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司平平《疯姨》(上)
文/司平平
【作者简介】司平平,内蒙古赤峰人,自由职业者,喜欢小小说与散文诗创作,因为喜欢所以用文字记录,追求平平的生活,静看世间百态,笑谈人生万千,记录生活点滴,留下美好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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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疯姨死了,死在前几天的冰雪中。
疯姨是老姥爷的女儿,和58岁的亲老舅同岁,她曾经受过很高的教育,曾经有过姣好的面容。
疯姨真实的名字叫凤儿,大概是老姥爷在他身上倾注了太多期望的缘故吧,望女成凤的夙愿,竟然永远地成为了最让他心痛的梦。
老姥爷家出身地主,从小把凤儿姨调养得大辫子粗黑,脸蛋儿白嫩,明眸善睐,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大闺女。
小时候去姥姥家,没事儿就喜欢钻进凤儿姨的闺房,坐在小板凳上,入神地看俊丽的凤儿姨绣花。直到姥姥在当街拢起双手,扯了嗓子满村子地喊“丫头,回来吃饭喽……”才会被凤姨牵了小手,一蹦一跳地绕过凤姨家高高的院墙外那大大的场院,羊角辫舞起一路快乐的风……
童年,记不清有多少时刻,是在凤儿姨讲的故事和绣花撑子旁度过的,那夹在旧报纸里一绺一绺五彩的丝线,在凤姨的秀手上,风飞燕舞般美妙的幻化成了一幅幅图画,偶尔她会抓起我的小手,指点着告诉我,那栩栩如生在水间荷下嬉戏的,叫做鸳鸯,那个时候,我看见凤姨的眼里满是柔情,声音像那绣出来的水一样暖,而且,不明白她当时为什么脸上会飞上一抹绯红,干脆放下手中活,把我拉近她香香的脸蛋旁,摩擦着我的小脸,什么也不说了,抱紧我很久,那么亲切,那么温柔,眼睛柔柔地望着远方……
很晚的时候,她告诉姥姥说,丫头不回去住了,只记得每当凤姨这样宠我的时候,我都是悄悄地伴在凤姨身旁,享受每一分钟凤姨带给我的呵护和疼爱,洗脚丫,扎辫子,织手套,偶尔还会有几颗甜枣,被凤姨塞进我的嘴巴,那个时候,凤姨总会贴近我的脸蛋,使劲亲一口,“丫头,真乖……”简单的一句奖赏,让无尽喜欢凤姨的我,感觉是世间最受宠,最快乐的天使。
可是,在我已经上学的第一个暑假,拿着攒了好久的彩色糖纸去给凤姨显摆的时候,她那不再光彩灵动的样子,让我大吃一惊!
(二)
再见凤姨的时候,我简直认不出她了。
昔日白嫩的脸蛋儿,已经变得暗黄,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忧郁地看着窗外,只是,她不停地用梳子梳理着长长的发,一遍,一遍……
姥姥过来了,悄声牵起我的手,“这丫头,进到姥姥屋里屁股还没坐热,就跑来看凤姨了,走吧,先跟姥姥回去吃饭,一会再过来玩。”姥姥一边小心地对着凤姨讲话,一边使劲拉起我的手,用力抓了抓我的手心,那意思,暗示我必须听她的话,跟她马上离开,我不解地看着姥姥,旋即无助地望向凤姨,渴望凤姨会像以往一样,拉起我的小手,疼爱地把我留下来,和她在一起,看她绣花,听她讲故事,闻她身上淡淡的香味……
可是,凤姨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像我根本没有来过一样,依旧茫然地梳理着她的乌发,一下,两下……
弱小的心灵,盛满了被冷落的委屈,于是,我手里抓着那把色彩鲜艳却不能够吸引凤姨目光的糖纸,就像一只频频开屏却没有人会去注意的小孔雀,眼里闪动着不解的泪花,姥姥硬拉着我的手,不顾我的挣扎,拽离凤姨的家。
不知道在我没来姥家这段时日里,这里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故,但从姥姥,姥爷,以及老姥爷那唉声叹气的语调中和那满脸愁容的难过里,我或多或少的明白,凤姨出了什么问题。尽管我还小,尽管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凤姨那忧郁的眼神却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里,让我有着一种莫名的心疼……
暑假快要结束的一个早晨,老姥爷面露喜色地过来,“她三娘,凤儿今天好多了,听丫头还在这儿,让我带她过去玩一会儿,我带她过去了昂……”
“真的?凤儿好多了?”姥姥赶紧从里间出来,满脸的喜悦,用围裙擦了擦湿漉漉的手,然后又担心的问老姥爷“让丫头去,你看,行吗?”
“放心吧,我会在她们跟前的。”姥姥有些犹豫地张望着我开心地随老姥爷离开的背影……
凤姨真干净,白色的衬衣显出她那泛黄却依旧美丽的脸,大辫子梳得光光的。”丫头来和你玩了!”老姥爷小心翼翼的笑看着她,然后把我的小手放在凤姨的手心上。
凤姨的手,好凉,她不说话,握紧了我的手,用手轻捋着我前额的几根头发,目光有些忧郁,望着我,却多了一丝熟悉的亲切。
就剩下我俩在屋里的时候,我小心的问凤姨怎么不绣花了,还告诉她,我爱看她绣花,凤姨坐在椅子上,把我拉进她的怀里,紧紧地抱着我,她的下颌摩擦着我的头顶,竟然发出了我喜欢的亲切如游丝般的声音,“凤姨不再绣花了,再也不绣花了,凤姨绣给谁看呀……”
凤姨的声音好轻,轻到只有我们两个人听见,凤姨漠然地看着窗外,屋檐上两只燕子唧唧咕咕正说得热闹,两行滚烫的泪水,顺着我的头顶,滑落到我的耳畔,凤姨哭了,我乖乖地一动不动,任凭那滚烫的液体弄痒了我的脸颊,同样弄湿了我还稚嫩不懂事的眼睛……
暑假结束了,妈妈来接我回去,我听见她和姥姥在厨间的对话“那男人变心了,在部队上提干了,又搞了县里什么长官的丫头,不要凤儿了,可惜凤儿这么多年苦苦地等他,错过了那么多呀,最后还得了精神分裂症……”
我的心猛地一沉,心里恨死那个让凤姨变了模样的男人,偷偷地在里间掉眼泪,害怕大人看见,又赶紧佯装没事,转过身去悄悄擦拭掉。
被妈妈牵了手走过凤姨门外的时候,看到凤姨静静地坐在院子里,看着屋檐,失神地望着那两只聊得饶有兴致的燕子……
(三)
我便好久没再见到凤姨。
只是偶尔会从姥家来的人嘴里听到一些凤姨的消息,凤姨的病比以前重了,走失的凤姨又被姥家人费了好大劲找回来了……
这些消息像一块块叠加的阴云,凝聚在我柔弱的心头,驱之不散。
陌上花开的季节,妈妈带上我,说去参加凤姨的婚礼,只是奇怪,妈妈告诉我这些的时候,脸上,没有一点喜色。
才到村头,老远就看见停靠在凤姨家门口那两挂很气派的马车,在这个年轻的季节,几匹披了红袍鬃发扬洒的马儿,那么鲜活而生动。
院子里没有很多人,只有几个我熟悉的长辈和几张似来接亲的生面孔。
我急急地寻找着凤姨,终于在堂屋的炕上见到了她。
凤姨瘦了,没有血色的脸上,那双大而空灵的眼睛直盯着放在膝上的一双手,那手,不再是我曾经看到的如藕般修长细腻绣花的玉手,糙而黄,让少不更事的我,心里涌起一股无名的痛……
她穿的很好看,偏襟儿的红缎子袄,周周正正的一双红色绣花鞋,长头发利落地扎起两条辫子,辫梢上,两根红头绳系起一对振翅的蜻蜓。
西屋的炕上,三张饭桌前坐满了人,这就该是凤姨的婚宴吧,悲凉而沧桑,好奇着每一个姥家的亲人怎么都没有以往办喜事的笑容,怎么眼里都含着泪花……
老姥爷喝醉了,东倒西歪地从炕上站起来,歪歪斜斜地下了地,走到凤姨的跟前,把一个包好的有些分量的红手绢,紧紧地塞到凤姨的手上,“凤儿呀,一会你就离开这个家了,爹给你这些钱和首饰,好好去过日子吧,别惦记爹,爹还有你大爷他们……”
老姥爷泪流满面,转过身对着接亲的人们,“亲戚们,我的凤丫头不懂事,十几岁就没了娘,哪里做的不好多担谅着点,以后,就托付给你们了……”老姥爷哽咽了,跌跌撞撞地走出屋门,蹲在房檐下,双手掩面。
人们都哭了,有人喊起来“好了,时候不早了,咱们动身吧!”
人群开始动起来,搬新被的,端脸盆的,提灯笼的……
凤姨是被妈妈和几个舅妈搀扶着走出屋门的,黑发上一块鲜红的围巾遮掩起她的半个前额,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种特有的安祥,一种即将告别许多的安祥,她有些跌撞地走过老姥爷身边,就在即将擦身的瞬间,她突然回过头来,对着蹲在墙角的老姥爷深鞠一躬,两颗大大的泪珠,从深深的瞳孔间滚落下来,随即,人们用泪水和叹息声陪伴着她走上这段从屋门到马车的很短却漫长的路……
马车远去了,载着我可怜的凤姨,向着一个陌生的地方,远去了……
老姥爷病倒在炕上了,不能动,背着红十字包的医生来给他打吊针,亲人们围着老姥爷,“算命先生不是说了,凤儿经这一冲喜啊,就会好起来的,你可别着急了,再说,嫁的人家不是也挺好嘛,虽然小伙子腿瘸,可还是能养家糊口的!”
人群久久没有散去,老姥爷一句话也没有,呆呆地望着四角的屋顶。
夕阳渐隐的时候,我还在想着凤姨的样子,一抹惨淡的霞光染红了天空的寂寞,我安静地望着天边,那道霞,怎么就那么像极了凤姨,像极了临出屋门前她接过娶亲婆递来的口红那没有经过思想歪歪斜斜木然的一抹……
(图片来自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