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少年时的夏日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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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无垠的麦田翻涌起连绵的金黄波浪,真正的夏季也就在布谷鸟的鸣叫声中来到了。只几天功夫,灼热的风浪就令人苦不堪言,最热闹的街市也较以往冷清了几分。若不是非外出不可,人们大都愿意待在家中,开了空调或风扇,享受着炎炎夏日里的清凉。
记忆中,少年时的夏季并非酷热难熬,甚至还别有一番情趣,以至于今还记忆犹新。
记得那时晚饭后,大人们人手一把蒲扇走出家门纳凉闲话拉呱,或街头树下,或井台巷口,或蹲或坐,不拘姿态。南场的庄稼,北河的瓜果,张家的媳妇,赵家的后生,随便哪一个话题,都能说道个把小时。抽烟的拿出自己烤制的旱烟散发给人品尝,干呛辛辣的烟雾升腾散开,也就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香。烟瘾特大的三爷爷深吸一口,半天才从鼻孔喷出两股浓浓的烟气,一顿咳嗽后才“吧嗒吧嗒”地小口嘬吸。看他那惬意的表情,不知有多享受。随着谁的一声哈欠“天不早了,散吧,明早还要下地呢。”大伙儿才立起身,拍打一下屁股上的土,四散开去。
村中心的十字路口,人气最旺,大槐树下聚集着一伙儿棋迷。
棋盘画在一块看不出颜色的旧帆布上,随意往地上一铺,对战的双方席地而坐。“来来来,红先黑后,走着。”两个人身后围着一圈人,每到胜负关头,都屏住气息瞪大了双眼紧盯着每一步棋,为一方的妙棋或失误而赞叹或惋惜。有的一脸欢畅,有的满目赞许,有的遗憾地摇摇头,有的倒吸一口冷气,有的握紧了拳头猛地捶打自己的大腿......那众生相,可真是一个表情汇。
有次,一盘棋下了一个时辰还没有胜负,面对残局,一个人终于还是忍不住支了一招儿——“拱卒,拱卒!”失利的一方抽出垫在屁股下的鞋子,向那多嘴的撇过去。那人讪讪而去,谁叫他犯了“观棋不语真君子”的规矩。第二天他仍然到场,关键时刻,一只手捂着嘴巴,看他憋得难受的样子,都想发笑。他亲自上阵又每每输多赢少,都打趣他“半个军师的料儿”。
挂在树上的煤油灯闪烁几下,熄了,再也没有人添油。黑红双方记下棋局,约定明晚再战。
时间大约就过了子时。抬眼望一下树梢,如果起了微风,那几个就回家睡;顶枝纹丝不动,就回家拿一张席子,湾里游个来回,回到岸上,硕大的垂柳树冠下铺开席子,才躺下,就响起了鼾声。
印象最深的,是我六岁那年的夏天。
进入七月以来,炎热的空气中就弥漫着一种不安,任谁也说不出的一种感觉。7月28日,天还不亮,村中两户人家就放出哭声。原来是年久失修的老房子夜间坍塌,砸死了人。接着听到广播,唐山发生了大地震。村人们担心余震危害,都去麦场扎窝棚。只一天工夫,宽敞的打麦场就冒出几十个奇形怪状的窝棚,有的精细有的马虎。讲究的,先用竹片扎制出框架,覆一层苇箔,外一层塑料布防雨,再用绳索固定,用门板做床面,铺一层草苫子,一端还留了门。马虎凑合的,就搭人字形窝棚,简陋得像看瓜棚,地面只有一张油布。
母亲带我们几个住窝棚,无忧无虑的孩子们没有天灾人祸的概念,只是感觉新奇好玩。相邻的窝棚,磨牙说梦话都听得清。劳累一天的大人早就进入梦乡,孩子们还隔着窝棚说话。祖父把为他搭的窝棚让给千乘父子,自己仍然住在老房子里,怎么劝他也不搬出,记得老房子里实在没有值得守护的财产。上年纪的老人们都神色凝重,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地嘀咕着:“这年头不太平啊,老天要收生咋的!”
也就是在那一年的夏季,我忽然一下有了性别意识。一个午后,从水湾里爬上岸,光溜溜地走到巷子口。几个女孩在玩拾荷包。从她们身边经过时,我心里闪过一丝羞涩,感觉再光了屁股到处乱窜是件很难为情的事,到家找出那件母亲早就缝制好的小短裤穿上。
孩子们的夏夜,内容可要丰富得多。十多个姓氏、千余人口的村子,孩子们也自然地分成四五伙儿。我们一伙儿对捉迷藏已经没了兴趣,晚饭后早早地赶去一个大我两岁的伙伴儿家新垫起来的屋场。少时十来个,多时十七八人,孩子们如一个个猴狲围坐在如猴王般的伙伴儿周围,听他讲瞎话。瞎话的内容大多是妖魔鬼怪,听得后脊梁一阵阵抽冷风。既害怕又想听,那种矛盾心理也真难受。
一个夜里,天气特别闷热,瞎话散场后不知谁说了一句“走啊,去西大湾洗澡去了。”有几个胆小的牵了手战战兢兢地一溜烟跑回家,我们几个倒也不是特别想洗澡,就想见识一下猴王刚说的“泥鬼子”的模样。
那晚,一切都那么安静,没有一丝风,宽阔的水面如一面平镜,倒映着一轮明月。忽然,一条拨翅的大鱼把硕大的镜面划得碎裂。一丛长长的芦苇带如一道大大的屏障把水面自然的分割成两片区域。
多年的约定俗成,东部算是女人的浴区,西边的水面属于男人们。这时的荷花已绽放,远远的,一股清香就钻进鼻孔。不到岸边,就都迫不及待的脱光了屁股,煮饺子般从岸上“扑通扑通”跳入水中,向芦苇丛游去。栖息苇丛中的野鸭和水鸟被孩子们的嬉闹喊叫声惊飞,一个人形的怪物探了一下头又隐向苇丛,眼尖的伙伴儿发出惊恐的嘶叫:“啊!……看,看,真有泥鬼子!”于是,从湾底抓了渍泥砖石瓦块,集中火力向那“泥鬼子”投掷。受到袭击的“泥鬼子”居然也会发出人叫的声音,一下潜入水中不见了。女人们同样受到惊吓,纷纷上岸,恐怕都顾不得抹净身上的胰子泡沫。
第二天,在街上与七狗走了个对面,见我就低下头匆匆走开,看到他鼻青脸肿和飘忽躲避的眼神儿,一下就把他和“泥鬼子”联系在一起。
七狗行七属狗,他娘害有癫痫,他爹也是病秧子,一年到头工分也挣不到几个,送去学校半天就跑出教室,再也没有踏进学校大门半步。那时我才十来岁,好像感觉七狗也很可怜,我的猜想也就藏在心中。可是,几天后还是传出七狗偷看女人洗澡的新闻。“七狗,跟嫂子说说,那晚都看到啥了?想媳妇了不?”半大小子的七狗黝黑的脸膛,一下子红透。
没有游戏就没有童年,又有哪一个少年没有几分天生的顽劣痞性。童年时光,每天的生活内容就是跟玩伴们“疯玩儿”——捉迷藏,野地里捉蚂蚱,柳树上用面团粘鸣蝉,水沟里捉鱼、摸虾、钓青蛙,水湾里洗澡、打水仗。一个夏季,就成了黑泥鳅。
儿童节过后,天也就热了。老师严禁午间下水游泳,上午放学时,用墨水瓶盖蘸了墨水在大腿根处印下一个圆圈,下午到校后检查。皮猴子们一下被戴上紧箍咒,哪里受得了。何况水湾那边有生产队的一片瓜果园,紫红的桑葚、黄澄澄的杏子、香脆的甜瓜都次第熟了呢!
在我发现家里有一个跟老师一样的墨水瓶后,贼胆儿一下肥了,几个相约了中午“干一票'。离开校门拐过一个街口抄近路一会儿就到了湾边,裤子顶在头上踩泳过去,一个不会水的旱鸭子绕着湾边也摸进果园。我们把两个裤脚扎住,就变成连体口袋。先匍匐下身子观察情况,看园的估计在一上午的劳作后睡下了,那一只黑花狗倒是警惕地竖起耳朵,正要开口叫唤,二蛋扔过去半个鸡蛋,黑花狗嗅一下叼起来,摇晃着尾巴趴在树荫下。我们迅速分头行动,几分钟就采摘了一堆。一声咳嗽从瓜棚传来,我们撤身回跑,跳入水中再转身对着看园的做鬼脸。
“我认得二蛋你这秃小子,你爹的巴掌打得轻啊!上了一年的学,还不会写个人的名字,偷桃摸瓜倒是机灵。”
说着,拎起一只鞋扔过来,那是旱鸭子急着逃脱掉落的,他居然比我们几个游得还快,没想到他一下学会了游泳。游回对岸,找一个树荫大快朵颐。二蛋被吓得有点心不在焉,影响了胃口,吃不完的就藏到一个麦秸垛中。二蛋跟我回家盖印,检查时还是露了馅。老师都是按在右侧的,他伸出的左腿,这也怪不得我了。一下午的罚站,成为我们几个同案犯的共同记忆。
同样的暑热天气,我是尽量减少身上的衣物,祖父反而一身粗布长袖长衫。晚饭后,扫净的天井洒一遍水,放一个小矮几,端出他的紫砂壶,一边燃一根草绳用来驱蚊,一把蒲扇不时扇动两下,一壶茶要喝到很晚。如果有来找他说话的,基本就能喝到接近子时。我陪在他一边,听他们说一些不懂的话,困了就进屋先睡下。此时,卧房内一丝凉意,特别舒适。桌上的盆内,冰块还没化尽,拿一根冰镇的黄瓜,几口吃下,那溽热的暑气立销无踪。
没有冷柜冰箱的年代,村中有几户人家每年都要储存一些天然冰块,保存得法,可用到来年的十月。那时自家是有一个冰窖的,就在院子的一角,现在还能记起它的方位和形状,窖底铺了厚厚的一层稻草麦秸。
人们总是在三九、四九最冷的天里采冰,有的甚至在夜里作业。凿冰的工具倒也简单,一个大冰镩就够了,还要备下防寒的皮袄毡帽。到冰面上,选取最厚实的区域,凿冰由远及近,打下来的大冰块浮在水面,就如同一个大冰筏。而后将大冰块分割成若干小块便于搬运。从冰窖最低层逐个逐层往上码,俟一窖装满,就用席箔泥土封顶,并封上窖门。
三伏天的一个后半夜,响起急促的打门声。原来是村东头一个孩子突然发高烧,他家人就想起用冰块降温,那孩子的娘跨过大半个村子来借冰。母亲赶忙给她装了满满一脸盆的冰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任何年代,勤劳总归是值得褒扬的。
闷热的夏夜,院子里没有一丝风,人们乘凉的阵地就搬移到屋顶。铺开一张蒲草苫子,母亲摇着蒲扇,指给我们认识天上的星星。她所会的童谣和故事实在太少,反复听过几遍后,再没了吸引力。那时前后邻居屋连屋,巷子也窄,就能从自家屋顶去到别人家,玩上个把时辰再回来。
小妹大约五岁那一年,发生了一件有惊无险的事故。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妹口渴了下屋喝水,一脚踏空从高约三米的偏屋房顶跌落。惊慌失措的母亲把她抱到炕上,昏迷中说要吃醉枣,六月天里哪来的醉枣,母亲担心小妹摔坏了脑袋直抹眼泪。第二天一早,小妹又蹦蹦跳跳的了,浑身一点伤也没有,一夜未合眼的母亲赶紧在佛前上了一炷香,感谢菩萨保佑她的小女儿毫发未损。
八十年代初,有一家通过城里的亲戚买回一个电风扇,不消一袋烟的工夫,就作为特大新闻惊动了整个村子,都来他家瞧新奇。奶奶说这“电蒲扇”太邪乎,不仅会摇头晃脑,还能有时有晌(定时功能),那风还有大有小,“这不是一般人有福气消受的。”因为那时供电不正常,那洋玩意儿也就很少派上用场。不过几年,“电蒲扇”进村入户,奶奶也把她用了几十年的破蒲扇束之高阁了。
那个年代物资匮乏,副食品对于农村人们来说更是稀缺。所幸大自然是恩慈的,河湾中的鱼虾、破土而出的蝉蛹就成为人们解馋打牙祭的美味。田间地头的随便一个沟渠都能捉到鱼,嘎牙、鳝鱼、泥鳅、老鳖都没人愿意要,再扔回水里。
鱼虾、金蝉等的吃法最简单,舍不得用油煎炸,多是直接用火烤来吃,或是在铁锅里干煲,缺油少盐的,照样吃得开心。
喜欢夏日,不仅因为它为人们提供了更多能吃的东西,还给人们提供了一个创收的机会,那就是捡蝉蜕。公社采购站每个集日开门收购一些地黄、苍耳、蝉蜕、蛇蜕等中药材,论斤计价。对于孩子们的此项创收,大人也极少有收归家庭的,这就大大激发了孩子们的热情。没等日落,就相约了去村外林子。时间还早,蝉才刚刚爬出洞口,孩子们等不及它爬上树脱壳,就捉了放在水瓶里。那时的生态环境好,野生蝉数量巨大,每晚都有不菲的收获。待到集日,伙伴们就开心的去交售。问了几个人才找到采购站,隔了高高的柜台把东西递过去,看那公家人仔细地验级评价,心里不禁犯嘀咕,担心自己的不合格被拒收,见他倒入磅秤一个篮子里才放心。拿了开具的小票,再去一个窗口领钱。记得第一次卖了六角五分钱,把打小所得的第一笔巨款紧紧地攥在手里,小脸儿也激动得发红。那次二蛋卖了七角多,冠军的他一时得意,就泄露了秘密。他把蝉蛹摔死,掺在蝉蜕里,居然蒙混了过去。每个孩子对于那一笔钱早有开支计划,陪着二蛋去供销社买了一把塑料手枪,铁头在粮所买了一斤油条,我在仅有的那爿小书店买下了第一本书——一本《大闹天宫》连环画。其他几个也都买了自己心仪已久的东西,一路欢跳着回家,七八里土路一会儿就到了。
学校经常安排学生去给生产队义务劳动帮麦收。没有收割机的年代,全是依赖人力用镰刀割麦,拼的是耐力和体力。学生们多是干一些捡麦穗,帮着打捆的劳动,把割倒的麦子抱起来,集中到一个社员那里打捆,然后装车运回打麦场。高年级的顽皮学生就恶作剧的把麦子放在一摊牛粪上,看着抱麦子的两手沾满牛粪,笑得前仰后合。从深水井里提上一桶凉水,洒进几粒糖精,就成为生产队招待学生们的解渴祛暑饮品。抢着舀起满满的一搪瓷缸糖精水,“咕咚咕咚”一通牛饮。
记得一二年级学校没有组织庆祝儿童节,我是在三年级的儿童节上才加入的少先队。抚摸着崭新的红领巾听老师讲话:“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用革命烈士的鲜血染成的”。当时很不明白,看校园内的五星红旗并没有缺少一个角,也不懂得什么是烈士。懵懵懂懂地在太阳下快乐的玩了一上午,童年的第一个儿童节也就过去了。五年级的儿童节安排在几里地外的中心小学。一早列队步行前往,那是场面最隆重的一次。对全公社优秀学生进行了奖励,我的奖品是一本《新华字典》,有的则是铅笔盒或笔记本。活动结束,顶着火辣辣的太阳往回赶。在路上,就自然的分成两部分,拿到奖品的几个走在一起,未获奖的单独一伙。回到家,在字典扉页写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那本字典,我一直用到初中毕业。那年的秋后,我升入初中。对于童年,似乎也做了告别……
我相信,每个人经过三十余载人生岁月的淘洗,有很多记忆在时间的光影里暗淡而至无踪,对于我,自然也是忘记了很多。
随着风送荷香,蛙鼓阵阵,蝉鸣黄昏的夏季来临,有关少时的夏日记忆一下清晰起来,思绪也就飘回到过去,人很快就有了微醺的感觉。
作者:马士明,山东无棣人。文字见于《国土资源导报》《中国枣业报》《山东就业》等报刊,作品曾获“滨州好新闻奖”,散文入选2014年2015年《齐鲁文学作品年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