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读美文 | 刘建华：天水农家罐罐茶
在天水参与铁路施工，我兼管征地拆迁。一来二往，便和天水市北道区土地局的王股长成了朋友。
年末的一天，老王约我喝茶。在这不产茶叶的大西北能有什么好茶？带着疑惑，我去了老王在市郊的老宅。
一掀门帘，一股热腾腾的烟气便扑面而来。只见堂屋正中支着一个煤炉，几位老先生正围坐在炉旁抽烟聊天。见我进来，客气地挪挪身子挤出个空，让我坐到炉旁。
炉火中放着一个用铁皮罐头筒做的小水筒，里面煮着水。
老王笑着说:“没见过这样喝茶的阵势吧？我们这叫罐罐茶。”
好熟悉的感觉！回想起当年在河北农村插队落户时，我和乡亲们也是这样喝茶的，记得那里叫镩（cuān）子茶。
老王拿出一个小陶罐，说:“请你尝尝我们天水煎茶的味道。”
这陶土烧制的茶罐我还是头一回见到，它比我的拳头大不了多少，通体黝黑，又厚又重，造型甚是古朴。我在天水市伏羲庙文物室里见到过这种造型的陶罐，罐体上还刻着浅浅的波浪形饰纹。陶罐有一个长把手，罐口上还有个倒水的岔口。
老王说，这可是我祖上留下来的宝贝，我们这里喝茶都是用这种小罐罐煎的。说着，他拿着茶罐放在炉火上慢慢转动着燎烤了起来。等茶罐被火燎烤得冒出一股青烟时，他捏了一撮茶叶放进茶罐里，然后又轻轻地抖动茶罐。老王一边抖一边说，这叫煎茶。煎茶时一定要掌握火候，温度高了会把茶叶烤焦，温度低了，茶叶就枯了；一定得慢慢地转着烘，这样煎的茶叶才不焦不枯。说着，老王拎起水筒往小茶罐里注入开水。只听“哧”的一声，一股白色的水汽溅出罐口，顿时，扑鼻的茶香充盈了整个房间。
然后，老王从小茶罐里滗（bì）出小半杯焦黄的酽茶，再斟到我面前的一个小粗瓷茶盅里，请我先尝。这茶闻起来有股浓浓的焦煳的茶香。
老王说:“我们这里的规矩，头三杯敬客。”
我端起茶盅，轻抿一口，居然满口苦涩。
老王看我苦得龇牙咧嘴，笑着说:“天水的煎茶就是头杯苦，二杯甜，三杯乐得能上天！”
可喝了第二杯，还是满嘴的苦味，但在那苦中似乎有了点淡淡的暗香，一丝一缕地充溢在齿间喉头。第三杯仍是苦，我的精神却为之一振。我在那苦里仿佛感觉到了天水煎茶的真味，就像大西北那碧湛的蓝天，就像黄土高原绵延的山梁，那么旷广，那么亘远。
坐在我身边的是位戴眼镜的老人，老王说他是学校的陈老师。陈老师说:“茶虽苦，但这苦味在我们农村人看来就是生活。人一到这世上，就是从苦开始的，要不怎么人一出生就先要哇哇地哭几声？待到慢慢适应了苦，就能从苦中品出甜来，没有苦哪来的甜？”
陈老师问我:“你们南边人喜欢喝什么茶？”
我说:“我是北方人，在南方生活得久了，就喜欢上了雀舌，还有白茶和猴魁。”
陈老师点头，说:“你们南方人喝的就是古怪，我们连听也没听过。”
老王说:“我前年去上海出差，喝过白茶，那是清茶，没味。”
南方人和北方人的生活习性确实区别不小，就拿喝茶来说，南方人细腻，讲究韵味讲究规矩。他们泡上一杯清茶，大都会先静心地看着茶叶在水中沉浮舒展，悠悠地闻着淡淡的茶香，悟着茶的温润美妙……甘肃人却不喜欢这样的喝茶方式。
纯朴厚道的西北人实在，喝茶就是喝茶，不大讲究外部的环境和条件，也没有什么场合的要求，街边、集市、家中、院里，或邀三四个相好，或独斟独饮，一炉一罐一杯，足矣。对茶也没什么特殊要求，不刻意品种，一般多是云南的大叶茶，耐煮、味重。喝罐罐茶最看重的是酽，放的茶叶多，多才够味。茶瘾大的人，甚至要喝浓稠的茶汁才觉得过瘾。
喝罐罐茶也很随意，不同地区不同人的喜好也不尽相同。有的地方只喝茶，有的地方则要在茶里放些核桃仁、葡萄干，甚至有的地方还要放点猪油或肥肉、白糖，他们觉得，这样的茶喝起来不仅浓香而且还有营养。
光喝茶不行，还要谝（piǎn），谝天气谝收成 谝家长里短谝天南地北。这谝，四川人叫摆龙门阵，北京人叫侃，东北人叫唠嗑，西北人叫“谝撰”。从李广射虎到诸葛亮出祁山，从吴玠（jiè）杀金兵到小日本轰炸西安，从“三自一包”到“四大自由”，漫不着边的闲谝，很快就会把人之间的情感拉得更近。 以茶释怀，几多喜怒哀乐，几多希望憧憬，都融入到这浓浓的茶水中。一镩子水喝干了，再续一镩子水；茶味淡了，再添一撮茶叶，越喝越爽快，越谝越随性。喝得兴起了，还会猛地吼起一嗓子秦腔，声震霄汉。人们就这么享受着喝茶海谝带来的快乐。此时，人世间的一切酸甜苦辣，全都烟消云散。平时的恩怨纠葛，也全都在浓酽的茶汁中淡化了。
几盅浓茶下肚，老王满面红光。他说，南宋时，金兵在中原屡遭痛击，他们就改变战略，主力入川后再东向迂回。可当金兵一到陇东，就受到吴玠和吴璘兄弟的抵抗，打得他们落荒而逃。吴玠和吴璘兄弟就是甘肃静宁人！老王颇为自豪。吴玠、吴璘统领的士兵是陇东南的羌人，彪悍勇武，生活简朴。宿营时，就垒上三块石头，将陶罐放在上面煮茶御寒。从那时，喝罐罐茶的习俗就流传下来。
由于罐罐茶的平民化，围在火炉边喝罐罐茶便也没了尊卑贫富，让人们喝出了平等、喝出了人情、喝出了浓郁的地域文化。
此时，突然想到，我们住在城里，由于水泥墙壁的阻隔，把我们与他人交往的距离也越拉越远。虽然平日在家在办公室也喝茶，可那却都是从自己的茶筒里倒出，虽是名贵好茶，却少有人和人之间的真实情感交流。人是群居性的，生活之间需要交往，需要沟通，人最怕的就是冷漠和疏远。然而，现代化的以自我为中心的封闭生活，已经把我们的交流之门关闭了。
对比之下，相互串门、乡间韵味无穷的罐罐茶确实令人感慨万分。
我喝过许多种茶，总觉得天水的罐罐茶更具古老而独特的神韵，令我永难忘怀。
——选自《西望昆仑：刘建华散文集》
《西望昆仑：刘建华散文集》
作者：刘建华
出版社：武汉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8年11月
图书简介：本书收录了刘建华近百篇散文。文集中篇篇妙笔生花，娓娓道出九万里山河波涛；历数神州人文典故，猎古涉今，有叙有议，情感动人。
刘建华，武汉市作家协会会员。当过下乡知识青年、民工、教师、企业管理者；出版过《理论家》《走走看看》《战士》《放飞梦想》《魂铸风采》《我持彩练当空舞》《是耶非耶》等书。
文字：刘建华
朗读：雷峻
后期：多拉
图片：网络
排版：杜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