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散文】大树下的家园

实在不能想象,如果我们的视野中、生活里,只有一座座繁庶的城镇,或一幢幢零落的房舍,而没有树,没有那一棵棵生机勃勃、绿意盎然的树,该是怎样的情形——那大地,该多么荒芜,那天空,该多么空旷,那些漫长的日子,该怎样平淡、单调,那空气和环境,又该怎样干燥、肮脏,令人不堪忍受!

人与树,有着与生俱来亦将与生俱去的亲密关系——树,或许就是造物者用来救助人类的密语或箴言。想想,谁没有在烈日下,或暴雨中孑然行走的经历?谁没有在树荫下躲避过日晒雨淋,歇息过疲乏的双脚?谁没有在树木构建的屋宇里,悠闲地生活或休憩过呢?便是死了,无论火葬,还是土埋,大多数人的最终归宿,也将是一方薄薄的柏木棺材,或木质的骨灰盒!而老家的人死后,都要在坟前墓旁栽植松柏,既预示着死者的长青不老,似乎也寓意着,唯有树,才能与人共同完成悲壮的一生。

有时甚至觉得,人不过就是会行走的树,树则是站立着的人。所不同者,树死后,依然是树木,人死后,却只叫尸体。

对弱小的人类来说,树更像仁慈的长者,不息地阴庇着我们。与其说人类最初是在树上,躲过了无数灭顶的灾厄,不如说树保护和容忍了弱势的人类。人类最初的智慧,肯定是从树上获得的;大慈大悲的释迦牟尼,便是在菩提树下结跏跌坐时,才参透、顿悟了人生。翻开历史,我们不难发现,每一个民族,在其鸿蒙的远古时期,都曾有过树木崇拜的习俗。这是一种可贵的“泛神崇拜”,一种隐约知晓了树木与人的内在联系的精神性祭典。

人类最初对生存繁息之地的选择,一定是以有没有树作为依据的。虽然,并非所有有树的地方都有人居住,但没有树的地方,肯定不会有人、有村庄。而村庄,用艾略特的说法,是“一个人的归宿”。往来古今,人世代谢,在一次次沧桑变迭中,真能始终不移地与村庄同呼吸、共命运的,也只有村头村尾,那一棵棵虬枝苍干的大树。

树的历史,就是村庄的历史。甚至可以说,树就是村庄的另一种生命形式──在广大的乡野间,现在仍有许许多多叫做“杨村”、“李庄”、“桃花沟”、“梅子湾”的村落。桃李杨梅之类,或许早就没了;那些名字,却顽固地传袭下来,仿佛要让后人永远记着:这里,曾经有过葱绿而蓬勃的树;它们与这里的人,曾经有过亲近而密切的关系。

这,或许是先民们对树木的一种铭记和感恩吧——树木不仅哺育了人类,构筑了人类最初的家园,还带给我们智慧上的启迪,精神上的依托。


早几十年,在不少乡村,我们都能远远望见,那些伫立村头的蓊郁古树。或是根深叶茂的黄葛,或是苍翠多姿的榕树,或是越老越青枝绿叶的榆树……无一例外的是,那婆娑的枝叶,总是四散着撑开,在夕阳或晨晖里,闪烁摇曳着绿色的光芒,恍若巨人手中,高高擎着的火炬——那样的一棵树,常被视作那个村庄的标志。

往往,那树前还垒有小小的土台、石台。台前,有焚香烧纸的遗烬,跪拜祷告的印迹。苍褐多皱的树干上,缠着一匹半匹红绸红布,是人们用以祈福、消灾、避邪的“愿物”。那就是古人所说的“胤树”。胤者,后代之谓也。人们是把树那繁枝茂叶、蓬勃旺盛的生命活力,看作了子孙后代繁嗣无尽的象征。

最不该忘记的“胤树”,或许应是黄帝陵畔,那棵据说系人祖轩辕手植,迄今已有5000多岁高龄的“轩辕柏”。整个华夏民族,所有炎黄子孙最初的根脉,都源自这棵古柏下面,源自那森森的绿意之中——一个民族的历史,像树一样种在皇天后土里,伴随着风来雨去、岁月流转,而根深叶茂,而老树新芽,这是多么富于情感和诗意!

在民族记忆中,还有一棵树,也时常被很多人铭记,那就是“大槐树”。“问咱老家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鸹窝”这首歌谣,不少人耳熟能详。因为它关涉着一次影响深远的迁徒,关涉着许多人的旧地故里——多少代人的辛酸、委屈、悱恻、凄切和思念,都凝固在那里了。

便是极平常的一株大树,也可能荫庇着一个庞大的家族,甚至一个繁庶的村庄——每次看到这样的树,我都禁不住想:在曾经的岁月里,它们,似乎也只有它们,一直默默看护着脚下的大地。它们目睹了大地上那么多阴晴晦明,那么多荣辱沧桑,那么多盛衰契阔。

它们,已成了村庄的旗帜,大地的精魂。


据说,生活在南太平洋所罗门群岛的土著,至今仍信奉一种独特的伐木仪式:天刚破晓,伐木人便悄悄潜行到树下,冷不防地对着树大声尖叫;连叫三十天后,那树就死了,倒了。土著人说,是“叫喊声杀死了树的灵魂”。

人非草木。我无法想象,那能杀死“树的灵魂”的叫声,会怎样尖锐、惨厉和恐怖,但我知道,树和人一样,也是有感觉、有灵魂、有情绪的。科学家说,当一棵树被砍伐时,它们身上,会散发出一种不同于平常的波段;这种代表着痛苦信息的波段,一旦被旁边的树感觉到了,它们全都会因此而变得闷闷不乐,萎靡不振。

或许正因如此,才会有“草木通灵”的说法。

有不少自然的歌者,在他们的诗文中,记载、描述、咏赞过树。依依的杨柳,青青的松柏,萧萧的白杨;记忆里的树,神话中的树,山顶上的树,悬崖边的树;生命之树,爱情之树,友谊之树……似乎每一棵,都能牵动他们的情思。他们,也总是为那一棵棵树感动,或歌吟,或泣哭,或慨赞声声,或悲叹连连。

漂泊异地的人,最不能忘怀的,往往就是“故国乔木”。魂牵梦萦,它们仿佛一直牵惹着游子的乡愁(巴金先生远在上海,却一直记念着成都老院中的那株银杏);思念逝者的人,常记起逝者手植的那一株,仿佛那枝枝叶叶,仍存留着逝者的话音和体息(归有光《项脊轩志》结尾说:“庭有枇杷,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便是家国之痛、黍离之悲这样宏大的主旨,也常借托树木来表达(姜夔词中,就曾以“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来抒慨扬州城惨遭兵火后的颓圯荒凉)——真是“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日本作家川端康成曾说:“人们给树木起了诸如乳垂银杏、连理松、化妆柳等种种名字,都含有人的情意,这就是文学。”事实也正是如此。在多情者眼里,树与人的生命,是交感互应地联系在一起,并传达着人的信念和向往,意志和思想。

比如说,柳树的柳,就是“留”的意思,枣树的枣,就是“早”的意思;月桂的桂,就是“富贵”的“贵”,槐树的槐,也就是“怀念”的“怀”。而银杏,也就是被叫作白果的,在郭沫若笔下,更被看作“国树”:“你这东方的圣者,你这中国人文的有生命的纪念塔,你是只有中国才有呀!”在大西北广袤无垠,干旱少水的戈壁滩上,生长着一种胡杨树。据说这树最具尊严:三千年不死,死了三千年不倒,倒在地上,三千年不腐不烂不散架──斯树的生命和精神,何物可堪比拟?

此外,像铁树开花,杨柳垂泪,合欢连理,梅妻鹤子……多少含情含义的故事,都与树木关联在一起,与那葳蕤的枝叶缔结在一起。平凡的树木,寄托着那么多人的情感和精神,这真是一种美好的理念,纯粹中国式的理念。


蜗居都市一隅,被喧哗和骚动追逼,常常觉得自己像一枚远离了大树的叶子;在寻找逃路,却无可遁逃的日子里,我时常怀念乡下老家那些树──我渴望通过这种怀念,获得久违的绿意和宁静,获得精神上的安妥和慰藉。

那是在川中丘陵深处,山簇水拥的一个小村庄。早年间,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地角田边,都不乏花草相绕,竹树环抱。虽只是些极平常的苦楝、槐榆、松柏、青冈、桤木、桃李,但那一年四季不衰不歇的郁郁葱葱,到底为村庄平添了无限生机和诗意。现在想来,真有些“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的韵致。

村头,也有几株槐树。年纪大到谁也说不清是谁、在什么时候种下的。却依然旺盛,蓬勃。枝叶密密匝匝四散开去,在高空又繁茂地聚作一团,如一朵凝滞的绿云,又似一柄硕巨的大伞。每次还乡之旅,我都要默默地凝望许久——像灵异的使者,它们引领着我重返旧日。

早年,在寂寞的乡间,那些树曾给我们平淡无奇的生活,带来无穷乐趣。且不说在那深浓里,中午歇晌、夏夜纳凉的惬意、舒适;也不说在树下讲古谈天,让劳累困顿的村人,所感受到的清凉、飒爽;单是那苍老的树枝,佝偻的树身,斑驳的树皮,以及虬曲盘错,呈龙似凤突出地面的树根,便为我们的小村,演绎出了许多神秘而沧桑的故事。年老的长辈,总喜欢指着其中某一棵说,某年涨大水时,它的枝杈,曾救了多少人性命;又指着另一棵说,某年闹饥荒时,人们是靠吃它的叶子,才活下命来的。

我稚善的童心,常常被感动——灾害到来,人都会四处奔逃,去异地求食谋生;如果树有脚,树也一定愿意远走他乡,去寻找水土丰美的地方。但树就是树,那么诚笃无私,那么忠勇宽厚。树是出世的。树不动,就没有颠沛流离的劳苦。树不说,就没有口角是非的烦恼。树不想,就没有贪婪邪恶的欲念。面对生存的困厄,它们不是逃避躲闪,而是挺立坚守。风来时迎风而舞,雨来时随雨而歌。便是利斧飞来,也不见树惊慌,而只见树金子般的沉默。

比较而言,人常常是多么地脆弱而自私啊。


这些年来,闹过很多次洪灾。在有关抗洪救灾的画面中,我特别注意到那些树,那一棵棵洪区的树,救命的树——在滔滔洪水中,那一棵棵咬定土地不放松的大树,成了灾民脱险求生的最佳选择和最有力的依靠。“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说法,在洪水到来时,则成了“前人栽树,后人救命”。

洪灾当然是不幸的。但它也让我们对树,有了更多认识和思考——遗憾的是,意识到这点时,在我们的家园里,树却越来越少。稀少时才觉得珍贵,欠缺时才感到重要,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人类认识上,永远的致命痼疾。

回想当初,我们的老祖宗揣着从树上得来的智慧,终于走出森林,开始刀耕火种的历史,也开始了征服自然的进程。从脚下开始,他们的活动空间,不断地向未知的远处拓展。经过漫长的岁月,所有的远处,差不多都已被穷尽。而那富庶、繁荣的欲望,仍在剧烈膨胀。最终,他们举起屠刀,向着曾庇护过自己的树木,伸出了贪婪的手。

在人的欲望面前,树总是力不从心,只好节节败退。树是良善悲悯,温柔敦厚的。它们从不欺辱别人;面对别人的欺辱,也只是默默承忍。就像绘本里的“爱心树”,它们以自己的默默承忍,回应我们的所作所为。承忍,却并不是原宥。人还不知道,他将为自己的贪婪,付出多么惨痛的代价——缺少树的荫庇,我们的家园,日渐荒芜。大雁南飞的景象看不见了,白鹤群迁的景象成了过去,“到处莺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的诗意,更只是昨日的童话。然后,气温升高,土壤沙化,水土流失,最后,自然而然地,只能是旱涝灾害。

再没有比这更令人痛心疾首,却又悔之莫及的事了!


我得说,异地奔走的岁月,老家的树木,始终和我的生命,茁长在一起。就像亲人和朋友,它们植种在我心中,与我根须相接,血脉相连。那些枝叶,那些浓荫,那些鸟巢和鸟的鸣唱,不断涌现在我眼前。乡野的气息和声音,也总是通过那一棵棵树,以奇怪的方式传透到我心里。沉默或喧哗,它们始终有一种幽远的旋律,震荡着我的灵魂。那神秘的力量,使我的心灵一次次颤抖,使我的生命和文字像它们一样,像大地的器官一样,紧紧抓握着大地。

还记得,其中有几棵,是我幼年时亲手栽下的。每次回家,望着它们挺拔向上的样子,闻着它们特有的气息和芳香,我心里都会有一种难言的激动和感慨——遥想当年,刚栽下的时候,它们是多么孱弱,纤细,甚至不及我的膝盖高。而现在,我得使劲仰着脖子,昂着头,才能看到那直耸云天的树梢了。

每次看着它们,我也总禁不住要想:它们居然是由一个没什么能力,也不那么成熟的少年栽下的。而今,却长得那么粗壮、威风,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啊!如果当年,我栽下了更多的树,那该是多么美好——把一棵幼小的树苗埋到土里,它就会生根,生长,并且永远站在那儿,这是多么有意义的事啊。

它们,让我的记忆,有了深扎大地的根茎,让我在城市中,每一次涌起怀念的时刻,都能真正地“叶落归根”。


前些年,我曾有机会去九寨沟。那是被称作“童话世界”的地方。山奇水秀,草绿树丰,原始森林幽深无涯。千姿百态的松、杉、柏、桦,美丽而欢欣地生长着,蓊蓊郁郁,生机盎然。土地湿润,空气爽怡,感觉便异常清新,舒惬。望着车窗外疾掠而过、挨连成片的高乔低灌,我忽然心有所动——长成这样一片树林,需要多少岁月?一旦砍倒,又该等多少年,才能再长成这样的一片?在我们生活的大地上,还有多少树,可供我们不断砍伐下去?

“伤心一入黄泉后,再得斯人又何年?”这样的感叹,对人如此,对树亦然。

在我们的生活中,树日复一日地少了。作为现代都市的蜗居者,我的窗内没有花草,窗外也缺少树木。想一想,曾经实实在在的树木,现在只能像幻梦一样,留存在我们的记忆和想象里了,这是多么令人痛心的丧失——为了自己和后代的生存,我们不能再做砍树者,而要做一个种树者,护树者。我们应当让更多的树,来庇护、陪伴我们的家园。

只有被大树呵护、簇拥的家园,才是我们永远的乐土和福地。

有刀哥,但不只有刀哥

看教育,但不只看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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