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今年正九十
腊月二十是大姑的生日,过了丁酉年季冬的这个生日,大姑就九十岁了。
这天,我开车拉着妻子和老父亲去给大姑祝寿。汽车在狭窄的乡村马路上慢悠悠地行驶着,大姑镌刻在我脑海中的一些印记不断地浮现出来……
相敬如宾的大姑和大姑父
大姑名叫赵玉兰,自我记事起至今,大姑给我的印象是:身材瘦小,一双小脚儿恰似一对三寸金莲。瓜子般的脸盘上时常绽放着玉兰花似的笑容,真是貌若其名。
大姑一辈子不容易。她生于1928年,吃过旧社会的苦楚,遭过“鬼子”扫荡的惊吓,受过送夫参军、代夫孝亲、抚养幼子的艰辛。
然而,令我不能忘记的是大姑所具有的传统女性心地善良的品性。
记得小时候,每到冬闲,祖父隔三差五领我去大姑家玩。出村往北三里多地,就到大姑家。不等进院门,我便扯开喉咙喊“大姑!大姑!”大姑扭动着一双小脚,从屋里迎出来。她双手捧着我冻红的小脸儿,问我冷不冷。进屋后,大姑揉搓着我冻僵的小手儿,还不时把我的小手儿放在她嘴边,哈出热气为我取暖。待我暖和过来,大姑给我拿好吃的糖果。我接过大姑递给我的糖果,高兴地在小院儿里跑来跑去。
及至在本村读完小学,1977年秋,12岁的我便到离大姑村东不足200米的初中就读。
那时的初中,一天分早、上、下、晚四个学时。从家到学校,一天往返跑8趟。父亲看我有点儿累,就和大姑说好,等到冬季,让我下了晚自习到大姑家居住。这样每天少跑两趟路,晚上也少挨一些冻。
初中时的两个冬季,有多少个夜晚,大姑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做着针线活儿等我下晚自习;有多少个夜晚,大姑合衣起身盖好我蹬开的被筒儿;又有多少个夜晚,大姑怕我睡熟尿床一次次喊我起夜。
大姑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做着针线活儿等我下晚自习
还真有一次,我因太累,睡得太熟,大姑几次喊我起夜我都没听见。早晨,一猛子醒来,感觉身子底下一片冰凉,原来我尿床了。我默不作声地起了床,把被筒儿盖了个严实就去上学。一天来,我忐忑不安,生怕晚上大姑数落我。下了晚自习,我惴惴不安地推开大姑家的木栅栏门,昏暗的煤油灯下,大姑依然做着针线活儿在等我。大姑问我饿不,作业做完没有,叫我快上热炕休息,只字不提我尿床的事。后来,父母也未曾问及此事。看来,为了我小孩子的面子,大姑把这个秘密永久埋在了心底。
那一晚,我睡得特别温暖,丝毫感觉不到昨夜尿湿被褥的冰凉。我想,一定是大姑用烧热的沙土吸干了我尿湿的被褥,又把土炕烧得很热的缘故吧。如今想来,那温暖又岂止是热炕使然?那温暖里浸透着大姑浓浓的母爱啊!
初中毕业后,除了春节时去给大姑拜年,一年中很少到大姑家去。但是,大姑每当来给我祖父、祖母上坟,却时常问及父母我的学习、工作情况。
大姑一辈子乐观豁达。前几年,二表嫂得了“癔病”,有时对大姑不恭,非打即骂。大姑不怒不嗔,请医煎药,精心护理,二表嫂终于恢复了健康。
大姑也有当众落泪的情形。2009年冬,我因大病前后在医院治疗了70多天,出院后窝在家中休养。开始,恐怕知道我生了大病而劳心伤神,谁也没告诉大姑。后来,邻居到她家串门说起此事,大姑一听着了急,让大表哥用脚蹬三轮车载着她,顶着寒风来看我。一望见我,大姑双手抚摸着我消瘦的面颊,边哭边说:“孩子,你真受了罪了!”我强忍泪水,对大姑说:“大姑,别难过!我会好好地活着,我还盼着喝您老90岁时的寿酒呢!”
清明节前为祖先立碑留影
2012年春,身体渐渐复元的我萌生了修家谱和立祖碑的想法。为力求编撰准确,我三番五次去请教大姑,大姑溯本求源,和我叙说。3月19日,赵氏家族三代人齐心协力为祖先立碑,大姑不顾年迈,亲赴祖茔祭拜,为赵氏后代代人上了一堂生动的传统教育课。4月12日,《赵氏族谱》付梓,我在后记里,郑重地写道:
编撰顾问——赵氏天祖五世孙赵玉兰
大姑和大姑父同庚,二老相敬如宾,相濡以沫。大姑父47年参军,54年退伍,现今每季度享受政府优抚3515元。外加老年金以及年节政府给的慰问金、侄男旺女逢年过节留给二老的红包,两位老人日常花销足够。
然天妒好人,丁酉年秋,大姑父得中风急症,卧床不起。入冬,病情加重,吃喝拉撒不能自理。两个表哥各有各的家务,繁重的护理任务落到了年近九十的大姑身上。一天到晚,给大姑父喂饭、擦洗、端屎接尿,大姑从不叫苦叫累。
大姑尽心尽力地照料着大姑父
前几天,大姑父还能吃肉丸包子。及至腊月十四,再去探望,我连叫了几声“大爷”,大姑父只是微微睁了睁眼,没有应答。大姑告诉我:“近来你大爷只能吃一点儿泡饭,不给他吃,他也知不道要,一天下来也不知拉尿几回儿。唉,我真的来了罪了。”
说归说,大姑对大姑父还是尽心尽力地照料着。我每次去,看到大姑总是在浆洗大姑父拉尿脏了的褥单,看着越发羸弱的大姑,我甚为心疼。
大姑像四十多年前那样把冰糖送到我口中
在大姑面前,我永远是个孩子。已是娇孙绕膝的我,到了大姑跟前,还未等我问候她,大姑已摸出几块冰糖,要亲手送到我的嘴里。我急忙迎上前去,蹲下身子,让大姑像四十多年前那样,亲手把冰糖送到我的口中。我津津有味地吃着,大姑的脸上又绽放着玉兰花似的笑容,完全忘记了劳累和惆怅。
我拉着大姑那皲裂的手:“大姑,腊月二十我拉着您的侄媳妇来给您老祝寿!我还求名家给您老写了一副寿联呢!”大姑没全听明白,只是说:“甭来了,满屋子没正味!”我动情地说:“不要紧,我上学时尿了床,还不是您老用烧热的沙土给我吸干的吗!”这次大姑听明白了,她望着我,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
“停车!停车!”妻子的喊叫,打断了我的思绪。一路上,边开车边回忆,差一点儿驶过了大姑村东头的副食品超市。我停稳车,妻子下车去买了礼品。
上车几步就到大姑家。妻子进屋,大姑抓着她的手,格外亲近,一点儿也不糊涂的大姑还问道我一岁多的孙女淘不淘气。
寒暄后,喝茶聊天,上菜摆酒。二表哥燃放了一挂鞭炮,人齐喜宴开,全屋人齐祝大姑:“福如东海水,寿比南山松”。
午饭后,我提议拍一张有意义的合影:大姑与她的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坐在前排,后排站着她的一个女婿和两个儿子。
一次活动中,我有幸求得著名书法家海丰居士王爱国先生所书的一副“寿联”。
我让大表哥手执“寿联”的上联“福如东海水”,二表哥手执“寿联”的下联“寿比南山松”,表姐夫手执横批“松龄鹤寿”。
这副“寿联”缺少一个“寿”字,略显遗憾。但我仔细端详脸上烙印着岁月沧桑的老寿星,心想:大姑本人不就是一个大写的“寿”字吗?
祝寿
下午3点,与大姑道别,大姑依依不舍。大姑拉着我的手不放:“过了年,再来玩儿!” 我大声说:“大姑,我一定来!”
汽车启动,大姑还站在木栅栏门旁。降下车窗玻璃,我让大姑回家,她只是微笑着。汽车驶出了小巷,从反光镜中看去,大姑手扶门口的土墙,还在朝我远行的汽车张望。
我在心底默念: 大姑,明年腊月二十,我还来为您祝寿……
作者:赵云平,滨州市滨城区秦皇台乡中心学校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