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散文】林韵《背靠黄昏》
文/林韵
【作者简介】林韵,原名谢玲玲,七十年代生人,诗歌、散文写作近三十年,作品散见于《散文》《青年文摘》等各大报刊。认为写作是心灵的歌唱,是内心真善美的表达,是一个人用真面目爱这个世界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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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时光,安静而闲散。一切似乎定下来,隐约又有某种期待。
连日下雨,秋水涨了,河流明澈而宽阔,在逐渐昏暗的天地间,闪烁银亮的光,像薄薄的刀刃,又像风中的绸带,汇集着坚硬和柔软,急切和从容,愤怒和宽容,短暂和永恒。我总在市声喧嚣的间隙,听见它流淌的声音,似低沉忧伤的呜咽,又似苦口婆心的劝说。
一条河拥有什么,我不可能知道。我站在河边,被风吹拂,看天色暗沉下去,夜的迷雾在河面上飘荡,像有无数魂灵在水面滑行。两岸灯光渐次亮起,人群如此密集,魂灵们只能留在安静空旷的江面上,等待夜色弥漫开来。
河岸上,就是沿江风光带,种了很多花草、灌木,整齐板结的样子。还是有野菊从人工草皮里钻出来,黄艳艳的小花,透着调皮和野性的招摇。像肆意地女子,不肯低眉顺目,睁大亮晶晶的眼睛,看你怎奈何。洁白的兰草花、灿烂的波斯菊、内敛的紫罗兰,只要是花,朵朵皆美。我喜欢凑近花朵,鼻尖即将触到花蕊去看花,感受花瓣丝般质地,辨认色泽怎样晕染变幻。有的花瓣上,会有水波的纹路,有的则存在着旋流。花蕊的形状也不同,有的纷披,有的聚集。我是个贪婪的侵犯者,想解读花的隐秘。如果花朵有知,感觉我接近,也许会生厌弃。
花朵在黄昏里,更神秘,像回眸的微笑,像闪烁的眼神,像风吹窗帘漏进的月光,像夏日荷叶上滚动的水珠。让人心生挽留的急切,又有着留不住的怅然。
河岸上,栽种着棕榈树。
看见棕榈,就想起父亲的蓑衣和祖母的扫帚。
耳边响起淅沥沥的春雨声。雨滴敲在瓦当上,叮叮当当。我家大门,对着大暑家的屋顶,看着黑灰的瓦片变得浓黑油亮。瓦片缝隙,青苔泛绿。嫩绿的草尖,颤巍巍地,挑着颗晶莹的雨珠,不肯掉落。
越过屋脊,看见山脚下的稻田。山被雨雾笼罩,呈迷蒙的灰绿。雨中的山,不是静止的,在涌动,在奔走。雨幕后面,藏着某种神秘,祖母说,那里有龙的形迹。雨中的水田明晃晃的,像一片掉落人间的龙鳞,父亲身披蓑衣,站在龙鳞的中心。我看不清父亲的动作,看不到父亲的表情,更不知道他的心情。父亲像一个草人,被岁月竖在水田里,一动不动。现在,父亲已经白发苍苍,他在老年活动中心,与退休工人聊天,开心地笑。可年轻的父亲,一直身穿蓑衣,站在水田里从未离开,像一棵棕榈树。
我有些惧怕蓑衣。蓑衣挂在杂物间的土墙上,毛扎扎的,像熊或者大猩猩,或者就是祖母说的红毛野人。蓑衣下面,麻袋、麻布、旧蓑衣盖着什么东西,架在两条旧长凳上,下面塞着锄、耙、水桶、旧木头、发黑的稻草等等。杂物间里幽暗、潮湿,散发陈腐、霉旧的气息,里面似乎藏着鼠、蛇、蜈蚣等奇怪的活物。有次捉迷藏,寻找藏身之地,慌乱中,我掀开麻布片,撞到墙上的蓑衣,眼前是口黑漆漆的棺材,蓑衣怪物般扑打在我头上,我毛骨悚然,逃将出来。
玩耍,当然要在敞亮的地方。孩子很难看到大人们生活的真相,与房屋藏有的神秘。灶屋温暖的炉火前,祖母从容地安排日子的滋味。几米外背阴的地方,就可能藏着死神阴冷的眼神。祖母自如地穿梭其中,似乎躲避,又似乎等待。
祖母赶鸡,黄昏就到来了。这时候,有的鸡变得迟钝茫然,它们找不到鸡窝的门,像无头的苍蝇,胡乱寻找某个角落潜卧。此刻,鸡们咯咯的叫声,细碎而急切,是具有某种撒娇意味的呻吟。它们的头偏过来,偏过去,脚步迟疑,走三步退一步的。祖母拿着棕叶凋零的旧扫帚,将它们从草丛中、菜圃边、泥地里往家里赶,棕叶打在地上,朴簌朴簌响,腾起尺多高的尘埃。鸡们从迷蒙中惊醒,忽然找到回埘的方向。
黄昏时候,神明、鬼魂、精灵都被堵在某扇门背后,蠢蠢欲动。他们的眼神,藏在树冠、瓜架、水渠、池塘和坡坎上的茅草丛里,也许是他们让鸡迷糊的吧。就像小雪。
接近黄昏,小雪就会惊恐,她缩在立柜后的床沿,不肯动弹。小雪的晚饭,装在一个蓝花大碗里,塞到她手里。她使筷子,扒饭进嘴,眼睛睁大,眼神空洞,似乎穿透灰黄的,簌簌掉土的砖墙,到达浓厚起来的夜空里。我顺着她的眼光看,只看见墙上黑色的水渍和蜘蛛网。
晚上,小雪从不出门,早早睡下。早上,偶尔她会告诉我们,夜里看见了些什么。
她看见我的猫儿虎子,与老鼠们打架。三只老鼠,个头与虎子差不多,将虎子围在中间。她说老鼠的眼睛圆而小,虎子的眼睛圆而大,鼠的眼不敢看猫的眼,一遇上,光就灭了,像风吹灭油灯一样。
她还看见过蛇、蜈蚣、壁虎和蜘蛛的眼。她说,夜里还会出现其他东西的眼睛。我们问是什么,她说,不能说出来。
冬天后半夜,鸡埘里的鸡放肆惨叫,把祖母和我惊醒了。窗户上映着白亮的雪光,空气湿冷,被子上笼着薄薄的水壳。祖母一骨碌爬起来,说了句:该死的黄皮子偷鸡了!
然后,我听见棕叶扫帚劈啪乱响。
早晨起来,阶前摆一只木桶,冒着浓密的热气,祖母提水壶,往桶里轰轰地倒开水。雪地上摊着两只鸡。黑母鸡双腿笔直,眼睛紧闭,嘴却大张着,尖细的鸡舌翘在其中。芦花鸡受了伤,脖子、翅膀处的羽毛,被血块粘结,不断有血水浸入雪地里,残酷的红。它颤栗、抽搐,发出微弱而嘶哑的鸣叫。
祖母的眼圈有点红,嘴里恨恨地咒骂。我小心翼翼绕开祖母的视线去找小雪,心中有些暗喜,中午有鸡肉吃,想想就腮帮酸胀,口水喷涌。
小雪病了,被子蒙头,不肯见人。她妈说,昨夜尖叫说胡话,闹腾了一夜,看样子是中了邪,她爹请道师去了。
晚上,果然听见小雪一会儿呵呵傻笑,一会儿哭闹尖叫。祖母在观音菩萨前燃了三根香,拉着我跪拜一番。紧闭门窗,每间屋子都点上灯,将平日不用的马灯,挂在鸡埘上。鸡埘加固了。笼门上多钉了几根木条,用青石板堵住。顶上盖了油毡,用几块石头压住。祖母拿着棕叶扫帚守在旁边,像门神。
后来,小雪爹妈带她到县城,医生说她得的是夜盲症,吃点药,加强营养,就会好。
好了的小雪,和我们一样。她说,夜里再也看不见什么了。
我站在河边的棕榈树下,想祖母。风将阔大的扇形叶子,吹得簌簌响。这树的形状,真像当年祖母手中的扫帚。天空中的云朵像鸡群,向西边缓缓移动。
倚着这棵棕榈树,背靠黄昏,我的心特别安稳。
(图片来自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