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文/药骨言
二十六
“嗳你说,我们能到吗?”
炉火烧上草席之际,已被我猛地拍灭,用不符二十五六年轻生命的、旧茧横生的手,灼烧感已然微弱,痛觉神经因连夜驾车而减少敏感度。他们佯装镇定阖目休憩,或疲于反复应答,或麻木于自我暗示。干咳,借专注烧火以示错漏了讯息。
绝望而,苦于挣扎的眼,嵌进几乎惨白的面。火光从鼻翼映到下颌线,营养流失,饱满的杏眼以极慢速度干瘪下去,颧骨略突兀,与此相同更甚单薄衣物下的肋骨。至于干燥裂缝的唇瓣,却是“活着”的有力证明。它们予我另类视觉冲击,像同时逛艺术宫二三层。
“再有两天、三天吧。”干柴迸裂的噪声甚至吞没我的含糊。我毫无胆量直面蓬头垢面、面庞粗糙、柴油糊满身、诓骗另一个同样近乎狰狞的人的自己。我二十五六,倘使离被困已过五日,那便是六,没有固定居所,常年参与“体验绝境”类生存挑战赚取生活费,破得缺了一角那相机被储满,预备老之将死乱填一处地址寄送出,权当活过的证据。然此时,我犹觉无以证明自己活过。
更不论她,整差我十岁,南美的贫民窟里、水沟旁,她啃食菜贩收摊后蔫黄的菜,后背几近裸露而脊柱外突。是只野猫,危险而诱人,警惕着、浑身毛发直竖。我并不妄想当何人救世主,何况这物散发“养不熟”的气息。兴许仅因“人类是群居动物”。从魆黑污秽中,后来她堂堂正正地像个人活了两年。
鼾声中止了我的忆潮,刺耳却明亮,低声咒骂了,那对自称外商实际穷到抽散烟的中年夫妇。不过这令我想起来它们、那与整张脸格格不入的唇像何物了。
五天前临出发吃下的莓果。
白昼较昨日提前了两分十七秒。人终其一生都在与自我过不去,不是由外物刺激产生恶性反应而终,便是无聊致死毫无例外。我离后者,仅如蓝鲸与渔网咫尺之遥。
无可避免。
“现在是什么方向?”
“西南。”
我咂了两口烟,熟悉而廉价的口感,叫人欲反胃早已消化殆尽的莓果。吸吮舌根寻尝酸汁,从肠腔反流的胆汁,遏制了荒诞动作。
老妇喋喋不休地,埋怨鬼使神差报了这活动,苦诉穷山恶水,怀想意式风情——假想。倘使头颅里装着发动机,我因轮速过快导致机爆身亡,始作俑者是她无疑。
“他们有讯息了吗?”
“没有。”
食物在一日半前见空,水是半夜,她的唇裂纹很深,唤起我,东非大裂谷的艰酸记忆,像烘干了干瘪的坚果。我开始思念脑满肠肥的快餐店后厨,尽管他比牛油果瞧上去油还大。浪费掉的午餐,如今从胃里勾起也只有要人作呕的胃酸,二十余年嫌恶的菌类,颇有些人到末路渴望试尝圆菇的顺滑的滋味。
云低压着眉,紧缩又可怖,气氛太过扭曲,我摇下咯吱作响的窗。山路弯道没设防护栏,竟忽生飞跃的冲动。
“你是不是要害死我们!”
是了,我照做了。却在有直冲的趋势时被夺走方向盘,我们停在路中央,后边拖出轮胎黑灰色,比熊类猛兽的利爪惊骇得多。她盯着我,转瞬即逝的惊悚。
“是!”
“活不下去的,你,我,这一车。”如何使人看来镇静无畏,舌苔翻起血腥味。“两日,顶多两日,我们都得各找坟头。”
为了迫使他认可,我抬起头时。
我抬起头时。
却只看到了,青紫发黑的眼睑,唇纹也暗沉,他忽然猛地按住胸膛重重喘息,直到窒息时直勾勾盯着妻子,我们无一人有所动弹。
直到妻子爆发出——足以回荡整个空山的惊叫。
后来我独自拖出他,沉重得像是码头抛出的船锚,妻子蹲踞在旁,浑身挠出血痕。是中毒。她发疯一般冲向车辆时,我惊魂未定将油门踩到了底。
彻底——安静了。后座空了、轻了许多。
“我们也会这样吗?”
“会。”
双肩颤抖得酸困,疲惫的、恐惧着。她第一次如此温顺地环住我,上一回是贫民窟里我顺手捞起到怀里。
“我重要吗?”
“重要。”
下车吧,我提议。嘶吼了几句,喉咙干得要冒烟,双手粗糙像做工二十年的老匠人,她试图传达些许温存给我。
这举动使我遥远地想起南北美间的行程。人头济济的客厢,农民工包裹堆了满地无处落脚,女士低廉的香,以及污浊、低俗、不堪入目。我硬将她的头塞进怀里,瘦小身板硌着生疼,她沉默着,仿佛在酝酿如何抓伤面前恩人。
两年,我们各自记录行程。我的从亚洲启程,她的从大洋洲——我想那是出生地,然而终点站皆是,落基山脉以西二十七公里。
二十六岁最后一个夜晚,我啃食类似浆果的果什,喝浮着污秽的河水,用仅剩一块打火石燃起一月干燥的火。
我忽而渴盼见到新日出,这种强烈欲望只有在生命将尽才会一发不可收拾。然而储备粮只够撑一顿,与救援队取得联系,无望。
神志尚清醒时,火光封缄住唇舌。入睡前她的声音很低,却脆亮。
“我重要吗?”
“重要。”
“骗子。”不以为然,总归挺不过明日。
白昼较昨日提前了一分三十二秒。清醒后我们沉声许久,最终我扯出生硬的、面部肌肉因很久没运动过而略微奇异的笑容,去摸她发顶毛发,柔软得出乎意料。
“去捡点树枝吧,我生火。”
她应声向北走。不知是昨夜潮气或前几日的奔程,旧伤有发炎迹象,拖延会淤脓。赤裸的胳臂因冻伤发青,常年营养失衡而发育不良,令人怀疑真实年纪。
她若是回头,我会朝她挥手示意,可料错了。
发动机的噪声在空旷谷中尤为刺耳,惊得山鸟扑腾飞走,将布满疮痍的货车开到土路,油门踩到底。救援队的定位显示在破损屏幕上——向南两千公里。
两日后,一公里,我将车抛进树丛,行至营地。
重要。
我抱着方向盘,用二十六年最长的时间麻痹自己——五分钟,然后走向救援队。
“女士,你还好吗?”
“几天了?”
四天。
他们看着我丑陋地哭,面目狰狞,以为在感激生命之不易,殊不知我握着打火石,紧到勒红出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