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 千古艰难唯一死
中华民国成立以后,满街晃来晃去的辫子好像一夜之间消失了,那玩意儿不仅丑陋,打理起来也麻烦,不卫生。当然,也有老顽固不肯就范的。那时举国还剩下两条著名的辫子,一条在北大,一条在清华,前者是辜鸿铭,后者是王国维。辜的辫子不免标新立异,而王国维则是在为清廷守节。
1927年6月2日上午,王国维从清华园出来,雇了一辆驴车来到颐和园,缓步走到“鱼藻轩”停下,慢慢吸完一支哈德门香烟,突然一头扎进水中。池水仅没膝盖,但淤泥积得很深,他的口鼻都被堵住,很快就窒息而亡了。园丁等人拖他上来,发现他的内衣还没有完全湿透。王国维身上带有遗书,开头便说: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
对于王国维的死因,众说纷纭:一说是为清王室殉节;二说是为文化求亡;三说是担心北伐军迫害;四说是欠罗振玉的钱还不上……每种说法都有大量的论据支持,真相愈发显得扑朔迷离。在投湖自尽之前,王国维从未到过颐和园,为什么要选择在那个地方自杀呢?《诗经·小雅》中有“鱼在在藻,依于其蒲”一句,郑玄对此曾有如此解释:“藻,水草也。鱼之依水草,犹人之依明王也。”王国维是当世第一国学大师,自是明了“鱼藻轩”之意,看来殉节之志无可置疑。
1877年12月3日,王国维出生于浙江海宁的一个书香门第,父亲王乃誉博学多才,却难得功名,对儿子寄望甚大。王国维自幼体质羸弱,性格忧郁,而且家里人一直为死神笼罩:王国维四岁丧母,继而丧祖父、丧父,成家之后又丧妻,八个女儿夭折了六个。王国维一生坎坷,饱经悲痛,对人生的变幻充满了疑问,选择了从事哲学思考工作。
王国维七岁入私塾,十一岁学习八股,十六岁参加海宁岁试,以第二十一名考中秀才,为“海宁四才子”之首。然而,他先后两次考举人都名落孙山,无奈做了私塾先生,又因和雇主不睦而辞职。1898年,王国维来到上海,学习德文、英文、日文等,大量阅读西方哲学原著,尤其喜欢尼采和叔本华,他觉得西洋人热衷追随欲望,物极必反,最后将导致毁灭。其间,他担任《时务报》的书记兼校对以维持生计。
头上虽有小辫,王国维内心却通达无碍,并没有什么辫子。他不想做个搜集整理资料的二流学者,而是想探求哲学真理。1908年,他发表《人间词话》,用西方美学评论中国文学,提出了做学问的三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他说,人的一天恰如一生,都是由朝气落到暮气的过程,所以,王国维上午读经典考据,午后读史传,晚上则读些诗词杂记。
王国维用叔本华思想分析红楼人物,所谓“玉”,即为“欲”,宝玉谐音“饱欲”,黛玉谐音“待欲”,《红楼梦》是本解脱之书,讲的是贾宝玉离假归真、归还欲望的过程,解脱之道在于出世,通过自杀是不行的。他认为,书中最终可以达到解脱的只有三个人:惜春、紫鹃和宝玉。奇怪的是,民国大师普遍推爱紫鹃,大概是因为紫鹃真善到了极致,有了出尘之美吧。
王国维业余时间在东文学社学习日语,结识了影响他一生的朋友——罗振玉。
1900年,罗振玉资助王国维去日本留学;1903年,罗振玉推荐王国维去通州师范学校教书;1904年,罗振玉在苏州创办江苏师范学堂,邀王国维前来任教;1905年,清政府废除科举,罗振玉被任命为学部参事,王国维随他北上,就住在他家里,并被推荐担任“学部总务司行走”。辛亥革命爆发之后,罗、王一起携全家老小赴日本避难。
在日本京都的四年,是王国维一生中最清闲的时光,他读遍了罗振玉家藏的古籍、古器物拓片,和罗振玉在学术上相互切磋,共同创作了《流沙坠简》一书,引起很大反响。1915年,因经济所迫,王国维回国担任《学术丛编》主笔,先后撰写了《毛公鼎考释》《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殷周制度论》等文章,奠定了自己在史学领域的大师地位。
1919年,罗振玉回国,王国维随后也担任了“南书房行走”。溥仪待之以帝师之礼,见他眼睛不好,时而亲手为他布菜,有回还降旨允许他在紫禁城骑马。王国维感激涕零,说清朝能以布衣身份享受这种礼遇的臣子,除了朱彝尊,就是他了。数月之后,冯玉祥不顾皇室退位《优待条例》,带兵驱逐了溥仪。王国维悲愤不已,几次要跳神武门御河自杀,但都在家人的劝阻下作罢。
1924年秋,清华大学创办国学研究院,胡适等人力邀王国维加入。王国维之前拒绝了北大三次,这回不得已也拒绝了清华。还是溥仪亲自“下诏”,才达成此事。在清华,王国维埋头治学,除了与陈寅恪、吴宓几位同事以及学生们探讨学问之外,一般他是不应酬的。那时,日本学者常去王国维家拜访,有时被几个调皮的孩子在后背上画小“王八”。这些孩子长大后才知道,他们当年戏弄的是日本的一些国宝级学者。不管来什么人,王国维都是自顾自抽着烟,决不让客。这倒不是因为他傲慢或自私,用他的话来说,是“强颜入世苦支离”。
王国维一生著述六十二种,批校的古籍逾二百种。有次王国维坦言,他对《尚书》十之五六不懂,《诗经》也有十之一二不清楚,令在场的师生大为震撼。清华的授课方式很有意思,王国维往往不讲,学生讲,他时而点拨;梁启超一讲到底,学生不讲;陈寅恪是讲一半,学生问一半。卫聚贤爱做翻案文章,先罗列,再排比,然后逐条驳斥,最后立论。王国维告诉他:讲自己的好了,何必管别人?卫回答不破不立,王国维道:“只要你自己说对了,别人不驳自倒。”
王国维爱逛琉璃厂,买点旧书,顺道去小酒店喝点酒,配些煮花生煮毛豆,虽酒量很小,却乐此不疲。晚上,他一个人玩会子牌,十点前一定是要睡的。学生王力对“偶像”曾有这样的描述:“留着辫子,戴着白色棉布瓜皮小帽,穿长袍,勒一条粗布腰带,一个典型的冬烘先生的模样。”连眼高于顶的鲁迅先生都说:“要谈国学,王国维才算一个研究国学的人物。不过,老实得像火腿一样。”
王国维不愿参与朋党之争,甚至与老友罗振玉闹翻了。作为旁观者,他看问题颇为不同,比如他说有些不平等条约不见得损害中国利益;还有在俄国十月革命之后,他曾写信给朋友,预测俄国革命将波及中国。
1927年,国民革命军发动北伐战争,枪毙了叶德辉和王葆心两位学者,这令王国维对时局十分忧惧。同年6月1日,清华大学提前放假,学生们宴请导师,王国维席间说:“我总不想再受一点辱,我受不得一点辱!”次日上午八点,王国维来到研究院办公室聊了会儿天,突兀地跟人借了五元纸币,然后走出门,再也没回来。
王国维的祭奠活动很是热闹,不仅皇室、清华大学隆重哀悼,而且连日本京都等地都有拜祭,陈寅恪、吴宓行的是跪拜大礼。
王国维逝世一周年忌日,清华学生们捐出了五百元奖学金,为其在清华园外的七间房筑碑,由梁思成设计,陈寅恪撰写碑文,其中有一段为民国文人画龙点睛:
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
唯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同久,共三光而永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