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刘宏宇《酒店奇案》(六)
文/刘宏宇
【作者简介】刘宏宇,常用笔名毛颖、荆泓,实力派小说家、资深编剧,北京作协会员。著有《管的着吗你》《往事如烟》《红月亮》等多部长篇小说。主笔、主创多部影视剧本,其中《九死一生》(30集谍战剧)、《危机迷雾》(38集谍战剧)已在央视、北京大台播出,《婚姻变奏曲》(30集情感剧)、《阿佤兄弟》(电影)已拍摄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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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S省最大的房地产开发公司老总劳建华,直到被隔离审查的第三天,还没想出到底问题出在了哪儿。廖铁是花高价雇来的一等一高手,侦察兵出身,据介绍人说,连帮助重犯越狱的买卖,都没失过手,这等追踪灭口的小事,更该不在话下才对。再说,在此之前,他们一直保持着单线联系,完全没有理由败露。
事情要从几个月前说起。
劳建华的房地产公司,是在其老子劳远征副省长亲自“关怀”下挂牌运作的。
劳副省长是立过功挨过整的老干部。当年跟军首长一道“解放”了S省,从小鬼勤务兵,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地位。眼看别人的孩子出国的出国发财的发财,自己打文革妻子“划清界限”后就算没了妈的独子建华,却还为争焦化厂一个车间主任头衔,起早贪黑,连自家媳妇都瞧不起,实在一付破败像儿,也就动了心思,把多年有意无意营造起的关系网,向儿子摊开。劳建华就此走出工厂、脱去工装、揣起银行、拿起公章,下到经济体制改革的大潮中,成了先天壮硕的“弄潮儿”。
说起来,他还真是长了经商的一根筋,和那些有如扶不上墙的烂泥的其他高干子弟相比,算得是块好泥,扶了几把就上墙了。不交学费哪学得成商品经济,不扶植他也得扶植别人。如果能培养出真正的企业家,经济发展带头人,付出点儿代价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花在劳总身上的学费,相比之下,也实在算不上多。
但劳副省长及其门人旧部怎么看,并不能代表其他人,比如从一开始筹办房地产开发项目就被要求花大量时间动用关系、具体实施“大力扶植”计划的省政府机要秘书、血气方刚的范大海。当然还有其他人,可都不见得如小范这么了解情况。
眼看银行的资金如泥牛入海般在加速经济开发的精神鼓舞下消失一空,眼看青年企业家们在所谓“骄傲浮躁”情绪驱使下由物质到精神令人难以置信的飞速自我膨胀,他开始怀疑“学费”理论和“戒骄戒躁”的解决方案的全面和现实,进而不肯苟同,进而发现自己深深陷入了可以苟同的现实和不甘苟同的人生原则的夹缝之间。
他以朋友和电脑老师的身份提醒劳建华在利益和法纪的交界处三思而行,可劳总一句话就把他镇住了。他后悔自己的不够洁身自好。农村娃出身的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熬到今天,可一向以来都羡慕着的城里人,似乎还是带着有色眼镜看自己,尤其是城里的姑娘。他压根儿没想过要返回出身的贫困山区,寻找围着锅台转只懂得生养孩子的老妈子当终身伴侣。然而,娶个城里人,像个男人似的成个家,竟原来这么难。而立之年浑身是劲的小伙子,有几个受得住这份煎熬!幸而在开放搞活的今天,几张大钞就可以轻易实现打破处男之身的梦想。当然,那几张大钞对他来讲也没那么举重若轻,劳总的慷慨,解决了这一困惑。无形中,他也对“月月做新郎”的日子,开始乐不思蜀了。有什么办法,人都有弱点嘛。就在把身下花样翻新的跑来城里闯世界的农村姑娘当成城里人倾泄激情和不平的时候,他的人格、维护人生原则的尊严,也被一并倾泄,汇入了劳建华的帐单;尽管一分钱也没沾过手,也没进过自家腰包,可还是在劳总的钱眼里,失去了坦荡和置身事外的机会。
但是,劳建华那样下去,早晚会出大问题,到时候甭说他范大海自己,就连时常耳提面令、既是首长又是师尊的劳副省长,也难免吃“儿子亏”。他,范大海,堂堂一条汉子,不能装不知道。嫖娼不等于就得丢开做人的良心,不坚持原则,也决不意味着没有原则!
他下了决心,非常诚恳地绕着弯子提醒劳远征。老头子是通情达理的,真诚感谢他的提醒,让他好好谈,竹筒倒豆子一吐为快。他于是犯了致命错误——天底下或许有不管爸的儿子,但极少不疼儿子的老爸,至少劳远征不是。原则大于亲情,大义灭亲的故事,其实不过是久远而浪漫的传奇。把人当成神是错误的,把自己当成比人家儿子还靠得住的人,就更错!
结果,他反映的情况,无一遗漏地传达到了劳建华耳中。老头子倒也是被这些情况震了一下,但毕竟是久经考验的“老运动员”,在毛头小伙子眼前掩盖声色,不费吹灰之力——那些事哪件落了地,都能让儿子的公司关张,三两件查实,就够铐人的,自己能置身事外吗!他大骂儿子“乱弹琴”。一边责令赶忙收拾局面,一边想办法堵范的嘴。后来得知,由于小范精通电脑使用,建华公司里一半人,包括其本人,都是跟他学的电脑,公司里相当多的文件都经过范的手,而电脑又是个看得见摸不着的迷魂阵,谁知道他手里有没有抓着把柄。
劳远征犯了嘀咕,看小范的眼神变了。好像你干完见不得人的勾当逃到大街上,觉得所有不相干的人都在可疑地看你,所有无辜和或许无辜的人都是知情者一样。
防御和反击这种潜在威胁的方式,是劳远征想出来的。可他并没有跟儿子具体说——不到万不得已不好动小范,可也用不着怎么怕他。所以,他告诉劳建华不怕,躲着就是了,自己开始谋划把范调出省政府到哪挂职锻炼的计策。
可这个“不怕”说出口,让劳建华以为事情就此过去了。他根本还不知道,精通电脑的小范,已经成功地和公司的电脑系统相连,做好了为尊重爱戴的老首长管好家事的一切准备。
于是,那宗盗用省政府机密档案的交易,被范大海及时而无辜地发现了。
为了赢得外商的股份,劳建华勾结黑社会,以国家机密作为交换条件。谁都知道这是严重的犯罪,比侵吞资产挪用公款还要严重得多!
小范不相信机密的被盗跟其掌管者劳副省长有什么直接关系,可同时也知道,除了自己,恐怕谁也不会真正相信劳远征的完全无辜。好在还没最后成交,他们还在讨价还价,所谓的“出卖机密”,尚未构成最终事实,一切都还来得及……
然而,劳副省长的反应,大出范大海的意料——对这事未置一词,倒大谈一通要把他的副处“扶正”,到下面挂职锻炼云云。范大海开始第一次觉得自己清醒了——麻痹了很长时间的人,清醒起来是很痛苦的,痛苦得怀疑一切的真实,痛苦得感到从未有过的无助。
老首长、恩师,已经把他看成障碍,一面清除一面收买。他已经完全失去了老头子的信任。当然,这也许算不了什么,可有两个问题更为严重,一是那件严重罪行,可能由于自己被清除而瞒天过海;二是自己铁定是知情者,倘使不败露,良心上怕是永远都过不去,可要是败露了,恐怕连考虑良心上是否过得去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做了一生中可能最重大的决定——像一个称职的政府工作人员那样,尽自己应尽的职分。就算嫖娼的事被咬出来,哪怕就此丢了公务员身份,甚至葬送一直追求的前途和生活,也不能对侵蚀国家的罪行视而不见!
他平生第一次拿出了甘冒大不韪的勇气,向劳副省长坦告将反映所掌握的情况,事情做在明面上,也算给老首长一个做人的交代。
我们不知道,假设这件事没直指劳远征本人,他会不会传奇般地大义灭亲,拿儿子的前程和自由,博取为民父母的直正;就像原本怀抱小我的范秘书,在人生的关键路口,多少有些出乎意料地选择狭窄和坎坷那样。我们无从知晓。因为这件罪行,原本就不是与劳副省长无关。事实上,他多少受了儿子的蒙蔽,但毕竟是他亲手把机密要件副本交到儿子手里的。
结果,后来的事情,就演变成一连串揭发与被揭发,掩盖与反掩盖的较量——生死较量。
范大海汇总的资料到了省纪委,其中既有窃取机密的情节和细节,也包括了之前劳远征父子侵吞国有资产的供述。
岂料,材料竟然转还给了省政府责令核查。劳远征自然深获其悉。
于是,一个反诬范大海窃取机密,利用电脑系统盗取劳建华公司名义与外商私下交易的罪名,被迅速罗织和充实起来。范被隔离审查,查封了包括电脑在内的所有工作资料。省纪委派人来审查取证,顷刻间把他逼到死角。
范大海明白,这件事在省的范围内,已无法翻回本来面目了,自己的前途,灰暗得几乎找不到一丝光亮。
他决定孤注一掷。
他用强壮的身体,冲破不怎么严密的看管,匆匆赶回住处,取出资料备份,连夜逃出省城,准备直奔北京。
他知道,自己此时已成亡命天涯的被告,手里的材料,是洗脱罪名的唯一希望。
劳远征在这一招上,可以说输给了儿子。他确实没料到范大海竟敢逃跑。畏罪潜逃的罪名倒是能把之前的诬陷砸实一些。可出逃不等于消失,他一定会上北京。而劳建华则一早就想到杀人灭口,范是否逃,都不会动摇其计划。“畏罪自杀”岂不比“畏罪潜逃”砸得更死,也更踏实?
他和当地黑势力一向有往来,找个黑手不是什么难事,只要肯出钱,一等一的“外援”也不是不可求。范被隔离当天,他就放出找黑手的话,本打算造成范自杀的假象,可没想竟让他跑了。
亏得那边办事还算高效,廖铁已经收了订金,本来是去“踩点”,却意外发现范逃脱,于是追到范的住处,见翻弄过,便知范已远行,再跟劳建华一碰,确定了去京方向,旋即一路追去,凭着照片,在车上发现了惊魂未定的范大海。
劳建华判断,范可能携有“重要材料”,并明确指示:“杀人,处理妥当,让他永不见天日。把他所有的东西彻底销毁,一样不落……”
大概是心急了,也可能小看了一个如临大敌的人的警惕性,总之被范大海发现了一双紧跟着的、本不该有的目光。尽管范起初不相信这么快就被追踪,但还是多了个心眼,中途下车又换车,几经辗转到了海滨小城R市。
他发现那双目光好像仍在跟着自己。在R市的大街小巷,他像真正的逃犯一样东奔西窜,把廖铁累得够呛,到底还是出了视线。
范大海这时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更理智。他知道那双目光已经不可能彻底甩开了,于是又一次孤注一掷——趁着不知有多长的甩掉尾巴的空隙,把重如性命的资料寄了出去。
这一回,他对了。
寄出材料的他,还没沾上火车站的边儿,就又被廖铁跟上。
他发现,对方似乎并不在意被自己看清面孔。那双眼睛让他觉得,这个人不是追捕的警察,更不会像警察那样逮捕他,而是要……他不敢往下想,闷着头往人多地方扎,最后一头扎进那家四星级酒店,住进了后来唐尧住过的1718号房。
他在那间房间里思想斗争了很久。报案?不能保证人身不受威胁,他可是畏罪潜逃的要犯。不报案又怎么办?逃?他从门镜里看到跟踪自己的人住进了对面的1717房,逃可能也不易,可不逃又怎么办?
他看见了电话机,心里亮起来。材料已寄出,一旦到达中纪委,自己就可以“投案自首”。到时候,怎么说性命也能保住。他相信最高层的智慧和公正,相信只要坚持就总会真相大白。至少可以多等几天,用电话探问北京的消息。
数数身上的钱,不知还能坚持多久,出门时要能多带点现金就好了,如今只有一张农行信用卡,酒店还不收。可要是取钱就得出门。对面的家伙一定密切注视着,不要说上银行,就是出酒店,甚至出房间,都可能在监视的视线里,而一旦疏忽,就恐怕会有性命之虞,这个险绝对冒不得。他很清楚这一点,但同时也清楚,这样一来,如何能在酒店坚持到“解放”,就成了问题。甚至可以说是,当前最要紧的问题。
电话询问并没带给他希望——中纪委每天都会收到来自全国各地的举报材料,有真有假,不胜枚举,更不会有人随便透露材料的信息给不知名的电话。何况,那宗没有具体收件人的注明“极其重要”字样的材料,当时还在路上。邮件的旅途和中纪委工作人员阅读、分析、决定、派出等一系列动作所需的时间,显然长于范大海在酒店前台那点儿押金可以支持的日子。他想过冒险冲出去,也怀疑过对面的对手是否有那么高的警惕性,竟真的不会给自己一丝可乘之机。当然,如果他知道“侦察兵”是什么和对手曾经就是一名出色的“侦察兵”,这种怀疑也许不会有。
其实,面临不可知的灭顶之灾的恐怖,远远大于,至少并不亚于死亡本身。在经历了一天一夜紧张迭加失望的等待过后,年轻的省政府机要秘书累垮了,也有些灰心了,进而萌生出强烈的放松一下自己的欲念。
酒店的桑拿部,帮他解决了问题。温柔可人的小王妮,让他又有了振作的感觉。
他长时间地挽留她,不惜花上所有现金。他跟她做爱、聊天,悄悄欣赏那甜甜的笑容。小姑娘说爱上他了,自己的男朋友不如他。
甜言蜜语间,他又生出一个念头,大胆而巧妙——
“我有一万元,在这张卡里……”他告诉她,“可我要等重要的电话,一刻也不能离开房间。如果你帮我把钱取出来,我一定好好谢你……”他把卡的密码抄在一张小便笺上,在认识王妮的第三个晚上,连同卡一起交到她手里。人要是急了,什么主意都能想得出。
第四天,他没再叫到王妮。问了好几遍,终于有个男人声音告诉他,王妮已经不干了。
其实,这个结果不难预料——唾手可得的一万元,比起一个出卖肉体的工作,对王妮来讲,孰轻孰重,并不是道难题。但很遗憾,从没自己付过酒店房帐的范秘书,就错在这件事上。他其实完全可以找个借口让酒店派人来房间,再把人家不收的卡交出去做抵押。可他不知道,连问都没问。酒店催他下楼续帐时,他只是说“明天吧”。竟以为那个声称爱自己的卖笑女,会拿着已经给到手里的钱再回来!
王妮的连续出入,被一直警觉着的廖铁看在眼里。先开始他还暗自好笑,觉得这家伙真不知死。到第三晚,当看见小女孩出房间时神秘兮兮往胸罩里塞什么的时候,他笑不出来了。
他没想到是信用卡,只知道是个小小的东西。那“小小”的形象,让他联想到劳建华介绍的范的电脑背景。于是一边紧跟王妮一边跟劳建华连夜取得联系,让找个懂电脑的人来帮忙。这时,范大海本可以趁机离开酒店远走高飞,可却在等王妮那个永远都不会有的回应。
就在范以为王妮正在帮自己取钱的时候,劳建华派来的电脑专家成辉,住进了廖铁的1717房。有了帮手的廖铁,心里多少也有点儿放松,改让成辉监视对门,自己则去寻找王妮的踪迹——这女孩子很可能从范大海那儿拿走了什么。只有找到那个“什么”才算没漏洞。劳总说过,范的东西要“一样不落”。
他发现王妮去过银行,取出了不少钱,又旋即存了起来,判断那钱是范给她的酬谢,于是越发认定她一定已经受人之托。然后,女孩回到酒店,不一会儿背了个小旅行包出来,径直回了住处。就在廖铁苦苦勘察蹲守,伺机进一步探求王妮的物品和行动时,成辉的电话来了——对面房间的人出了房间!
范大海知道,王妮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几乎一无所有的处境和被欺骗的愤怒,给了他强烈的冲动。不能再等下去了!世界太黑暗了!!他决心马上离开,逃帐!如果不成功,倒或许真不是件坏事。可成功的逃帐,无形中让他产生了绝望中一丝胜利的兴奋,也最终把他推向了最可怕的境地。
他仍像个守规矩的平常人似的,买了通往北京的最近一次列车的票,等了半个多小时才上车。并不知道,酒店对面房间里的幽灵,正悄然飘荡在身后。
就在惊魂稍定,刚刚对着厕所窗外清新的夜风长吁一口气,庆幸劫海余生之际,随着厕所门的洞开,幽灵的面孔赫然突现在眼前。冷漠,陌生,散发着死亡的气息。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甚至没来得及吃惊,就被铁钳般冰冷的鬼手遮挡了所有视听。永远。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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