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李毓瑜《井筒子人家》(25)

《阅读悦读》2017年10月热文榜(附平台选题)

文/李毓瑜

【作者简介】李毓瑜,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重庆散文学会常务理事,曾在《四川文学》《山花》《人民日报》等报刊、杂志发表作品,并多次获奖。2015年出版长篇小说《蓝衣女人》,为2013年度重庆市扶持重点文学作品。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24  我又不是第三者

李大芬才走,李老妈就哭着爬上楼来找她了。

“我们李大芬不出去多好,就像你一样在重庆上班工作,我也有个照应。现在她一个人走了,在广州人生地不熟的,出了事,啷个办哟,呜呜……”

“不要紧,李妈,广州的秩序好,没问题,李大芬的脑壳灵活,不会饿的,你忘了李大芬原来也不是常往外面跑吗?跟球迷朋友们一起到沈阳、到北京当拉拉队。”张言提醒她。

“那是人多,几天就回来了,又有吃、又有喝,又好耍,我不担心,可现在是一个人,还要找饭吃。临走的那天晚上,我和她爸给了她两百元,今天她走了,我才看见她没有拿,她把这两百元放在衣柜里了。呜呜……你说她不懂事,她又懂事,又心疼我们,怕我们没有钱,这两百元都没有拿,你说我这个心啷个放得下哟。”

“李妈,她身上有钱,大马给她了三百元,我也给了她三百元,加上她在报社工作时存的一点钱,我想她身上至少也有八九百元,除去车票,到广州后,两个月的生活应该没有问题,所以,你不用担心,她会找到工作做的。”张言掰着手指,细细地给李大芬的老妈算账。

“那就谢谢你们了。这个屋头没得哪个着急,那个老不死的见女儿走了,也不说句话,也不开个腔,就抽烟,你说气不气人,我的命啷个这样苦哟。啥事都是我一个人担着,说他,他还给我吵。说走了好,都吵起走了,留我一个人当女王。你说,气不气人,张言,李大芬也走了,守着这个老不死的,有什么意思。呜呜……”

张言劝了好大半天,李老妈的情绪才好了一点。

张言理解她,女儿走了,她没有地方诉说她心中的苦疼,男人又是一个有苦、有泪只往心里去的人,也说不来什么好话劝慰劝慰女人,茶壶装汤圆倒不出来。细想起来,平日这个咋咋呼呼的女人,大大咧咧的女人,也是挺可怜的,男人是个残疾人,自己又没有工作,好不容易把女儿养大,不指望发财、争气,只盼在跟前混个眼睛,关门睡觉,开门大人娃儿尽在眼前,结果呢,结果是女儿这块心头肉走了,关门睡不着觉,开门心更烦。

无奈,只好跑到楼上她这里来诉说一番。其实她并不想在这里得到安慰,因为无论怎样的安慰,都抵挡不了女儿远走不在的事实。她需要的是诉说,需要有人听她心里的苦恼与不快。王伯伯理解不了她,陈四妹要笑话她,朱婆婆也不行,只有张言,此刻就像她的一根救命稻草,不笑话她,她会安安静静地让她坐在这里,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听她诉说。她不仅仅是女儿平日的好朋友,更因为她是一个文化人,文化人比手艺人更懂得道理、更体恤人。虽然她平时瞧不起文化人,认为他们在生活中没有木匠、石匠、剃头匠来得实在,不能每日进几个小钱养家糊口,但此刻现在,她连饭都吃不下去,木匠、石匠、剃头匠又有什么意思呢,只有文化人才能了解她,读懂她的心思。

当她从楼上张言的屋里走下来时,她感觉到了一种轻松,感觉到了肚中的饥饿。她想起来了,女儿早上一走,她便没有吃饭,她现在想吃饭。其实,今天男人是用了心思做饭的,去菜市场割回了一斤多二刀肉,熬的黄豆芽汤,炒的回锅肉。

大片大片切得厚薄适中、爆得一片片起了灯盏窝半肥半瘦的肉,混着甜酱、豆瓣、泡生姜、泡红海椒、葱子、豆腐干,还有料酒一齐下,炒得香喷喷的一大碗,中午她没有食欲,也不想吃,现在她想吃了,起码先吃三大块,再吃饭。

“你还在这里坐着干啥子,给老娘拿饭去,我饿了。”李老妈走拢屋,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大声地说。

“好好,我给你在锅里热着的,怕你要吃来不及。”男人一连声地答应,满脸是笑。女人要吃饭了,女王要吃饭了,这是他的好事,也是他的喜事,他正求之不得哩。

李老妈放下了包袱,胃口大开,今天一天颗粒未进,肚子“咕咕”直叫,三大块回锅肉下肚,再来两碗干饭,最后一碗黄豆芽汤,直吃得打饱嗝,这才放下了碗筷,说:“我今天累了,摊子你守着,我要睡了。”

“那我去给你打洗脸水。”男人讨好地对女人说。

“要得。”

女人洗完脸、脚,一歪身倒在床上,“哼哼”两声,等男人洗好碗筷回来,女人已发出了很响的鼾声。

李老妈终于走了,张言的肚子也饿了,今天在食堂吃得少,准备下几根面。一弄电炉坏了,不来电,只好拿着电炉下楼来找王伯伯看病。

“王伯伯……”推开门她一下子愣住了,不知是该退还是该进?

“进来坐,进来坐,我醒了,你是楼上的?”王伯伯床上的棉花毯子里裹着一个女人,看见张言推门进来,从床上支起半个身子笑眯眯的大方地对张言说。

“进来,进来,”王伯伯从床边站起来,“她姓付,你叫她付姐就是了,她比你大,我们厂里的。”

“付姐,不好意思,打扰了,我的电炉坏了,找王伯伯给我修修。”

“出在手上,没关系。”女人说。

女人长得不错,白白的一张圆脸庞,大大的眼睛松弛了,眼皮上的肉有点掉,轮廓还在,看得出来,年轻的时候是一个漂亮的女人。

女人从床上坐了起来,穿好衣服:“你在学校工作吧,王老头对我说的,你的命好,不像我们在街道工业没有保障,找几个小钱。”

“不,你看王伯伯,他有手艺,上班在厂里做,回来又在家里做……”

陈四妹探进一个头来:“王伯伯是上班也找钱,下班也找钱,转过去转过来都找钱,成了人民银行的钱窜子了。”

“陈四妹,看你说的,王老头这么有钱,就不住这板板房了,住高楼大厦了。”

“慢慢来嘛,你一嫁给了他,钱就来了。”陈四妹说。

“他婚都没有离,嫁啥子哟。我老头都死了好几年了,要嫁老早就嫁了,还等到现在?王老头虽然是没有钱,他有手艺,在我们厂里是一把手,他的技术好多年轻人都想学,王老头还有点保守,就是不教。”

“要得手艺会,挨着师傅睡,付姐,你要学手艺,就要挨着王伯伯睡哟。”陈四妹打趣地说。

“我才不跟王老头学手艺,人都老了,庙修好了鬼都跑了。”

“牌大一张,色重一点,你不学,叫你二娃跟他学,学会了就找大钱。”

“好,四妹,你说对了,等我们二娃的手艺跟王老头学会了,找了大钱,请你到上半城杀大馆子。”

“要得,王伯伯要好好教哟,我是伸长颈子等着这一天哟。说老实话,我还没有到上半城的大馆子吃过,那里进去就用大棒棒敲。”

“四姐,没有你说的那么吓人。”张言笑着说。

“王老头,把面下来吃了,肚子在唱空城计,明天我们到上半城的商店去给你买点好毛线来打裤子,你看,你们王伯伯还穿着灾荒年月的统绒裤。”

“对,王伯伯一个人过日子不会照顾自己,有了你,这下王伯伯就享福了。”张言说。

“妹儿,不怕你笑,我是不在这里长住的,不是说他的屋不好、窄,我有我的一个家,我二娃要我照顾,年轻人,眼睛不盯着他,就要学坏。所以找王老头教他点手艺,不说学好精,最起码也有时间把他套住了。”

“我这里来去自由,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由你高兴。”王伯伯慢吞吞地说。

“现在是新社会了,就要过新生活,我就是这样想的。”床上的女人对张言说。

“对,自己的生活自己过,只要不影响到他人。”张言想起了自己和赵兴后的事。

“她那个疯子老婆老早就没有来了,我又不是第三者,对不对,妹儿?”

“吃面了,面好了。”王伯伯端着一碗麻辣飘香的小面,送到了女人的面前。

“来,你也吃,”女人客气地说。

“不,你吃,别客气,我是王伯伯这里的常客,你慢慢吃,我走了。”

“要得,有空下来耍,张妹儿,”付姐热情地说,“我叫你张妹儿,可以哈?”

“可以,可以。”张言一迭声地回答。

从王伯伯那里回来,张言喝了一杯牛奶,开始动手做家里的清洁。擦玻璃时不小心,手被划了一条口子,鲜红的血冒了出来。她想起了楼上在医院当护工的赵阿姨,她家里肯定有酒精、胶布什么的。

“赵阿姨在家吗?”

“在,进来坐。”赵阿姨开了门,热情地说。

“周叔叔不在家呀?”

“出去了,和娃儿到城墙边的厕所放屙屎筏子去了。“哟,手出血了,来,我给你擦点酒精,消消毒。”

赵阿姨拿出酒精、棉花忙给张言擦。

“赵阿姨,你和周叔叔真不错,还有个儿子,真是个幸福家庭。”张言打量着赵阿姨小小的二居室,家中虽是一些过了时的旧家具,一台黑白电视机,但有男人、有娃儿,赵阿姨的家尽管没有她的家精致,却比她多了一个味,那就是人间烟火、世俗之味。

她知道,周叔叔比赵阿姨小,也没有赵阿姨高,典型的重庆男人,小人小马小刀枪,他俩走在一起,就是活脱脱的一对姐弟俩。

“赵阿姨 ,周叔叔每天下班回来 ,无论早晚,都要周明站在门口说‘爸爸回来得早’,我觉得又好笑,又有点怪。”

“是,你这个周叔叔是有点好笑,又有点怪,不爱说话不爱笑,面相让人有点害怕。但在生活中,我是老大,我是领导。你看,第一脚没我大,我40码,他39码,第二,手也没得我大,比巴掌都比不赢我,第三,他们厂效益不好,钱也没得我多,岁数又小我三岁,真的是我养了两个儿,一个大儿,一个小儿。”

“赵阿姨,真有你的。”

“重庆女人都这样。”赵阿姨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张言的话。

“你和他吵架怕不怕?”

“不怕,我有硬的一张,他和我吵,我就不和他睡觉,和娃儿睡,哈哈哈。” 赵阿姨拍着两个巴掌笑了。

张言明白了,一个女人手里有让男人惧怕的王牌,这男人是幸福的,女人也是幸福的,可她的这张王牌没有谁怕。

“我劝你,张言,赶快找个男人,把自己嫁了,你手里也有男人怕的王牌了。重庆的男人好。不过,我还是要给你说一句真话,男人还是要当大儿一样的来呵护,来心疼,不然的话,重庆男人这只雄鸡公,要不了三天,准得变成一只大阳沟菜市场的蔫鸡公。”

“呀,赵阿姨,你真会说,我还没看出来,你还是个人才呢。”

“什么人才,你这是在抬举我,”赵阿姨说,“我是一个知足的女人,凭力气吃饭,困了睡,饿了吃,身边有个男人,眼前有个娃儿,就是大福了,我惜福。”

“对,身边有个男人,眼前有个娃儿,就是大福了。” 赵阿姨说得好,可她张言就没有这样的福气,身边既没有男人,眼前也没有个娃儿。

从楼上赵阿姨那里下来,王伯伯给她修的电炉也好了,就着电炉 下了几根面,热热地吃了,便躺上了床。枕头上放着赵兴的来信,随手拿起一封,尽管这些信她已看过无数遍了,并且有些句子她都背得下来,但她还是要看。

其实,赵兴后的语言能力没有她好,字也没有她写得好,并且每封信都有不少的错别字,比如,他把“啤酒”写成“皮酒”、把“思念”写成“思吟”、把“吻”写成“勿”,等等……最好笑的是他在信的结尾想给她幽默一回,把“你的盘脚先生”写成“你的排脚先生”。

无论怎么说,她还是想他,不管他以后是个什么样的人,毕竟爱过,活过,哭过。

赵兴离开重庆回到会阳已有两个多月了,来过二封信,没有寄到学校,她怕食堂的同事怀疑,信是寄到井筒子楼。但井筒子楼有李老妈这个门户和眼睛,她读过识字班,进过扫盲学校,认得几个字,不管谁的来信,她都会像在扫盲学校的识字班读书那样,一个字一个字地大声读出来。读出来也罢,问题就在这里,她没事就站在大街上,张家长李家短、说东道西,一会儿赵兴后的来信就会传遍左邻右舍。

所以赵兴后的来信,前封是北京,第二封是山西,一会儿亲收,一会儿转交,完全像个地下工作者。

她呢,接到他的信晚上就回,绝不拖到第二天,信寄给他的学生转交。这是赵兴走后留给她的功课,就像李大芬给她下的定义,她的夜生活、她的信生活。

她苦笑地摇摇头,放下信想看看几页书,对了,《普希金诗选》,这本书都快遗忘了。她翻身下床,在书桌上找出那本《普希金诗选》打开,一页发黄的信笺飘落了下来。

张言,你好!

收到你的来信已久。

人生有许多事,拥有事业、友谊、足矣!

书就不用寄来了,送给你。

我很忙,正在转移场地。

愿你一切顺利

祝好

朱行宁

×月×日

这个漂浮不定的人儿,这个天马行空的浮云,现在哪里?

就让他成为自己生命中的念想吧,成为一首绝唱吧。

她打开《普希金诗选》,那首忧郁、美好的爱情诗就出现在眼前:“我曾经爱过你,爱情也许还没有完全从我心灵中消亡,但愿他不再打扰你……”

(未完待续)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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