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 Courtil系列日志(观察篇):身体与旋律 日间中心里的小孩们
Le Courtil系列日志(观察篇):身体与旋律 日间中心里的小孩们
作者:鞠睿,
(巴黎第七大学精神分析与临床心理学双硕士,
巴黎第七大学精神分析博士)
二零一二年,六月
身体与旋律
每天中午的时候Le Courtil的“日间中心”都要接待“半托”的孩子。这些孩子们的年纪大致都很小(5-7岁),自闭症的症状大多非常严重。中午,参与者将他们从在Le Courtil机构中但是独立于机构的特殊学校里面接出,来到“日间中心”吃午饭。而“吃午饭”这个活动在“半把钥匙”的日程里面叫做“箱餐”(Bacs de cuisine)。缘由大致是送来的食物都装在泡沫箱子里,由面包车从厨房那边送过来。Bac也是“渡轮”的意思。我看得出,当这些箱子运来的时候,孩子们都非常地兴奋,仿佛正经历着某个重要的“事件”。有些孩子会参与“卸箱”,并跟工作人员一起,把这些箱子抬到自己小组的餐厅。
踮着脚尖走路的健
初来“日间中心”的那一天我跟高高瘦瘦的Christophe(参与者)一起去学校接小熏(化名,6岁),健(化名,8岁)和阿卡(化名,7岁)。
接到他们的时候Christophe让我负责牵着健,他嘱咐我的口气很严肃,让我不禁想到如果不牢牢地牵着这个孩子就会发生灾难性的事情。健是一个爱溜走的小孩,只要一个不留神他就会无声无息地从参与者身边溜掉,躲去让他自己感觉更舒适的地方,这是后来我在病案记录中看到的。
当我牵着健的手的时候发现他的手很柔软仿佛没有骨头,不像是人的肢体而更像是团海绵。他任由我牵着并无不适,但我感觉不到他。走在从特殊学校到日间中心的那条宽敞的大路上时,健突然开始摇摆起手臂。他先是轻微地摇摆着。于是我也跟着抡起了牵着他的手,我们一起摔起了手。这似乎让他非常地高兴,我们一起进入到了一种身体的节奏感中。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我感受到他的情绪。这是一种纯粹的情绪。同时,我感到一种不是来自于“他”,健这个人,而是来自于“节奏”的力量。节奏正在主宰着我们。路过“半把钥匙”的大门口的时候健发出声音。我理解这个声音似乎跟他身体的节奏相吻合。
我想象的疯狂并没有发生,我和建顺利地回到了“日间中心”。一到房子里面,看到院子的门敞开着,健就甩开了我独自进入到了院子里。他甩开我的时候,我又一次感到了一种挣脱的力量。不知道为什么,这让我想到了草原上的马。当一匹被套着缰绳的马远远地看到了他的家的时候,他就像一匹“脱了缰的野马”,一奔跑起来就全然忘记了他身上驮着的人。
待我再次看到健时,他的一只鞋已经脱了,踮着脚尖在院子里面走路,似乎也感觉不到烈阳的炙烤。他爬到高处(楼梯的顶端),双手撑着楼梯的扶手,让双脚悬在空中来回地荡漾。当我峙立在他的面前带着无数的问题看向他的时候,他察觉到我的存在,然而却无法回应我这些无数的问题。似乎是一种交流的不能,他没有任何的话跟我说。他从楼梯上走下来,坐回到院子里,把另一只鞋也脱了,用力扔得老远。我想他唯一能够交流的或是感兴趣的仅仅是他自己此刻肉身的体验,通过脚尖的触感,通过皮肤的灼热感,还有身体悬空的下坠感。这也许是他唯一的存在:肉身感知觉的存在。他难道不是大自然中的某“物”,某一“蠢物”,体会着此刻朴实而又真切的世界?
我从院子里进到屋里的时候认识了小熏和阿卡。说是“认识”,这样的认识仍然非常特殊。我跟他们倆打招呼的时候,小薰并没有多看我一眼。我看得出来她很忙。她要求我们(参与者)给她盛薯条和萨拉酱,然后要拿到里屋的一张桌子上吃。小薰只吃薯条和萨拉酱而不吃其它任何的东西,而如果有的时候中午没有薯条她会很恼怒,参与者唯一可以做的是给她萨拉酱,她有的时候也可以接受。阿卡那边,他看到了我,对我微笑,然后把他的身体贴上我。好似受到了类似于吸铁石的引力一样,他贴着我就不肯离开。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把他拉开。他看着我,微笑,但是马上又贴上来。直到我把盘子放在桌子上,为他摆好了餐具,他这才放弃了我的身体来到桌子上用餐。阿卡也热爱萨拉酱,没有它就不依不饶。
这天只有三个孩子,某种静谧流动。健从院子里来到了屋里,找了一个靠窗边的位置坐下。我们给他盛了一盘薯条,配上生菜。盘子摆在他的面前,但是他仅仅只是看着。随后他突然显得很烦躁,大声的叫起来,手也乱打。最后,他从桌子上离开,来到一旁的沙发上坐下,便不再动弹。这时小熏起身。她找到我要了生菜,在里间桌子上拿了一把尖叉,叉起一叶生菜走向健。在小薰把叉着的生菜喂到健的嘴边的时候,我有些担忧,因为这把离健的嘴角只有几厘米的尖叉让我感到害怕。我欲上前阻止小薰,但却被Christophe制止了。Christophe让我不要干涉。这时健正张开嘴让小薰将生菜喂给他。虽然尖叉锋利,但是小薰并没有粗暴,健也并没有惊恐。Christophe告诉我健是绝对不会接受我们(参与者)喂食的,但他接受了小薰。在这些孩子之间会发生一些事情,我们最好是让它发生。但是小熏的生菜和健的嘴始终都凑不到一块儿,每次健张嘴要吃的时候生菜总是差那么一点点距离。那永不合拍的距离似乎像隔了两个时空那么远。然而二人并没有恼。小薰的嘴里哼着轻快的音节,健的脸上呈现柔和的神色。这个场景,此时仿佛沉默的大地上冉冉升起的一颗红色的太阳。
小薰与歌
在第一次跟小薰见面后我希望了解她更多。当我们用完餐一行人在院子里面休息玩耍的时候,我看到小薰独自一人在一颗大树下。树下有一张桌子还有条凳。我过去坐在条凳上,小薰却站在凳子上。我想象她更愿意离树更近。她并没有在意我的存在而是在看树。跟着她,我静下来聆听风吹过这些树叶。这棵树的叶子垂得很低,风从其间穿过,发出“沙沙沙”的声响。风来得并不均匀,一阵一阵地拂过,那些吊坠的树叶被拨得一阵阵地响。我对小薰说我听到的这些声音。她仅仅只是望着高处,口中拼出的词不能够算做交流,也并不切合此时的场景。这些词也许是她从家里或是电视中听来的,她记得它们,此刻听到风声的时候将它们说出来。我明白这些被命名为“自闭症”的孩子仿佛生活在气泡里,他们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隔着一层。然而,什么又是所谓的“我们的世界”呢?这个问题自古就是哲学中的一个大问题。对于一个采用了拉康的话语的精神分析家来说,患神经症的人生活在能指所给予的“假装”(semblant)的世界中;患自闭症的人,他们生活的世界能指脱离了所指。小薰的“词”只有声音没有意义。然而这些词汇有音调和音色。或是一句话,具有起伏的旋律。小熏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这些。
另一天,我再到“日间中心”值日。正是这一次我找到了进入小熏自闭世界的钥匙。这一天Leslie(参与者)请我帮助小薰换尿布。看到我,小薰尖叫着跑开。我意识到这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我告诉Leslie我恐怕没办法。而Leslie并没有烦恼,说,跟我来。看到Leslie手上的尿布的时候小薰试图逃跑。然而当Leslie一开始唱起一首儿歌的时候,小薰便像一个木偶一样瞬间停下,并且跟着Leslie一路走到了浴室。Leslie停下来,小薰也停在一旁等着。Leslie告诉我可以帮小薰换尿布了。我说我不会唱这首歌,Leslie说没有关系。我跟小熏在有一点暗的浴室中,我故意没有开灯。准备换尿布的时候,我听到小薰哼起了“À la claire fontaine / 在清泉边”。我不仅被温柔的歌所打动,于是我跟她一起哼起来。于此同时,小薰打开水龙头,汩汩的水就像泉水一样流出。当我帮她换完了,小薰便把水龙头关了。
在换了尿布之后我们的关系有所改变。当她再次在院子里独自玩耍的时候,我加入了她。她爬上滑梯,一边爬,嘴里一边说toboggan / 滑梯。我重复这个词,表示我听懂了她所说的。我说你可以从滑梯上滑下来吗?她便从滑梯上滑了下来。我们这样玩了好几次。这在我们之前的关系中是不可想象的。
我想,在这次身体的亲密接触中,因为这首歌(一首非常美妙的歌),能指“la fontaine / 泉水”和所指:汩汩流出的水,情感(歌曲中温柔的)和身体(在幽暗的空间中的),被无形的旋律相连。不仅仅是她排泄的私密之处(局部的身体,无法整合的局部冲动),还有她手触及水的感知觉,歌曲中的温柔情感与话语(“泉”也是她的尿)在这个此刻有了一个纽结。实在(身体),想象(情感,表象的身体)和符号(话语,能指和所指)在跟另一个人(彼者)的关系中纽结在一起。这样,我成功地在这个下午与她有了一方“天地”,虽然也许是短暂的但却是可贵的。
下一次(还有下一次!),我们再次进入换尿布的过程中。这一次,小薰并没有尖叫或是离开,而是默契地跟我来到了浴室。仍然在有些暗的浴室中,我打开了水龙头,哼起了“在清泉边”,小薰用手触摸着汩汩流出的“清泉”,那是赋予她皮肤的感知以情感的清泉。这一次,在换了尿布之后,小薰爬到高处(厨房的小窗台上),随后伸双臂让我抱她下来。我很惊讶,因为我明白,她开始了自闭症孩子独有的,在空间中的身体的建构。这个不是欧几里得几何学却是拓扑学的空间便是他们的世界的入口。她爬到窗台上的时候嘴上说着一句英语,是她喜欢的动画片中的一句台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