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情怀∣魂牵梦萦柳林桥
几十年中,多多少少也走过一些桥,能带给我温情回忆的却是一座实在土气,甚至都没有正式名字的砖石小桥。当有人见过它,定会露出不屑的神色,这就是令我魂牵梦萦的桥?
是的,就是它,它是属于我的桥,村人叫它柳林桥,小河对岸的村子叫它小西桥。距离村庄大约二三里,桥面宽度三米左右,建于何时,无人知晓。它安静地横卧在村东的小河之上,从春到冬,年复一年,独自默默承载着岁月的碾压,承载着过往的人畜,偶有异乡人打此经过,也不会多留意几眼。这座普通的小桥,虽然没有光辉悠久的历史,建构也极为简单,但它在我的少年岁月中扮演了多么重要的角色,恐是无人知晓的。
初冬的一天,回故乡看望堂叔。午饭后,一个人遛达着走出村子,仿佛有什么力量牵引,十几分钟后,我就站在桥上了。
我好像能听到它在说话:“你还是来了,我一直在等你。”它变了,变得窄小低矮,与小河上游的新桥相比,简直算不得一座桥。桥侧砖石间不知哪年长出一棵柳树,枝桠倒垂,如一缕胡须。这小桥如暮年的老人,安静地打发时光,坚守并回望。本就不宽的水面只剩一条窄窄的水道,也成了死水,乌黑的水面上漂浮着五颜六色的塑料袋、饮料瓶。两岸的田野早已没有了生机,象征生命的绿色早早退出这一季的舞台,阡陌纵横,只有麦苗蜷缩着枯黄的身躯沉沉地冬眠。小桥名称由来的一大片柳林也没了踪影,不远处高耸的白杨树上,硕大的雀巢也空了。半个小时的光景,竟无人经过。是啊,桥两端的路仍是土路,谁还愿意从这里走呢。它该有多么的寂寞孤独啊!
少年时,感觉这座桥并不是这样小的,它在孩子们心目中,是一座宏伟的标志性“军事工程”,地位在村里的戏台之上。
冬日那么长,孩子们最无聊。或是因为串村追电影、抢位子,或是因为其他鸡毛蒜皮引发的小摩擦,都能演变成隔岸相望两个村子的“战役”。参战的当然仅是孩子们,那时的父母好像也很少阻止孩子参与。孩子们的智慧和旺盛的精力,总是需要一个试验场和释放途径的,“战役”被认为是男孩子成长的必经科目。所谓“战役”,也不过就是“打坷垃仗”。所用武器弹药就是遍地的土坷垃和自制的弹弓。若谁有一把自行车链条枪,那会被仰视羡慕的。
双方战阵皆有一个孩子王统帅,那运筹帷幄的神情真如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令旗一挥,“伙计们,冲啊!把敌人打回老家去!”于是喊杀震天,都向小桥冲去。直到哪一方占领小桥,再把另一方赶回到村边,也便不再恋战,班师凯旋。鼻青脸肿地回到家,大人骂几句也就作罢。
统帅大我两岁,自小顽劣狡黠,在一场败仗后,苦思冥想出一个制胜法宝。约战在周末的下午,两军还是隔桥相向。先是对方骂阵,“败兵之将,有何脸面再次率兵!”统帅也不多作言语,“按照既定作战方案,痛击顽敌!”伙伴们把脚下的竹筐罩在头上,迎着炮火冲上去,距离近了,才迅速地从跨在腰间的书包里取了土坷垃投射出去。透过竹筐的间隙可以看清敌情而能保护自己,再加弹药准备充分,对方苦苦支撑了一会儿就败下阵去,我军完胜。
胜负以占领小桥为准。双方自制了小红旗,由一个身手敏捷的孩子担任旗手,只要一方的旗手站到桥上就算胜利。进入腊月,河里的水流终于干枯。双方就撇开小桥,从干涸的河床通过,几番进退,进入白热化鏖战状态。两个旗手都冲到桥上,高擎红旗大喊:“我们胜了!我们胜了!赶快停战!”战阵中哪里听得见,两旗手都想把对方赶下桥去,上演了徒手战,相抱着从桥上滚落河床,所幸两人毫发未损。
一场战争旷日持久,从入冬到春节,参战人数最多的时候能有三四十人。有趣的是,两个村子结亲得多,对垒双方中,有几对表兄弟,互相能看得清,但投起炮弹来毫不客气。战役结束不久就到了春节,双方互走亲戚,见了面未免略有几分不自在。不过一会儿,就忘了曾是敌对双方,随即打得火热,玩得不亦乐乎了。
“坷垃仗”大约在1983年退出孩子们的历史舞台。大约是因为年年开战,双方渐渐疲沓,斗志消磨贻尽,遂各自偃旗息鼓。更主要的是因为村里有一户人家从天津淘回一台黑白电视机和录像机,那各种武侠片恋得孩子们再也走不出村子。
用这么多文字记述少年时的“坷垃仗”,好像离题万里,是否也稍显无聊呢?我不这样想,并相信,这座桥也不做此想。当年的那些孩子们,都曾无数次从桥上走过,从舞勺的孩提到青葱少年,再到成年,然后有一部分人经过这座桥,走向外面的世界,另一部分留守家园,重复着父辈的脚印,在一亩三分地上过日子。
我就读的初中就在河对面的村子,每天步行上下学,这小桥是必经之路,当年曾经的敌我双方有的成了同窗。初三时,有一次因为参加一个活动,下午没上课,等到活动结束回到学校,早已放学了,一个人慢吞吞回家。暮色四笼,青纱帐发出“沙沙”的响声。快到小桥时,就看到一个人站在桥上,那轮廓有点熟悉。走近才看清是一个女同学,穿一件连衣裙,手扶桥头的石柱。“你怎么在这里?”她没回答我的问话,把一个笔记本递给我,“这是下午的课堂笔记和作业。”说完,转身走了。那时男女生很少说话的,我跟这女生也只是因为一次分在一个作文小组说过几句话。快速跑回家,打开笔记本,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纸页间散发着淡淡的芳香。很快初中毕业了,关系好的互赠礼物,也不过笔记本什么的。每人必有一个毕业纪念册,同学们互相写了离别赠言,至今还保存着,稚嫩的笔迹闪烁着青春初萌的灿烂光影。我在一天突然得到那个女同学的一张二寸黑白照片,黑亮的眸子,侧头看着远方,一脸阳光。她是通过矮我两级的小妹转交给我的,拿到手里,感觉有点怪怪的,同时伴有一种朦胧的感觉,就夹在写有同学赠言的笔记本中。随后,她去了外地上学,也就再没有她的消息。直到22年后,初中老班长组织同学会,获悉她也从上海回来了。我于是找出她那一张相片扩印了几张,见面后拿给她,她却说:“这一张相片我都忘记了。”
村中一个老人,我喊他表爷爷的,每早上学,都能看到他背一个背筐,去村外路上拾粪。那时化肥还没有普遍使用,牲畜的粪便是最好的农家肥。一个高年级的伙伴儿提醒我:“看看你,表爷爷、表爷爷的,叫得可真亲,别跟那老地主套近乎!”我哪里懂得什么“老地主”,就回家问爷爷。爷爷说:“他这地主当得冤。”
小桥年久失修,两边砖石衬砌的护栏坍塌了一段,人们经过时不免担心。一个秋日的早上,发现拾粪老人在桥上忙活着,和好了水泥沙子,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堆大小不一的砖块,他一个人在修护栏呢。“地主”原来并不像那个高年级伙伴儿说的那样坏。
也就是几年的时光,“地富反坏右”等一批带着时代烙印的词汇消失了。地主表爷爷在一个深秋去世,村中的人们都来送他最后一程。他家的坟地在河对面,孝子行在送葬队伍前面,八仙抬轿相跟着,经过小桥时,抬棺材的忽然感觉肩头重了几倍,寸步难行,只好停下。一个老人走上来说:“你们这是吃了杠。他是记挂着这座桥呢。这些年,都是他修修补补地才不至于坏了。”他从护栏上扳下一块青砖放在棺盖上:“老兄弟,走吧。”抬棺人肩头的重量一下子恢复了正常。
记忆中,这座桥看似沧桑,却也不失温情。鲁北平原上少有风景,而这一座小桥在每一个季节都能与周边景物相映衬,形成不同的景致。“一年之计在于春。”开春后人们忙着春灌施肥,料峭春寒中,这座桥看到的是人勤春早的景象。最美的是夏日的傍晚,落日余晖,两岸芦苇苍茫,金黄的麦浪涌动着丰收的喜悦。枣子红了,秋也深了。河滩两岸无尽的枣林中,不时响起阵阵笑声,那是打枣妇人最开心的笑。冬日,雪下得勤,万籁俱寂,这桥也闲下来,似入定的老僧。
没有人怀疑这座桥的记忆。它能清晰地记起,战争时期,祖辈们自发组起支前队,奔赴战火纷飞的前线。它也还记得大跃进的闹剧,也忘不了三年灾害的残酷景象。城里的知青积极响应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号召,从大都市来到偏远、闭塞、贫穷的鲁北,路途遥远,一路上他们的热情开始慢慢冷却了。真正踏进这个村子,满眼所见的是和他们的想象完全不一样的农村景象时,他们的失望可想而知。劳动之余,站在桥上回望远方,是不是也在思考“这场运动的意义”。终于在某一天,知青陆续返城了,只有一个叫柳眉的女知青没有返城,她跟村里一个青年结婚了,舍不下孩子。老年的柳眉经常一个人站在桥上发呆。我想,那桥能听到她的呼吸,能看到她毫无表情的脸。
当然,这桥更多的是快乐的记忆。娶亲的队伍经过,那锣鼓鞭炮声经久不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开学,村里人送到桥上相别,面对父老乡亲的叮咛嘱托,他们想到的是学好知识回报家乡。那个战乱失踪多年的年轻人,再回来时已经两鬓斑白了,他那每天桥头上翘首以待的老母亲终于等到他回来。无论是谁,是外出还是返乡,过了桥就等于出了门,下了桥就等于到了家。
堂叔说,村里的年轻人走出村子,很少有人愿意再回来,村子越来越空了。堂叔还说,这座桥马上要拆了,要建新桥了。它的使命完成了,也该歇歇了。
我担心的是,小桥拆了,那些在外的人们还能找到回家的路吗?
作者:马士明,山东无棣人。文字见于《国土资源导报》《中国枣业报》《山东就业》等报刊,作品曾获“滨州好新闻奖”,散文入选2014年2015年《齐鲁文学作品年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