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漏”的岁月

“捡漏”的岁月

文 / 马士红

我这里说的“捡漏”,不是古玩界的那个行话,而是指去田野里捡拾遗漏的庄稼。

小麦被收割回家了,雨却没有及时赶到。种植玉米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去地里捡麦穗是一件盛况空前的事情。那时候的人们真稀罕粮食啊,恨不得颗粒归仓,见不得一点儿浪费和糟蹋。有时候,去麦地的路上,我们偶尔能捡到几个麦穗,那肯定是往家里拉麦子的人不小心从车子上颠簸下来的。麦地里其实已经很干净了,但只要你有耐心,总还是有收获的。那时候我们眼睛真好啊,一点儿也不近视,几米甚至十几米外的麦穗都逃不过我们的火眼金睛。我们弯着腰,对每块麦地进行地毯式的搜索,每捡到一个肥大的麦穗就心生小小的喜悦。母亲承诺过,我们捡的麦穗单独放着,攒多了就搓出麦粒,扛到村南头的机磨坊去,磨成面粉后,给我们烙大饼吃。捡麦穗的人真多啊!除了我们小孩子们,一些大人,甚至老人,也都加入到捡麦穗的行列中来,竞争太激烈了!我们只好去稍微偏远一些的地方,离村子远点儿不算什么,我们腿脚多快啊!

捡麦穗除了勤快之外,其实还需要靠运气。有一次,我单枪匹马,独自去了村子大南边的一片地里,那片地与邻村的土地接壤。我惊喜地发现,其中有一块地好像没有被别人发现过,地上的麦穗东一个西一个,多得很。我蹲下身子飞快地捡拾起来,两只手攥满了,就放在一边,继续往前赶。不到半天时间,我的筐子里装满了麦穗,我都快背不动了。母亲最喜欢爱干活儿的孩子,她趁着家里没别人,偷偷用铁勺给我煎了两个鸡蛋吃,那油汪汪、水嫩嫩的鸡蛋真香啊!那一刻,吃着鸡蛋,我深深体会到了劳动带来的尊严与快乐!第二天,我又来到那块风水宝地,却发现那块地已经干净得一个麦穗也找不到了。没办法,我只好继续寻觅、探索新的领地。

那年,我们姐弟四个捡的麦穗攒到一起,磨了半口袋面粉。母亲说话算话,不年不节的,竟然真的给我们烙饼吃了,而且是厚厚的发面饼。我们吃着散发出小麦芳香的大饼,嚼着自家种的大葱,蘸着母亲独家秘制的黄豆酱,感觉我们的生活太美好了,处处充满阳光!“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这句歌词在我们心头不停地回荡,同时,我们又热切期盼下一个麦收季节的到来!

秋收季节,地里遗漏的各种庄稼和农作物就更多了。

母亲给我们每人缝了一个小布口袋,打发我们去地里捡豆粒。露出地面的豆子茬很容易把脚扎伤,所以必须小心谨慎。一颗颗饱满滚圆的黄豆粒像是跟你在玩捉迷藏,机灵地躲藏在各个缝隙、各个角落,比如一片叶子底下,比如一块土坷垃的一侧。我们蹲到地上,一点点儿挪动身体,仔细寻找着,目光锐利而准确,小手有时被划破了,我们不哭不闹,淡定而从容地从地里捏点儿土撒到伤口上,继续寻找地里的“逃兵”。如果偶遇一根被遗漏的大豆棵子,感觉像捡了金元宝一样开心!一根豆棵子上面至少会有十几个豆荚,每个豆荚里都藏着三四颗圆圆胖胖的黄豆粒。这是多幸运的事情啊!

有时候,突然下一场小雨。雨刚停,我们就迫不及待地往豆子地里跑去。黄豆被雨水泡大了一些,更显眼了,捡起来容易多了。被水泡过的黄豆不能久留,母亲把它们洗干净,然后晾晒。晾晒完毕,母亲往黄豆里撒点儿盐,放到铁锅里爆炒一番,又咸又香的炒黄豆新鲜出锅了,对小时候的我们来说,这是多么难得的美食啊!

地瓜被一车一车拉回家去,地里只剩下地瓜秧子了。我们一人拿一个小䦆头开始转战到地瓜地里。在地瓜地里盲目地乱刨一番也可能会有收获,因为总有个别粗心的主人把地瓜遗漏在泥土中,但是要想揽到又多又好的地瓜,需要眼光和经验,算得上是个技术活了。姐姐在这方面堪称专家,她专门寻找遗落在土中的地瓜茎蔓。有时候,顺着一根地瓜茎蔓刨下去,在更深一些的土层里,竟然藏着“一大家人”,一小堆胖胖的地瓜带给我们的惊喜与欢乐让我们常常忘记了劳累与饥渴。但是,光有技术不行,还需要耐心和细致。比如有一次,我好不容易发现了深藏在地下的一块大地瓜,还没等我考虑好战略战术,一旁的弟弟沉不住气了,他求胜心切,一䦆头下去,一块好好的地瓜被拦腰砍成两截,两个断面上顿时沾上了很多土。姐姐怎么做的呢?她小心翼翼地把地瓜周围的土刨走,直到确认所有地瓜都露出来了,地瓜下端埋在土里的部分也不是很多了,这才用力把䦆头深深刨进土中,一个大地瓜完好无损地横空出世了!

捡拾回来的地瓜被进行分类,好的放进地窖里留到冬天吃,破损的或者半截的那种可以削成地瓜干,晒起来。晒干了的地瓜干可以直接吃,也可以掺上玉米面熬粘粥喝。地瓜干粘粥微甜,里面的地瓜干被煮得半软不硬,很有嚼头,好吃极了!

花生和地瓜不一样,它们根基很浅,不可能深深藏在地下,而且它们个头很小,也不容易被拦腰砍断。这个不需要经验和技术的活儿是我的最爱,因为只要你具有足够的耐心和定力就行了。秋高气爽,我们一人挎上一个小篮子唱着歌儿跑去花生地。谁家种花生,哪片花生地多,我们事先早就确认好了,不然,多浪费时间啊!毕竟,花生不是玉米,人们种植的面积有限,不是随便到一个地方就能找到花生地。我们蹲在松软的花生地里,手拿小䦆头,慢慢地刨,细细地找。遗漏的花生通常就裹在泥土中,所以需要一点点梳理。粗心大意,俯不下身子来,是不会有收获的。如果有一场雨恰好来临,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不用母亲催促,我们就主动早早来到花生地里。由于雨水的冲刷,有的花生主动露出头来,根本不需要刨土,蹲下身子或弯下腰直接去捡就行了。但是这个时候必须跟时间赛跑了,因为再过两三天,被雨水泡过的花生很有可能生芽了,那就不能吃了。

我们揽回家的花生一半上交“国库”,就像当时的农民每年必须“交公粮”一样。我家一般不种花生,我们收获的花生通常被去壳榨成油,留到过年的时候拌馅子用。有的年头,收获的花生太少,不值得榨油,母亲就会把花生晒干了,留到春节时炒熟了招待客人。另一半花生则由我们自由支配。我一般把花生外壳洗干净,用一根线把它们带壳串成一大串,然后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把它们举到房檐下的一个大橛子上,挂到上面后,静等它们被太阳晒干。花生干透了,红色的花生衣一捻就掉,里面的花生仁又硬又香,不用炒熟了就觉得很好吃。

枣树的种植在我们家乡历史悠久,家家户户都有十几棵或几十棵枣树。但是收获的枣子大都被卖成了钱,只留下一小部分等到过年时才拿出来做年糕或蒸枣馒头,哪里舍得让孩子们吃个够呢。揽枣需要体力和技术。比如,高高的树梢上有一颗大大的红枣,你手里的杆子够不到,你只能用力摇动树干。枣子终于掉落下来,你还得眼疾手快地去寻找,不然,要么被小伙伴们抢了先,要么它钻到某个犄角旮旯里让你找寻不见,白费功夫和力气。为什么说需要技术呢?发现目标后,手里的杆子不能乱打一气,那样说不定把枣打到哪里去了,只能干着急。你必须要有耐心,选好角度,把杆子一头的钩子套到枣的脖子上,轻轻往下一拽,枣子就很听话地滚落到你的脚下。枣树周边的玉米地里也可能会有打枣时蹦落过去的“游兵散将”,但你必须钻到密不透风的玉米地里去,接受玉米叶子的“洗礼”,对于小孩子来说,也是一种挑战和考验啊!

经历了千辛万苦揽回家的枣显得格外珍贵。母亲深明大义,慷慨宣布,这些枣子不用“交公”了,自行支配吧。我依然选择最原始的方式,用一根缝衣针把它们串成一大串,就像佛珠一样,然后挂到屋檐下的木头橛子上。风干后的枣甘甜甘甜的,嚼起来又硬又带劲儿。

儿子上小学的时候,秋末的一个周日,我带他去城外的田野里寻找秋天的足迹,因为他的周末作业是办一张关于“秋天”的手抄报。不经意间,我发现路边有一块收割过的豆子地,里面遗漏了很多豆棵,豆粒就更多了。我惊喜万分,立刻蹲下来捡拾。手里盛不下了,我才意识到,这些豆粒我根本无处存放,我手边没有袋子,只有一个小小的钥匙包,我的衣服上也没有口袋。我只好悻悻地把那些豆子轻轻放下,伴随着一阵阵莫名的疼惜。我告诉儿子,我们早上喝的豆浆就是用这些黄豆作原料制出来的。儿子半信半疑地点点头。我还想给他讲讲我小时候捡拾黄豆的故事,但此时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恰好飞过,于是儿子一蹦一跳地追着蝴蝶跑远了。我无奈地叹口气,一步一回头默默地离去。

现在,恐怕再也没有人去地里捡拾遗漏的各种庄稼和农作物了,尽管现在“捡漏”的收获一定会远远超过我们小的时候。不知道那些被遗漏在地里的庄稼和农作物,会不会因为等不到捡拾它们的人而焦急、伤心地哭泣呢?

作者:马士红,山东无棣人,高中英语教师,文学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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