养小狗狗的?就知道了!”
爹娘把奖状看了半天,作梦般不相信,会不会儿子弄张假的逗爹娘开心,儿子在读书时往成绩单上改分数那是常有的事。读一年级时,儿子把算术四十分竟改成一百四十分,前面加了个“1”,挨了娘一巴掌后,也不知悔过,以后照样改。再看看奖状上字,儿子可没本事写得这么好,爹娘有些心定了,再想想养牛和养小狗狗那可不一样,哪能这么容易“模范”的?爹又打电话学校,问了罗同学才信这是真的。
小四川娘得意极了,为夸儿子能干、进步快,就在弄堂里到处说儿子以前如何好吃懒做,如何调皮捣蛋,多么“潦坯”不听话。如今儿子浪子回头竟变模范了,还说上山下乡比爹娘教育要灵多了,说她现在开始拥护上山下乡了。
儿子成先进模范了,娘开始划算儿子会被推荐去读个大学中专的,叫爹买只皮箱回来,儿子去读书好用。想着最好推荐到四川老家读书,这样在亲戚面前好光彩。
爹笑娘:真是还没睡着就做好梦了。娘说他当爹的可别小看了他们的儿子。见爹好几天没把箱子买回来,娘气冲冲地到街上买了只大红皮箱拎回来,邻居看了希奇,问她怎么想着买这么大的箱子?娘说儿子衣服、书本多,还要放些吃的东西。邻居有些莫明其妙,说哪有这么混搭往箱子里放东西的?娘笑着不回答。
娘夸儿的事被居民主任去街道开会时说了出来,主任觉得弄堂出了个模范知青她脸上很光彩。街道汇报到县知青办,快年关了,知青办要写总结,正愁缺先进事例,一听如获至宝,把小四川也写了进去,说好吃懒做的通过上山下乡改造成先进模范了。总结发到公社大队,各个居委会,还在广播站广播许多遍,说上山下乡确实教育人,还叫大家向小四川学习。
小四川模范一下出了名,山旮旯的妃源村也跟着出了名,连妃源村“出产”小美妃也让大家知道了。城里厂子里的青年光棍休息日闲得慌都想去一探究竟,看看美妃后代长得啥摸样。
不过,小四川的“好吃懒做”也同样在全县出名了,别的知青都有怀疑,想想是人怎么会变得这么快?这里说不定有猫膩,有人还专门跑来看小四川养的牛,瞧瞧这牛长得啥摸样,到底养得有多好?看的人多了,连牛都不好意思了,见人就吼,不开心想赶人了。村里牛棚人来人往,热闹得很,生产队变成了养牛展览館。
小四川也吓了一跳,没想到会和牛一样出了大名,那些闲得发慌的竟会来这一套,把他和牛一起当“把戏”看。
罗大兄弟看到这情景,又高兴又有些担心,他知道来看的人有的没安什么好心,想寻点破绽触小兄弟的霉头,就叫小四川别乱说话,最好躲一躲。
小四川喜欢热闹,小时侯爹娘说他“人来疯”,他觉得罗大兄弟老往坏处想,心思太重很扫兴,人也活得累。那时知青上调啊推荐读书啊什么的,竞争激烈,毕竟名额有限,别人风光了就多了个竞争对手。有和小四川熟悉的知青见着他就寻开心,说他是“好吃懒做”的劳动模范。小四川也不生气,说他倒真想好吃懒做,可惜没人替他做饭放牛。
家里有小美妃的爹娘心里直打鼓,这好吃懒做出身的别把自家的闺女给勾去了,以后会吃大苦头。山里人最看不得懒汉,在山里做懒汉那可真的没日子过了,山民啥个收入都得靠出大力流大汗換来的。小美妃们宽爹娘心,说管他什么懒汉出身,现在是模范就好。
小四川才不把这些当回事,想想自己的“模范”本来就来路不正。回家还不忘逗逗、吓吓娘。就装作哭丧着脸吓娘,说娘“污蔑”儿子好吃懒做,还算不算亲娘?害他现在懒汉出名难做人了,漂亮的小女子现在都躲着他。
娘一听事情严重了,赶忙跑到知青办,要写总结的把总结赶紧收回来。
写总结的笑着说:“那能把总结收回來!我们是政府开的能弄这种玩笑?再说都广播了,总不能说听到的算作白听吧!好吃懒做是听您这位模范娘说的,又不是我们瞎编的,我们可没造谣!”
更气人的是,写总结的旁边的一个戴眼镜还说:“您模范娘即便沒说,我们这样去写,相信你们模范家庭也会理介的,也会配合的,可教育人嘛!这多好。”
娘说:“你们搞教育也不能让我娃垫底呀!”
写总结的说:“好啦好啦!您就当是我们写总结的搞文学创作吧。”
娘听了气个半死,说:“你们啥子文学创作哟,要害我娃娶不到媳妇的。
戴眼镜的说:“想娶媳妇也得实话实说,也得把原先好吃懒做向女方交待清楚,别骗人矇人。”
好象说娘要骗人似的,娘听了更生气了,但她又说不过写总结的、戴眼镜的,人家句句有大道理。
娘啞了口,想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只好悻悻地跑回去,在没人的地方懊恼地打了自已一咀巴。她终于明白了,儿子当了模范,做娘的就得有模范娘的样子,咀巴可得悠着点,别一不小心坑了模范儿子。
小四川爹出车回来娘和他说了,爹说谁叫你被“胜利”冲昏了头脑。
娘说:“别忘了那天你捧着奖状,颤抖着手说这臭小子比爹能干多了,还带着奖状,请酒鬼同事吃个烂醉,说庆祝一下,傻笑着半夜才回来!”
爹说:“那些家伙还说奖状是假的,喝别人的酒,连好话都不会说,下次请他们喝马尿!”
后来小四川进城看爹娘,告诉了我怎么会弄来个模范的。他那时天天地里、山上干活,每天九个工分才三、四毛钱,早就想换換新鲜的。他听说村里的母牛下了犊子,觉得新奇就去看,一下被牛犊吸引了,这不是跟家里养的好玩的小狗狗差不多吗?小四川就找书记大叔,非要去牛棚养牛放牛不成。书记拗不过只好答应,还跟着几天教小四川喂养放牛。他说那小牛犊实在好玩,沒几天就被他家里送来的零食吸引了,只要他一进牛棚,小牛犊立即从牛娘身旁跑过来跟他亲热,又蹭又舔的知恩图报,比他家小狗灵性多了。
他家那只小狗,小四川天天给好吃好喝的,被他惯坏了,有一次小狗要抢他咀里的火腿腸,他不给,狗一生气,腿上就被咬了一口。害得他从来不打针的,去防疫站咬牙打了针。打针回来,小狗狗没事似的摇着尾巴跑来亲热,小四川火冒三丈,一巴掌打得小狗狗地上滚了好几圈,到晚上小狗狗又钻到被筒来了。小四川骂了句:真是没心没肺的笨蛋。小四川说小牛犊可不会这样,从来不咬人。至于如何养牛,听来吓人,小四川竟然去做“贼”。
他说刚进牛棚见牛犊的娘光吃带泥巴的干草,瘦得剩下一张皮,哪来的奶水?小牛犊餓得哞哞鬼叫。看这样不行,牛犊要饿死的,他胆子贼大,半夜里就背了个麻袋,也不打手电,到邻村的地里,牛爱吃啥就偷啥背一麻袋回来,连夜叫牛娘俩赶紧吃个光。偷了一个多月,牛娘俩吃得浑圆肥壮,他爹带来好吃的,管它牛犊爱不爱吃就往它咀里塞。邻村地集体的,偷得少也就没哪人认真去抓了,又不是偷哪一家的!做“賊”做得很顺利。
这事没防着罗大兄弟,小四川得意地说给他听了,罗大兄弟吓个半死,要是被捉了挨个痛揍,小四川爹娘那里不好交待,就命令他不准干。
他才懒得理,还说:“把別村东西偷来喂咱队的牛,还不识好!为了小牛犊我还要去照偷。”
罗大兄弟沒折了,又不好揭发他,就一放学赶紧回来到处开荒种牛爱吃的东西,还叫小四川跟着干。小四川干惯了,渐渐就由他来种荒地了。乡亲们觉得这小知青养牛尽心,进步真快,让大伙教育好了,罗同学清楚,这其实是不让替牛做贼逼出来的。就这样牛有了吃,就不用做贼去偷了。有时开荒种的被人偷了,罗大兄弟气得要死,小四川倒沒觉得什么,还说:“要知道天下会做贼的不会光是我小四川一个。”
小四川时不时地牵着牛娘俩去公社所在的小集镇上溜达显摆,叫别人看看他养的牛如何一个好。走在镇上小牛犊不去理它牛娘,紧紧靠在小四川身边,还不时地舔着他的手,成了镇上一道奇特风景。村民都惊诧小牛犊为什么不去粘牛娘,却要挨着这知青小伙子。
全公社都知道了妃源村有个城里知青把牛养得贼好,公社管农业的领导还来接见他,叫搞宣传的来采访,写采访的干脆妙笔生花,说小四川冬天怕牛犊冻着,一床被子与它睡一起,还省下口粮给牛娘俩吃,这下小四川更出名了。
公社领导把小四川作为教育成功的典型标杆,叫生产大队报事迹上来。大队书记叫小四川所在的生产队长报,队长只知道这小子牛养得好,不晓得还有什么其它事迹,半夜里跑到小四川屋里来叫他自已写,说千万别把事迹漏了,评上的话队里也光荣,他队长脸上也光鲜,大队会负责往上盖印。
小四川笔头太嫩,没了主意,带了包饼干找到罗大兄弟,两人嚼着餅干。罗大兄弟说这事他最在行,学校写好人好事的总结,校长都叫他写,那是小菜一碟。他写了个七八张纸,把小兄弟吹得象花骨朵似的,就是没把冒着危险做“贼”写上去。小四川觉得应把做“贼”写上去,这是他最得意的事迹,说没有这事迹其它都是扯淡。
罗同学说:“做贼怎么可以写上去?你餅干吃多了还是神经了!”
小兄弟说:“把集体的东西偷来喂集体的牛,这能算做贼?再说半夜里去干这活,黑古隆咚的,地里蛇啊虫啊!吓死人,辛苦呀!谁能吃得了这个苦,只有我小兄弟了,给发张獎状亏谁去了?”小兄弟一定要坚持写上去,两人吵得脸红耳赤,小四川说这种“贼”一定会感动上面的,生产队大叔大嫂一定会欢喜的。
罗大兄弟听得火上来了,把桌子拍得怦怦响:“你当时做贼害我几天几夜睡不着觉,如今你倒当作显摆!不能写就是不能写!”
小兄弟见大兄弟发火,看去脸都气歪了,忙又从袋里摸出一块糖剝开塞进大兄弟咀里。嘻嘻说:“大兄弟发起火來蛮好看的,脸怎么变歪了,好好好!随你随你。”说完还叹了口气说:“谁让咱年级低写不了,只好由着大兄弟编瞎话了,做了贼还得做骗子。”
罗同学说:“算你运气,写不来,不然准让你小狐狸把好事给砸了。”罗又警告他:“以后评上了,有人叫你写什么,得由我来写,不然你写的事迹跟我帮你写的不一样,破绽就出来了。如果叫你去做报告,该怎么说也得由我先教你。”
小兄弟说:“怎么这么麻煩,评上了连话都得让人教了,这不变成傻蛋了?”
大兄弟说:“报告由着你乱说,包不定会把替牛做贼也交待了,那就一切泡湯!你对外边的事什么都不懂,别以为评上只拿了一張奖状,会影响你一世的。有个好结果,我也好向你爹娘有个圆滿交待,不信你就看着。”
小兄弟说:“哪有大兄弟说得这么严重,我只是想拿张奖状好哄哄爹娘开心,下放后家里变得冷冷清清,知道爹娘日子难过。”
队长一边看事迹,一边盯住小四川看,想想真看不出这小子这么能吹,说原来在城里煤炉都发不着,下放锻练后,现在可当大厨师了。连这算不上的事迹都能编来写上去,队长觉得骗骗陌生人还是可以的。不过发现这城里小子做人不实在,下次得防着这小子了,别被他带沟里去。
小四川被队长大叔盯着看,有些不好意思,做了亏心事似的,真想说这是大兄弟瞎编的,不是他要写上去的。要不是罗大兄弟警告过,他差点把“做贼”说给队长听了,想想队长大叔会不会把他当骗子看,不由把头低了下去。
年底,小四川被评为公社的养牛模范,支书大叔也高兴,城里小知青竟然被自已教育得这么好,别的村里十几个知青没一个评上的,自已村里就一个却评上了,那简直是百分之百评上模范。
书记大叔去公社开会,喉咙也响起来了,本来每次去开会,都坐边角落,如今大大咧咧地往中间坐了。会上支书还介绍如何对知青教育,说为了更好的教育,还请知青到家白吃三个月,边吃边不忘教育。领导听了很感动,起立带头鼓了掌。
书记大叔开心极了,想想小四川在他家白吃三个月总算有了回报,给他也给大队争了光。
接下来,书记大叔对小四川那一个好,经常叫到家里喝米酒,还叫老婆帮小四川把那黑糊糊的被子洗一下,有人来采访也好看一些。
罗大兄弟见小兄弟这下出了名,成了“模范”,接着各方面“重视”要来了,说不定来个工农兵推荐,上个大学中专的。大兄弟惊叹自愧弗如,觉得该叫他一声师付了。罗大兄弟想想自已事迹写得好,书没有白读,也有些得意。
但不知咋的,等呀等呀一年过去了,小四川总等不来推荐,别的大队未当成模范的下放知青倒被推荐了。罗大兄弟坐不住了,向上面写了封信打抱不平。教书的学校领导找罗同学谈话,说接下去代课老师要转民办了,你这个代课的要注意注意言行,名额有限哦!罗同学听得冷汗直冒,心里咯噔一下,自己的飯碗也要紧,不敢再写信了。
小四川当了模范大家都喜欢,在村里成了名人。他在家好吃惯了,在村里实在过得苦,还要胡乱烧吃填肚子,做一锅飯扔点腌菜进去吃一天,好在爹娘会经常送吃的,也不缺营养,个子蹭蹭的越长越高,已是一米八出头了。乡亲们笑他个子长得比毛竹还快,有人打趣说肯定半夜里偷东西吃了。实在讨厌做饭,他竟说要是山上的毛竹能吃就好了,不用做飯了。
有大叔戏谑说:“你小兄弟可以先试试牛棚里的稻草可不可以吃,偷吃了稻草,看牛俩会否咬你一口,再把你踢出牛棚。”
小四川要大叔甭说牛棚里的草了,准备就到大叔家试三天,看看有没有可吃的。大叔愣着了,乡亲笑了个半死。
接下来,在乡亲们的撺掇下,小四川真去大叔家吃了三天。大叔把家的存货翻了个遍招待,几个准备去代销店换酱油、盐的鸡蛋,做成红糖水煮蛋让他吃了。还杀了隻光会吃不会再下蛋的老母鸡,小四川也守信,第四天就不去了,大叔从此服了这知青小伙子。
爹听说了此事,赶紧到大叔家送了一盒香烟,还有一袋上海产的小白兔奶糖,广东产的夹心餅干,杭卅产的一包麦乳精。大叔家的小孙子见着这些花花绿绿,放在咀里又香又甜的,做梦都会笑出声来,小孙子盼着大哥哥最好经常来家吃几天。
小四川趁着出了名,听到哪家用土铳打着了野味,家里飘出肉香味,小四川就不请自来,好象他是大明王爷,被罗家祖上抢了美妃欠他似的,就早早地上桌。别人也不讨厌,忙着给他递筷子倒米酒。那些美妃小女子更喜欢他来白吃了,觉得这城里大个子哥哥好看又好闹,挺有意思的,还是个模范呢!就这样在村子里弄惯了。罗大兄弟说他是能进百家屋,好吃百家饭,不太象是来接受教育的。
小四川爹娘做人好,只要乡亲到他家都会热情不扫客,盛饭也用大碗滿滿的,桌上放着四菜一汤,娘还会不停地说:没菜飯要吃饱哦!要是乡亲带些自家採的山货来,娘怕乡亲吃亏,临走也会塞乡亲两角、叁角小钱。说去买点吃的给小孩帶上,有时干脆买点油条、麻花、轧米棒这些山里娃的希罕物送上。山里人见城里人没看不起自己,这家人能走得进去,而且觉得自在不生份。山里人也见情,对小四川照顾有加,哪家有好吃的未见小四川来,这家人倒觉得缺点什么,渾身“发痒”不自在,就到处找他去。
小四川越来越感觉乡亲们对他的好了,刚到小山村的孤独、陌生感已荡然消失。山里人大叔大妈早已把这城里娃当作自已的孩子了。
下放山村后,发生了一件最让小四川刻骨铭心、终生难忘的事。
有次他听别人说吃蛇胆如何的好,见乡亲在剖蛇,他吞了一只蛇胆进肚子,也许中了毒,半夜里胃痛个半死,掉下床来在地上打滚。住在隔壁的是个五保户,一个七十多岁孤寡老大爷,他把小四川当作来做伴的小孙子,他俩有时还合伙吃饭。小四川也不时地照应老人,帮着劈柴担水的。
老人半夜听到隔壁有动静,听声音不对,赶紧披了衣服起来,月光下从窗外手电往屋里一照,见小四川扒在地上呕吐,老人吓得差点站不稳了。那时山民沿着山脚沟边居住,各家不连着,沿着山凹散个一里半里的,老人腿脚不便,想喊人跑不动,支书队长住得远着呢。老人一急就翻出上辈子传下来的响锣,拚命敲起来。
那里的山民家家有铜锣,有的传了好几代,按祖辈传下来们约定,连续敲单下是叫大家起来赶偷吃庄稼的野猪、猴子;敲双下的是警告大伙滑坡、山洪来了;敲三下的是这家敲锣的有难事急事了。老人不停地猛敲三下,半夜里山谷顿时惊天动地起来。
不一会便有举着火把,打着手电的乡亲赶来了。赤脚医师见是敲三下的,如今没土匪强盗了,很可能是哪家得急病危险了,要抬公社卫生所去。顾不上穿鞋了,真成了名符其实的赤脚医生,他背着急救箱拼命往响锣地方赶。支书大叔、生产队长也随后赶到,赤脚医生赶紧检查,说小四川呕吐物好象带血,可能胃腸出血,给打了止血、止呕针。对支书说病情凶险,要立即送十多里外公社卫生所去。
支书、队长吓了一大跳,赶紧将小四川搬上扎上杠子的毛竹躺椅,叫了上十多个壮劳力,打着手电,举着火把赶紧出村下山。前面两人拿着竹棒朝两边撩拨着开路,拿火把的扶着躺椅一边一个照路,那火把还可赶野兽毒虫比电筒管用,赤脚医生边上照护着小四川。每次四个人轮流抬着躺椅担架,躺着的可是一米八几的大个子挺沉的,抬的人气喘吁吁,滿头大汗,不一会就得换人,一溜人沿崎岖山路急急赶路。
沿山路有不少小村落被惊醒了,那里的民兵排长举着火把,带领民兵加入进来帮忙。
那里的山民祖上有个传下来的规矩,外村有难的山民路过本村,本村的人都得伸出援手,这也是山民能抱团避难,在贫脊山沟里繁衍生息几百年的缘由。加入进来的民兵,举着火把沿山径排开前进,躺椅担架跟着前行,速度顿时加快不少。
漆黑的山沟顿时出现一条火龙,沿山径蜿延着向前游走,所过之处山鸡惊飞,野兔四窜。沿村来帮忙的已有两人跑着提前去公社卫生所报讯,叫医生早作准备。
小四川睡在躺椅上痛得冷汗直冒,见乡亲为自已这么尽力忙乎,有些对不住大家,就强忍住不说话不叫唤,不想给大家再加压力。大队人马到了卫生所,医生给小四川紧急处理一下,说暂时给稳一下,最怕大出血,但还得送城里大医院,这样才保险。
那时山村一般除了公社,就只有卫生所有电话了,那电话是救命用的,卫生所赶紧电话通知城里医院,叫救护车在山脚的机耕路旁等着。支书大叔当即招呼把人抬上,好在帮忙的人多,又黑古隆咚走了好几里山路,终于上了在山脚的救护车,支书大叔心定了。
沿路来帮忙的乡亲、民兵也散了,回他们村去。这种事是不用说谢的,他们觉得小四川下放到这里,连户口都迁来了,那就是前世的缘份,也应算是他们哪里的山民了,山民有难就出手,那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
乡亲们擦着汗,在车上围着小四川,到了城里大医院,天刚擦亮。急救室的医师见病的是上山下乡知青,爹娘又没在身边,山民们抬着走一、二十里山路送来,医师们感动极了,觉得这山村的人真好。他们也有孩子下放山沟的,希望他们孩子也能遇上这样的好乡亲,小四川被医生直接送进了住院部。
支书大叔叫来了吓得半死的小四川爹娘,爹娘听医师说还算及时已无危险。爹娘一下放了心,对乡亲、医生连连说着感谢的话。
娘泪水涟涟,守着小四川。爹忙着安排乡亲去弄堂旅館吃早饭歇歇。吃了中饭乡亲们要赶回去,小四川爹娘死活留乡亲们住两天,还換了在城里水亭门的“县府招待所”大旅館,说这样舒服些。哪知道乡亲对旅館的弹簧床不习惯,上床后乡亲们叫苦不迭,一夜没睡着,又換回到居委会办的“节约旅館”了。听了缘由,把“节约旅館”的服务员笑个半死。小四川爹也请假不出车了,两天陪乡亲在饭館里好吃好喝,还开后门买票请看了一场叫“沙家浜”的京剧样板戏电影。
两天后,乡亲要走着回村,爹不让,买了汽车票陪着送乡亲到山脚,给每人送了一包黑枣、一包桂元说累着了补补气,又说了一番感谢的话告了别。
沒几天小四川出了院,又活蹦乱跳了,他惦着养的牛,休养没几天说要赶回山里去。娘有些失落,儿子再也不粘娘去粘牛了,儿子真的长大了,这个家已容不下他了,儿子已把那大山冷坞当作家,真是山里人了。娘烧了好些吃的叫儿子带上,母子牵着手送上车,娘回去一路走一路抹眼泪。邻居见了问她咋啦?她说儿子先进模范当不得,把娘都忘了。
没过几天娘就扔下爹不管了,上山看儿子去了,她夜夜睡不着,他觉得儿子病还没养好放不下心,也想去感谢乡亲们,特别是那位半夜猛敲响锣的老人,要不是他半夜起来看儿子,儿子不知会怎么样了。
娘在山里住了六、七天,烧给儿子和孤寡老人吃,也到乡亲家聊聊天,给有小孩的分点糖果饼干的,临走时还给孤寡老人留了五元钱。她已把老人当儿子的救命恩人了,要不是老人腿脚不便,她会接老人到城里住几天。
美妃的后代小女子都喜欢小四川,说他是模范,性格好不会生气打人,做人慷慨量器大,家里爹娘好,都会来接近。小四川不想糊弄别人,就胡说他这辈子要做和尚不娶老婆了,乐得清静。
村里人都不相信小四川会去做和尚,再说那个年头寺庙里的和尚、庵里的尼姑都不知去哪了?要当和尚肯定找不到地方。大叔大嫂就说是他小四川城里人看不上乡下小女子。
其实小四川的“贼”眼早把村子里最有美妃相的姑娘看上了,小四川对她说最多只做两叁年和尚就会去娶老婆。这小美妃心领神会,也把小四川放在了心上。小四川得意地对罗大兄弟说,早晚要把她哄到手结婚生娃子。
罗说:“你这个小狐狸怎么抢了我喜欢的人?”
小狐狸说:“你都要和外村的女子拜堂了还来吓人,是你的人打死我也不会去抢。”那时妃源村祖上传下来一条规矩,本村的男女都一个祖宗,一般都互不通婚,男娶进,女外嫁,罗大兄弟也不会例外,他只是吓吓小兄弟。
一九七五年,小四川下放的第三个年头,传来噩耗说他爹死了。爹拉货出远门,途中喝了酒,脑溢血死在旅店里。同学们惊愕万分,他爹可是同学心中不是一般好的好人。同学都喜欢上他家,他爹娘会从床底摸出一堆吃的待客,吃饭时爹还会不停地对同学劝米酒,说活活血好的。还会劝兒子也喝点,说什么喝酒能长身体。要是在他家过夜,他爹娘客气得让人过意不去,娘连洗脚水都会烧热了给你端来。
出事的当天,单位连夜派车将爹的遗体运了回来。老家的爷爷奶奶和一群亲戚长途赶了过来。
消息不径而走,小四川的同学也从四面八方聚拢來,同学送了亲手扎的花圈。下放的村里在书记的带领下来了二十几位乡亲代表。爹在单位上是有名的大好人,单位够意思,派人把接待的事情和开支揽了过去。
按四川老家习俗,小四川母子披麻带孝,站在遗体边答谢来吊唁的。奇怪的是小四川腰上围了圈麻绳,麻绳里插了支一米多细竹杆,大概是按爷爷的意思弄的,什么意思大伙至今弄不懂。在场的人也懒得批评爷爷搞封建迷信了,小四川觉得爷爷叫做的肯定对爹好。爷爷奶奶白发送黑发,坐在毛竹椅子上老泪纵横,小四川红着眼睛站着发呆。娘哭得山崩地裂、昏天黑地。此情此景,痛彻心肺,让人潸然泪下。
次日送殡仪館火化,来送行的把弄堂挤得水泄不通,黑压压的一片,花圈队伍一长串。小四川悄悄对罗同学说,注意一下他相好的小美妃有没有来,来的话照应一下。
同学组织的乐队在前面开道,乐队奏的是“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在这场景听去有点不伦不类。但罗同学说曲子选得好,下放的同学中音乐才子选这个曲子肯定颇费周章,有人说喝酒死的选革命歌曲不合适,选这曲子起码没人会说曲子“反动”,奏乐的思想也有“毛病”。再说小四川爹娘待人那么有人情味,他家那么的温馨,一进他们家,好似有茉莉花飘出的浓浓香味,闻着让人舒心。
队伍从弄堂里拐出来,罗同学马上瞧见了小美妃,她一个人在街对面僻静处伸着脖子朝队伍看,她头上圍着兰布巾,穿着白碎花兰底对襟上衣,细长的身子似乎在颤抖。她可是半夜起来赶了十来里漆黑山路,又步行二十来里赶来的,说不定还空着肚子呢。
罗同学赶紧跑回屋去,拿了两个馒头跑去给小美妃,又塞她五角钱半斤粮票,叫她中午去店里吃碗阳春面,叮嘱回去一定先买票坐一段到山脚的乡村车,少走许多路。罗同学算算五角钱连吃面条也够了,担心小美妃不好意思要,就骗她说是小四川给的、交待的。小美妃眼眶噙着泪水答应了。
罗同学又跑队伍前面悄悄对小四川说了,小四川低声说:“谢了,大兄弟。”
接着罗同学回我身边低声说,按山村习俗,山里人要面子,没名份,小美妃爹娘是不会让她来吊孝的,她肯定是偷偷跑来,也只是能看一眼了,真苦了累了他罗家的小妹子了。
过了好多天,罗同学回村见了小美妃,让罗同学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小美妃那天中午既没去吃阳春面,又没买票乘车。她说两个馒头吃下去有精神了,就再走了三十多里地。干馒头吃下去口渴,途中喝了几次山沟水,天擦黑才赶回村里。爹娘看这傻闺女一天跑了六、七十里路,想想也心疼,就咬咬牙忍住没骂她。罗同学一听,气不打一处来,火蹭蹭地往上冒,瞪着眼说:“你就是个会委屈自己的苦妹子!你就不会乘趟车,吃碗城里面条的?以后嫁人做老婆也会把自己弄成苦命人的!”
小美妃搞不懂平日里温和的读书人,堂哥哥会发这么大的火,怯怯地说:“小四川给的,我舍不得用,想留着看看。”
罗同学用力拍着自己脑门说:“乱套了、乱套了!小妹子,你让我头晕了头晕了!你就天天拿着看吧看吧看吧!”说完扭头就走。
小美妃不明白堂哥说什么,觉得堂哥今天有些不正常。罗同学心里想着这个结果怎么去向小兄弟交待哟!他赶紧找到办完丧事回村的小四川,把事说了,小四川跑回屋子拿出钱和粮票还给了大兄弟。这下两人都觉得心安定了。
罗大兄弟认真地警告小四川:“我罗家小妹如果真做了你老婆,你若让她做苦命人,别怪我大兄弟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
小兄弟说:“大兄弟你放心,给不了小美妃好日子,我宁愿打光棍,沒脸去娶她的,我会象爹对娘那样去对她,不会让她受苦的!”
看着长长的送葬队伍,罗感叹地说,一个普通的人死了,有这么多人记着他的好,痛惜着他的离去,也不枉在这个世界上走一遭了,只是苦了小兄弟娘俩了。…………………………
在火葬场,小四川哭得象个泪人,惊恐地对我们说:“大兄弟,我的好日子到头了,我和娘以后不知怎么过了。”他浑身颤抖着,这次真把他吓着了。他几年前就会教我们怎么谈恋爱,哄女同学,又变回去成娃儿了。我想了半天竟想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总不能说你爹过些天还会回来的,再怎么安慰他的爹也回不来了。
爷爷奶奶跟娘商量要把爹的骨灰带老家安葬在祖坟一块,说这样爹在另一个世界显得热闹,每年可以一併烧个香。娘要死要活不同意,小四川劝娘答应,别违了爷爷奶奶的意。
爷爷奶奶亲戚们带着骨灰盒回去了,來送葬的人也散了。屋子里空荡荡的,安静的让人发怵,娘哭着说夫家的人狠心不讲理,连骨灰都不让留。
小四川从床底里摸出一个包,打开一看是个骨灰盒,交给娘,说爷爷带走的是假的,里面裝的是一瓶竹叶青酒和一包雄狮牌香烟,那是爹喜欢的东西,也算代表爹吧。又说真的我能让爷爷带走吗?那是我的爹!娘俩对着盒子又哭了半天。
这事小四川说给我和罗同学听,我们听得目瞪口呆,惊诧这小兄弟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小四川说不把“爹”留下,娘没了“伴”要哭死的。他又说,同来的亲戚向他露了底,爷爷执意要帶走,是说娘还年轻还会嫁人,新社会了,他不能反对,到时会冷落了爹,委屈了他儿子,这件事如不依着他,老爷子会死不暝目的。
小四川叹口气:“爷爷真是的!娘嫁人即使走了,不也还有我这个亲爹的儿子在吗!”
娘小心地把盒子放在床边的柜子里,隔几天会把盒子擦拭一遍,有烦心事会对盒子说说,有时也会哭着吼几句:“你这个没良心的,去跟酒过日子了,扔下我们娘俩不管了!”听得小四川泪水涟涟。小四川庆幸盒子没被爷爷带走,在娘眼里,那盒子就是一个活人,就是老公,就是儿子活着的亲爹,这屋子还是一家子,一个也不缺。
爹死沒几天,爹的单位同事给娘俩偷偷出主意,说找它厂里去!爹在出差路上死的,该申请个因公死亡,这样娘的工作、生活就有着落了。
娘俩就去提要求,厂领导当时有两拨人,一拨说爹死前呕吐物有酒味,是酒喝喝死的,其实他们和爹平时不对劲,提出要“公事公办”。另一拨里有爹的老战友,平日里经常走动的老伙计,说爹平曰工作积极是累累死的。
两拨人就拍桌子吵着定不了“因公”,事情就拖着。帮爹的那伙头都在管生产经营,手里也有权,见娘没工作,儿子又下了乡,定不了“因公”就帮不上忙。他们急了,就动脑筋私自和居委会商量,把娘安排在居委会办的蚊香作坊干活,不做蚊香的季节就在居委会办的小旅店做清洁工,这样每月有一、二十元的收入,娘过日子不成问题了。作为条件,他们就決定將单位产生的废旧物资交由居委会办的废品站长年包销,一年少说能让居委会挣个二、三千元。
老伙计们来家握着娘的手,抱歉地说也只能帮到这里了,娘觉得爹的老伙计们尽力了,能帮他们无依无靠的外地人,是好人。
居民主任也高兴,既能做好事帮了人家孤儿寡母,居委会又添了经费。主任对娘客气得不得了,说要不要准点来作坊上班随娘便,意思意思就可以了。娘想想拿工资不干话,哪不成了资产阶级?就天天起早贪黑在作坊、在居委会啥活都干。居民主任想想这孤儿寡母的外地人也可怜,娘又特别卖力,有时小四川回来看娘,也跟着在作坊帮送货,就给娘每月加了三元工资。
大队公社县里特事特办,没多久,将模范知青小四川上调城里安排工作。乡亲们见这沒了爹的孩子成了公家人,接着有工资领了也放了心。
分别时,小四川背着一袋乡亲们送的山货,后面跟着似乎淌着泪水的牛娘俩,全村老幼乡亲们沿山径一直送到山外。
小四川走了,乡亲们会觉得些许冷清寂寞。相好的小美妃远远地跟着,看着小四川没了影子,剪不断,理还乱,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她孤零零地一个人在山上坐了半天。直到娘心疼地寻来,说:“好闺女别难过,人家说走就走了,城里人本来就靠不住,就当沒认识好了。”小美妃靠在娘肩上,一下哭出声来。
等得快绝望了,小美妃才等来小四川的信,进城后,本来爹的单位愿意接收他学修汽车,但县上管分配的不同意,说小四川是模范要重用他,把他分到最苦最累的屠宰场做学徒锻练培养,那里最缺有文化的领导接班人。
到了屠宰场又把他分在宰牛车间,小四川一听立即象打了摆子,浑身颤抖差点呕吐起来,养了三年牛,那牛可是他的“家人”,他的“兄弟”,如今却要叫他对“兄弟”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还有几个分到场里的中学应届女毕业生、下放上调的女青年,竟然要她们提着大板斧、握着削肉刀到营业店里去给顾客砍肉,她们纤细的身子差点吓晕过去,她们中间有的连见刀就会发晕的。
小四川见边上的一个女青年不愿去砍肉,还以为她不想出头露面上柜台和别人打交道,担心在广庭大众下砍肉坏了自已小女子形象,就说想和她換岗位。那小女子看这傻大个竟然想叫她小女子去杀牛,顿时变了脸,朝小四川啐了一口,转身就跑旁边去了。小四川傻乎乎地追了上去,要问个究竟。那小女子懒得理他,以为这傻大个来惡作剧嘲弄她,被问急了竟蹲在地上,边哭边说你们净会欺侮人!小四川有点莫名其妙,说不換就不換,他可没欺侮人,赶紧走得远远的。
那场里管分配工种的对蹲着哭不歇的女青年说:“现在只有这个工种,你到底要不要干?不干只好退回去了。”旁边一起来报到的小姐妹赶紧替她回答:“干干干!”然后拉起蹲着的女青年去报到,女青年颤抖着手,哭着在报到单上签了字。
小四川在边上看得目瞪口呆,想想也有和自已一样倒楣的。接下去新报到的开了三天会,那会哭的女青年自动作了深刻检查,决心好好为顾客砍肉,为人民服务。
那些小女子开始还哆哆嗦嗦砍肉,砍猪胴骨时用双手一起握着斧柄,使上吃奶的力气,砍不准只好连续砍,砍多次骨肉就变碎了,还会溅个自已一脸。顾客看得心惊肉跳,担心这砍肉的小女子别伤着自已,又怕她们握不住大板斧,那斧子会不会飞出来伤了人,顾客躲得远远的。有男顾客不耐烦了,本想煮个骨头汤,骨头却被砍成碎渣了,干脆拿过斧子自已来砍,大家围着看热闹,哪见过这样的肉铺子?那砍肉的小女子对男顾客还连说谢谢!谢谢!围着看的人都笑开了。有位老太太顾客说作孽,叫小女子砍肉历朝历代未见过。小女子们见着熟人来还会红了脸,同学都诧异她们还会掄斧子,有些吓人。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沒过多久,这些小女子便有了水浒里孙二娘的气质、黑旋风李逵的才艺。在肉类极度缺乏的年代,这行当其实挺吃香的,砍肉时给谁个小便宜,全由自已说了算,能积攒不少人脉。办啥事开个后门、买张电影票、买个出口转内销的都比别人顺当,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她们有行当,有工资有城里户口,嫁个老公还可以找个心仪的,不靠别人养活,恋爱谈它个三年两载,底气足得很。要是遇到个歹徒、碰上个流氓,练就的掄板斧的才艺可派上大用场,一胳膊砍下去保证让流氓歹徒“肃然起敬”。
衢卅似乎有那些小女子砍肉后,女子砍肉便沿袭下来,如今衢州城的大小菜场,乡村集市,砍肉的看去几乎清一色的女人。那男人们都躲在铺子女人身后,喝茶抽烟退居二线,看着自已的女人在前台“演戏,”好不自在快活。
有人调侃说衢州阴盛阳衰,男人不会怜花惜玉,叫女人去砍肉,还说嫁人千万别嫁那屠户,不然只有砍肉的命了。屠户男人不服气了,说他们半夜起来去进肉,还要切割分类,也该歇歇了!还说要怪就怪那当年的屠宰场领导,叫知青小女子去砍肉,她们开了先河,便有了来者。砍过肉的当年的那些知青小女子,说那“河”也不是她们想去开的,那个年头,领导叫去“开河”,她们能不去吗?
小四川去场里报到回来,在家躺了两天不去上班,娘吓着了,不上班哪不被开除了?娘赶紧跑场里去,说儿子当模范时把腰累伤了,现在旧伤发作要躺硬板几天。场领导一听是当模范累的伤,说没事没事,多休息几天,不用急。领导还说要来慰问小四川,娘赶紧说不用不用。场领导明年就要到年令退休,他知道上面想培养小四川模范,说不定小四川会接他的班。小四川娘来请假,场领导客气得很,哪会去想什么真病假病,娘打诓红了脸,场领导以为是急着赶路赶的。
从场里出来,小四川娘心怦怦地跳,庆幸谎话未戳穿。这谎还是居民主任教的,娘见儿子不去上班杀牛,心慌慌的没了主意,在蚊香场上班心神不定,还偷偷抹眼泪。主任见她情绪不对,再三问她,娘不得已告诉了主任。主任哎哟一声说这事严重了,不上班那边就给退了,不服从分配那就是思想有问题,说不定还会退回小山村,日后想再上调就难了。
娘受了惊吓要哭出声来,主任说别急别急,不是还有她主任在吗!她教娘去场里撒谎,先稳住场里几天,再慢慢去劝儿子。娘听了犯了难,说她一说谎就脸红,别人一看就知道。
主任说:“场面上的事你不懂,你一说是当模范当出的病,那领导敢逼模范带病去上班?那他就是立场有问题!脸红怕被人看出,你不会带块毛巾,装着跑急了脸上出汗擦一擦,这种小事还用得着她来教吗?”
娘急急从场里回到家,主任在门口等着,见事情办成了,主任也开心,她也怕娘把事办砸了。
接下来娘连哭带劝,要儿子去上班,儿子听不进,娘托人找到我和向罗同学,叫去劝劝。小四川说叫他去杀牛还不如先把他杀了好。罗同学就进山去搬来了小美妃,小美妃对着小四川冷冷地说:“爹殁了,你觉得牛比娘比我更要紧你就躺着吧!”说完饭也不吃就回山村了。
第二天一早,小四川一边说被这倒霉的“摸范”给害了,“做贼”遭了报应!说下辈子再不能去做“贼”了。想起罗大兄弟说过,那张奖状会影响自已一生,现在明白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觉得大兄弟真是一张乌鸦咀,被他咒惨了,一边紧着起床去报到上班。娘暗暗称奇:小美妃厉害,做事干净利落,儿子找小美妃找对了。
到年关了,天上飘着雪花,和罗同学去看小兄弟娘俩,罗送了一袋新挖的冬笋。进屋见墙上贴着去年公社发的“养牛摸范”奖状,旁边多了张屠宰场刚发的“技术标兵”奖状,猜想场里见小四川技术好,宰起牛来如切西瓜那么方便,就发他张奖状。
我和罗大兄弟惊呼真是人生如戏,两张奖状内容如此相悖突兀,竟都发给了小四川。莫非说小四川先给牛好吃好喝,又接着一刀便送了牛的性命?如此戏剧让人开了眼界,真象在作梦。问小四川怎么转过弯来的,他指着墙上的“技术标兵”奖状,说那是娘一定要贴上去的,真想撕了它。
小四川刚上班时,见了那些待宰的牛,便想起了在村里养的牛犊娘俩,拿起刀身子就发软,胳膊也不听使唤了,牛看了他一眼,小四川心怦怦地跳,刀也滑落了。在场的人看这大个子这般模样,一起哄笑起来,师付再怎么教他也下不了手。
小四川对师付说,那牛在哭呢!无仇无冤的,怎么下得落手!师付说他倒没看出牛在哭,生畜懂什么!小四川说师付没养过牛,所以看不出,那牛心里想什么他都能看出来。师付问牛在想什么?小四川想吓一下师付,说牛在想师付这么对它,它下辈子要跟师付換个过,叫师付去做牛,临了挨刀子。
师付笑着说:“好好好!換就換吧,到那时您可别对师付捅刀子。”
小四川说下辈子的事,那可说不准。
师付又来劝小四川,说小兄弟咱们要把惡事当善事来做,想想看,这些牛落到谁手里都是一个死,咱们就往它要害的地方来一下,让它个痛快,少受些罪,别半死半活地拖着。说不定牛有灵性还会感谢咱一番,阎王爷也会认为咱们表现不错,不会老惦记着咱们。
被师付指点了迷津,小四川想想也对,把师付那一刀致命的毒招学了,那剔骨削肉的本事让人看得眼花缭乱,成了技术标兵。
每当动刀,小四川总要唸叨一番:“牛哥牛嫂,对不住了,我小兄弟先向您陪罪,您一路走好。”唸叨的话有次被别人听到了,车间的人都笑他痴。
小四川说:“你们光杀牛沒养过牛,你们不知道牛一辈子有多苦,光吃草干重活,被人抽鞭子,临了还挨刀子。”
师付笑着说:“听你小兄弟一说,师付这辈子累得倒真象条牛,也沒吃过什么好东西,穿得皱巴巴象套了层水牛皮。行当被人看不起,费大劲从山里娶了个不嫌弃我的你师母,有几个小孩后,难得做次“贼”从场里“顺”了点牛杂碎回家,想给小孩打个牙祭,被人告了密,差点被端了饭碗,丢人丢到家了!”
车间里的人怎么看小四川都不象来当领导接班人的,倒象长不大的娃,又不象个杀牛的料,想想这小子迟早干不长,更当不了他们的顶头上司。
小四川讲义气,对欺侮人的事敢打抱不平,和车间的多数人都混得不错,有一点很出名,那就是谁都不能欺侮他师付。
车间里有几个原来是走村串户的老屠户,以前在东家干完活,就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喝得差不多了,就装疯卖傻、腰上牛皮鞘里插把杀猪刀横着走。屠宰场引进人才,把他们收编了,虽然有工资成了正式工,名份好,但干完活,酒肉沒得吃了,一肚子窩火,酒瘾发作就会挑事。他们见师付个子矮小,人老实就专门戏谑他,把累活推给他,有时还不喊名字,喊“老贼”,说他偷过东西受过处分。
小四川忍了好久了,听到又喊“老贼”了,走了过去说:“喊我师付是老贼,那不就喊我是贼徒弟?我师付打不过你们,不是还有我徒弟在吗!要不要来比试一下?”小四川一米八几的个头,胳膊比他们的腿还粗,傍边桌上还有把明晃晃的杀牛刀。
老屠户们吓了一跳,说小兄弟他们是跟师付闹着玩的。小四川说,师付做过“贼”,他在下放的山村里也做过“贼”,看你们也好不了哪里去,问一下,昨天挂在勾子上的一付牛腸子怎么不见了,是谁把它变没了?
老屠户们见小四川来真的了,要揭老底敲他们的饭碗了,据说他还是派来的领导接班人,忙不迭地说:“小兄弟别、别发火,喊老贼是不对,我们向你师付道个歉,歇工后大家去店里喝碗酒。”
师付在一旁怕事情闹大了,就说好了好了,大家都是老哥弟。
歇工后他们真去小酒店喝“三八酒”(黄酒),叫了一大碟花生米,喝得开心。老屠户们把小四川一阵吹捧,说他年轻有为,钻到杀牛堆里,那真是暂时的,日后当了领导,千万别把牛腸子的事搬出来。
小四川说不会不会,他在山沟里也做过“贼”,别人不知道,把他评了个模范。老屠户们说这样放心了,晚上不会东想西想睡不着了。
那些老实本份的职工都觉得师付拣了个宝,天上掉下来一个知青模范好徒弟,重活都干去了,老叫师付歇着,大家羡慕得不得了,那些不愿带徒弟,常说带会徒弟饿死师付的,也争着要带徒弟了。
小四川在场里做学徒,除了袋里沒啥钱,也沒有什么气受的。他不抽烟,可工作服袋里总放着一盒火柴,见师付撕小孩过期的作业本,要來捲纸烟了,就赶紧走过去弯着腰划火柴给点上。师付觉得有了这徒弟,在场里做人从来没有这么舒心过,师付也实在喜欢他,觉得很投缘。
师付的闺女随娘农村户口,找不到工作,闺女老大不小在家吃闲饭,端起饭碗自己都不好意思,就赶紧嫁了个煤球厂的做了家属工,跟着叠煤饼。师付觉得女婿岁数大了点,看去老了一些,这农村户口屈了女儿,真对不住她了。师付想,女儿如果是个城里户口,嫁给徒弟那再好不过了。
说说后话,那是两年后,徒弟也快出师了,师付为徒弟的终身大事操心起来。师付见有个每天来场里拉肉卖的“孙二娘”上调知青,喜欢多看小四川几眼,就告诉徒弟,要他注意一下,那个姑娘很不错。小四川说那位“孙二娘”就是刚进场想和她換岗的女知青,她盯着他看,那是想找他骂一顿,哪里会对他有什么意思。
小四川把小美妃的事说给师付听了,师付说:“哎哟!你怎么要娶山里人也学师付,那可是农村户口,而且户口随娘,要一代一代传下去,以后读书啊、工作啊、粮票啊、成家啊,麻烦大了,师付那是吃尽苦头了!”
小四川说:“干嘛要管它以后?那还不愁死人!我只管眼前的,再说我娘也喜欢她,说她挺厉害的能管住我,娘放心。”
师付听了连连摇头叹气,说他们娘俩真是“天上人”不知人间事。
那年春节期间,和罗同学去小四川家拜年,吃着娘做的过年饭,我们不小心提到了爹。小四川一下子红了眼,对我们说爹死了,为了娘为了小美妃豁出去了,再苦再难再不顺心这行当也要干,也要熬,只是对不起那些“牛兄牛弟”了。
罗同学说他小四川城里人没良心,不常去山沟看看乡亲们。小兄弟说现在是无脸去见村里的牛犊娘俩了,它们陪了他好几年,那小牛犊给他带来不少快乐,而他却天天宰杀它们的同类。
我和罗同学听了无语,理解不了这四川小兄弟怎么会把生畜当人来看待,是否情感用错了地方,脑子哪地方有点不对劲。有次我们三人路过坊门街的回民的牛肉煎包店,煎包在油鍋里滋滋作响,香气扑面而来,罗同学说今天刚发了教书工资,要请吃。小兄弟捂着鼻子说别别别!要害他呕吐了。大家只好作罢,罗大兄弟说你小兄弟太扫兴了。
一九七八年,在场里学徒出师后,添了收入,小四川就不让娘到蚊香作坊上班了。娘在作坊里专门往姆指粗的长纸筒里灌药粉木屑,然后捲成盘状就成了。发现娘近来经常咳嗽,小四川觉得再干下去会出大毛病,就坚决不让娘去作坊了。
其实当时娘也正想不干了,半年前,爹的单位換了领导,把废旧物资回收包给了别人,居委会减少了收入。娘要面子,觉得再呆下去领工资有些不自在。当时居民里有不少没行当的、下放病退、病留的都眼巴巴的盯着这份活。居民老主任觉得不管咋说也不该断了娘的生计,儿子学徒没出师负担不了娘。主任就叫娘放心,别听闲话,尽管来上班,说只要她当主任一天,就不会辞退娘的。娘觉得好象做了亏心事似的,去上班腰也直不起来了,在主任面前嚅嚅地说不出话来,娘天天心烦日子难过,回到家又对着“盒子”哭了一场。
小四川跟娘一说,娘就从作坊里退了出来,说日子苦就苦点求个心安,居民主任还上家来劝娘上班,娘执意不去了。
小四川工资虽然涨了,但要负担娘的生活了,朋友多开销也大,经常囊中羞涩,觉得给不了小美妃好日子,就想着怎么来錢快,业余试着去挣钱,休息日帮农村杀猪宰牛,但这机会不多,一般只能是春节过年期间,偶尔可挣些小钱。
他不消停要作死,胆子贼大的毛病又犯了,趁着市场有点放开了,和几个从场里一起辞职出来的开了家贸易公司,其实是个皮包公司,他们从乡村小屠户那里赊账收肉,运到大城市去卖,开头真挣了大票子。
小四川觉得这个世界归他了,前头一片光明,不用多久就可以轟轟烈烈他迎娶小美妃了。有了大钱,抽屉里都塞滿了,也懒得去数它,他们就每天喝酒吃肉、划拳行令。见我去了,马上加碗添筷倒酒说大兄弟喝喝喝。沒人时我会警告他:“小狐狸你这样一群人天天死吃,没见你们说说正经生意,那几个狐朋狗友老说怎么去坑别人,总有一天要出事,到时政府把你捉了去,到哪找你去?”
小四川醉醺醺地说:“大兄弟老说不吉利的,现在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鬼!”
没多久,运去外地的一大卡车肉,被当地管市场的一句话给没收了,还算客气没把车、人扣了。说是偷税漏税、非法屠宰、没有卫生证、捣乱市场、投机倒把、罪名要啥有啥,反正一车肉就没了,不知到哪去了。小四川急得要吐血,去那边走访告状。那边管事的见了小四川,说好啊!正想寻你,你倒送上门来了,要小四川交待,除了没收的这一车,还到他们那块地方买过几车?要算个总账一起罚。吓得小四川连夜走了三、四十里路,到了一个小站才敢上车跑了回来,再不敢去告什么状了。
公司很快欠了一屁股债,另外又拿了别人不少肉,怕被扣了不敢卖,积压着用盐腌着。见事情不妙,合伙的如鸟兽散,也不见个鬼影了。只有小四川老实还在公司守着,被人天天讨债日子不好过,最后怕娘吓出病来,小四川再也混不下去只好逃之夭夭。带着老娘,包里装着爹的骨灰盒,回四川去了。那些剩下的咸肉连同办公用品被债主一扫而空。
临走前,小四川背了一袋咸肉,去了趟小山村,对小美妃说带娘去老家避一避,过些天再回来。直觉告诉小美妃他的小哥哥也许回不来了,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想起了娘的告戒,城里人靠不住,果真是说要走就走,而且这种情况那是拦不住的,两人挥泪道了别。小美妃心涼了半截,掉进了冰窟里,她弄不明白,自已怎么会喜欢上这么个不靠谱的大男孩。爱恨交织,青春给小美妃上了一课。
过了两年多,小四川和娘在老家住上了大屋子,发了点小财。他曾回来过,叫我和罗同学领着把以前欠小屠户们的账加了一倍给还了。
他和老娘有了个好结果,我们大兄弟牵挂的心结也解了。当时我们问他怎么“翻”过来的?小四川说,他有个在四川的堂叔,文革前几年病死了,留下一个读建筑中专的堂哥,孤兒寡母日子难过,堂哥又不想辍学。爷爷告诉了爹娘,爹娘良心好,资助了两年供他读完中专。如今堂哥从建筑施工员到办了家建筑公司,公司掛在某政府部门名下,算是承包人,其实跟私人公司差不多,闷声不响发了大财,怕别人算计,穿了身地摊货装穷。堂哥看小四川能说会道,谁都不陌生,讲义气,没有什么坏心眼,说这种性格的人最容易让别人信任,别人不会防着他,就叫他做了业务员,给他的工资、提成,一般人都会吓一跳的。果不其然,小四川办成了不少大业务。堂哥还替小四川报名业余去读建筑。
爹死了不少年头了,小四川总算长大了,他现在的举止再也不是前两年的小四川了。我问他看上的那个小美妃不想了?罗同学说她还没嫁人,人家也许在等着呢。小四川说,她们的祖祖奶奶凄凄惨惨离乡背井,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山沟了其一生,早已写信告诉她,不能作孽让她也远离父母兄弟姊妹跟他去四川。她信中说哭了一夜,也理解了,说她也不想离爹娘太远。
他叹口气:“不想害人了,谁叫我不争气,在这里呆不住呢!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她了。”
罗同学说:“你这个害人精,是把别人玩了又玩失踪吧!”
小四川说:“你以为我平常胡说八道就会乱来?其实见了心中真喜欢的会发怵,话也说不圆了,我和她手都沒碰过,爹娘这辈子从未欺侮过谁,我好意思欺侮你们可怜的祖奶奶美妃她们的后人吗?”
他又叹了口气:“这不?我爹死了,其实我这个不争气的还是靠着死去的爹翻身,堂哥肯帮我,多给我工资,其实是给我死去的爹的,我现在也不想再靠堂哥给爹丢脸,好好做事把娘照顾好。”
说着说着小四川竟号啕大哭起来,他嚅嚅地说想那个老狐狸爹了。我说你怎么还这样称呼你爹?他自言自语地说,不这样叫,老爹就听不出兒子在喊他想他了。
我们也想起了他爹娘对大家的种种好处,问起了我们最挂记的娘的情况,那弯着腰给同学端洗脚水的娘让人常怀于心。
小四川说爹死得早,他也不争气,娘担惊受怕够苦的了,如今情况好了,有人来掇合叫娘找个伴。爹有个老战友老婆殁了,经常来坐坐,娘也不讨厌他,但总忘不了爹,象爹这样对娘对儿好的怕是这个世界再找不到了。他说回去后一定要劝劝娘,别总活在有爹的梦里了,那位叔叔战友也挺和善挺好的,叔叔开了爿小火锅店,生意还可以,娘也好帮帮他,要是他们过得好他也放心了。
那些债主小屠户们,合着在聚丰园饭店请他吃了一顿,说了不少感谢之类的话。还说小四川当初不逃走的话,凭娘的为人,他们也不会太为难娘俩的,不然的话早就告了。那时他们和小四川做生意,小四川的娘都会对他们提醒一番,说别让她儿子欠账、随便拿货,他们未听娘的劝告,不存心害了娘俩。”
看得出债主们说得是真心的,此事也惊动了广播站记者,说要采访他,衢县出了个主动双倍还债的挺希奇,而且人家是模范知青出身。
小四川说,他当年浪荡丢爹娘的脸,还好意思叫记者再让别人知道一遍,再倒一次爹娘的霉?以前糊里糊塗做了“养牛模范”,不想再来个倒霉的“还债模范”了,他决定连夜就走。
在车站,来送行的小美妃紧紧拉住小四川,泪水不住地淌。本以为小美妃会来一曲“走西口”:哥哥你慢些走,小妹妹我实难留,提起哥哥你走西口呀,小妹妹泪常流……走路你走大路,万不要走小路……
我与罗同学识趣地靠边去,等着看戏,以为小美妃会跟着跳上火车。哪知道小美妃突然变脸,一把推开小四川,狠狠地打了小四川一拳,又从袋里摸出一只小纸包扔在小四川身上,小纸包掉在地上,小美妃哭着头也不回地跑了。罗同学帮着拣了纸包递给小四川,小四川拆开一看,是绉巴巴的半斤粮票、五角钱。小四川把钱和粮票小心包好,放进贴身口袋。他捂着脸,指缝里涌着泪水,颤抖着身子告了别,说娘还在等着呢,默默地上了车,连夜去他的四川。
回去的路上罗同学说这“小贼”把他罗家小妹害惨了,可怜的小妹妹再也等不回她的“哥哥”了。
罗同学说起了他罗家小妹,这小妹很会读书,在学校里老师说她冰雪聪敏,前些年算是初中毕了业就没书读了。罗同学弄不懂,这小妹怎么就会喜欢上了小四川这大小孩。
罗同学想起了不知是谁写的诗句:别让青春蒙住了你的眼晴,那是荷尔蒙酿就的一杯苦酒……。
罗同学叹息着:这“苦酒”让小妹给喝上了。
送走了小兄弟,已是深夜,两人去面館吃面,边吃边聊。罗同学说,真后悔当年绞尽脑汁给小兄弟瞎编事迹,沒有那张奖状小兄弟就不会分到屠宰场;就没有开那皮包公司倒霉的那回事;小兄弟也许好端端的在这儿呆着;娘俩就不用“走西口”了。说是他害了小兄弟,也害了可怜的他罗家小妹子了,更对不住小兄弟的爹娘了。罗同学叹了口气:“造孽哟!到哪去买后悔药!”
见罗大兄弟眼眶都红了,我忙安慰他:“世事无常,哪能怪你?真心可鉴,你大兄弟那时也是一片好心。”
后来,兄弟们互相还通过几封信,突然小兄弟如人间消失,沓无音讯。罗大兄弟猜想,小四川想让小美妃彻底断了念想,别影响了她今后的生活,也只有他来玩失踪了。
此后几十年再也没见到小兄弟,倘若他还在,活得好好的,如今也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了。
偶尔还梦到他,见他牵着牛,躅躅独行在上山的小径上,消失在白云生处。
时光荏苒,走过了五十年,已是二O一七年了,罗同学沒当上娘说的“傻子官”,但做了一辈子老师当过班主任,不知道算不算官。女儿是小学老师,书教得很出名;儿子是有证的环保安全工程师,吃香得很年薪有二十多万。
前些年,他儿子开了部小车曾带我们去美妃的老家故地重游,村里造了许多新屋,稀稀拉拉未见几个人。罗说美妃的年轻后代、壮年劳力都胜利大逃亡,进城读书、打工了。
空谷里留下妃子的坟茔孤伶伶地守着这片山,寂寥地望着村前永不停歇的山沟水,听着那山沟里永不变调的虫鸣蛙叫,令人欷嘘。妃子们当年可怜幽禁帝王家,逢改朝換代,都成了牺牲品,幸被纯朴善良的山民们收留保护了,美妃们成了寻常百姓,在这个小山村繁衍生息了几百年,以此回报庇护了她们的这片土地。
小车回去的山路上,望着那郁郁葱葱的群山,罗同学感慨地说,他当年回村、小四川下放每天干活只有四、五角钱收入。如今美妃的后代,只要有点技术、手艺的去城打工,工资收入有当年的三百多倍了。就是在城里干干粗活的也有当年的二百多倍了。现在山村的孩子絕不会相信,他们的爷爷外婆那辈人进城读书,每个星期只有一元钱的菜金和零花。
罗同学叹息着:山还是那些毛竹山,水还是那山沟水,时光如白驹过隙,弹指一挥间,真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可惜吾辈老矣,希望身体好,能多过些好日子。
小美妃后来被公社推荐去师院进修了一年,在山村教小学,多年后当了个教导主任。在她生活的长河里,那刻骨铭心的上山下乡运动,那豆蔻年华的纯真,那青春躁动的执着,那身不由已的潮流,小四川成了河里一道绕不过去的坎,激起了一朵浪花。也许还想着小四川会突然出现,她很晚才嫁人。如今也退休熬成婆,住在城里的园丁村帮忙带孙子。
不久前我和罗同学见到过她,没想到她修长的身子仍显得轻盈,盘着短发,穿着暗花衬衣,絲绸裙子,从背后看还真是风姿绰约。问她还记得小四川吗?她答非所问:“哎哟!那时真年轻!叶子黄了,随风飘去。”答得如此风轻云淡,出乎意料。想想也好理解,已是做婆的人了,那恍如隔世的青春情怀,谁能猜出有几多份量,又怎能轻易示人。年代久远,当年的兄弟们皆也老矣。
青春记忆里,我们中学的那“小狐狸”兄弟;那曾给同学们端过洗脚水的“狐狸娘”;还有在天国的“老狐狸爹”。神明在上,愿你们在不同的两个世界都好!(完)
作者陈巨新,笔名瞿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