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颖:红月亮(19)女人——男人永恒的课题|小说
毛颖:红月亮(18)我又不是外人|小说
文/毛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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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差点没把人气晕的争吵过后,舒扬一直没再跟李丽媛联系,她也没打来过电话。以往,不管怎么闹,他心里有一根弦是定的,那就是丽媛是爱自己的。自己当然也深深爱着她。可现在,这根弦,似乎在不经意间松动了,好像已不能完全锁定他们彼此间的情感。可他心里的滋味,却不一样了,差点就说:“别打镲了,这回可不是开玩笑。”又一想,跟她一小屁孩儿,说这干吗,就改成了:“好好给人上班去,工作了,可别老那么没正形儿了。”结果自然又是收到鬼脸一个,嘲讽若干。打心眼里,他不愿相信或者说不肯承认一个事实,然而那事实又是那么前所未有地、客观地、硬生生摆在眼前,那就是:一个多月没有她的日子,他几乎没感到丝毫寂寞和失落,倒觉着轻松了。甚至,听着背后的迟琼忽然多且长起来的电话,也觉得兴味十足。他知道那些电话的对方,都是杨江,也知道他俩已经开始约会,但从来不问,迟琼也很少跟他提起杨江的名字。年中会议的成功举行,为张青部门在麦伍德内部,赢来了不少赞誉。王跃曾不止一次当着背着跟张青说:“你手下的人全是精英级的!”相比之下,她那由其他部门抽调秘书助理和招聘会上拣剩般招进来的各色人等组成的队伍,实在不怎么样,学历低的学历低,没经验的没经验,平时叽叽喳喳一团热闹,一提加班就叫苦,早晨不到九点半凑不齐人不说,十点半能开始干正事就不错,当老板的也不能天天提醒摆脸子呀。再说,抬手不打笑脸人,那帮比着赛着拍她,倒很显水平。端茶送水是小事,优惠券打折卡孩子参加特长班,从头到脚咯吱人。偏她又是个不识拍的主儿,如坐针毡之余,就只剩下后悔招得太草率了。他俩的部门,在市场部,都是人头重的部门,平时交往多,兵也都坐在一个圈儿里,俩人办公室还挨着。“不一样,你那几个,怎么说也水平高呀,都是大学教师出身,素质在那儿摆着哪。再说,也比我这儿少几个不是。”“那倒是,要我换你那儿去,早哭得过了,是不容易。不过说起素质,我那几个,也就那么回事,拿这儿当大学了,恨不能上完课就回家,还说老师就是不应该坐班。”“你帮我留意着点儿,我听说,我们部门管理样本礼品资料那几个,老让别的部门请吃饭。我是没看见,可要是真的可太不好了。”“那有什么不好的。他们可以不请啊,咱这儿又不是衙门口。要我说,一半也是他们别的部门带的。”“哎——瞧瞧人家舒扬,小伙子多棒,什么都拿得起来,做的东西那叫一个漂亮,人还特谦虚,也活跃。你说说你说说,人家张青怎么那么会挑人。”“那是他的造化。舒扬是块好材料,搁哪儿哪儿顶劲。”“我真羡慕张青,现在连小胡也过他那边去了。真是高手如云。再瞧瞧我们这儿。”
面对合并大事,张青仍觉得部门里人手紧缺,可又没有外招指标,他自己也不太想外招。有感于王跃部门的情况,他也不太敢相信自己总能有那么好的运气,所以申请从内部抽调人员过来,暗地里早瞄准了胡芝蓉,并跟维克多讲了这个意思。偏赶上罗伊也生了提拔一下胡芝蓉的心思,又正苦于市场部内部找不出既能体现提拔又充分利用人力资源的空缺。经维克多一提,也没怎么迟疑,征求了小胡本人意见之后,就敲定了。眼下,胡芝蓉已经把座位搬到了张青这边,在迟琼之右,斜背对舒扬,正一边接手这边的活儿,一边帮罗伊面试新助理,没来人之前,还得兼顾着,好不忙乱。和古香君一样,她也是由“助理”被提拔为“客户支持”的,主要负责经销协议整理修正和经销商发展、取消等方面的具体工作,一部分分担了迟琼手头的事。迟琼则专职负责经销商业绩统计和鼓励政策的落实,外带配合古香君做经销市场分析。增加的科目有两个,一是配合古香君做好新项目——由部门刊发的专门面向经销商的双月刊物,篇幅不多,但要含盖产品信息、技术交流、市场动态、网络建设等多方面内容,他主要管产品技术方面的供稿。再一项工作是全线跟踪丁正己部门现在所有的培训课程,同时对所有办事处及四十余家主要经销商,就技术培训需求做全面沟通,准备明年推出全套专门面向经销商的培训课程。四五个月下来,舒扬自己觉得对工作已经完全适应了,包括其中的不确定性,所以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反正那么难的关口都闯过来了,再还能难到哪儿去。他想起当初搞设计的头两年,还不是磕磕绊绊摸爬滚打地下来了。东扫西听连带琢磨的,他也慢慢品出了这个公司的味道,外企神秘绚丽的面纱,在眼前一层层剥落。这里有高收入,有东西方文化差异,也有年龄层次单一带来的单纯一面;但往透里看,和国营单位在很多问题很多方面,其实也无大不同,异曲同工殊途同归而已。比如部门间的扯皮,好事照样争,难题照样推,不过多了层各司其职的幌子罢了。再比如说配合,某种意义上,就是不负责任的另一种说法。聪明点儿的老板,也都懂得拥兵自重、隔岸观火,推搡起来,比设计院各室的头头下手还狠,不过更冠冕堂皇罢了。花消无度、裙带关系、溜须拍马等等,也不乏其人其事,在有的部门,甚至比国营单位还厉害、还露骨,老板们甚至更专断、更情绪化,当兵的,尤其是新兵,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呗,冲着一月几千块的面子,埋头苦干吧。如今搞好了,刘冲坐不住了,立马着手迅速成立了两套专事技术支持的班子,一个搞售前和售中,一个专管售后。把部门里技术好的人,包括一部分办事处的,全拢了起来。第一个项目,就是大搞新品推广,不说下山摘桃吧,也差不了多少。不是么,就有人来找舒扬要那些呕心沥血做成的资料,声言“公司资源应该共享”。说心里话,舒扬倒也不在意,留在手头也没什么用,倒显得自己本位主义了。谁想这帮连整理都不带整理的,直接转到王跃手上让做复本压光盘。王跃多了个心眼看了看,觉着次序有问题,就找丁正己请教。老丁一眼就看出是舒扬的东西,再问原委,立时就急了,大骂“剽窃”,给了刘冲一个下不来台。结果,资料照用,刘冲把下面人好生训了一通,说“我不明白,怎么我们这么强一个Team,就做不出一份这么像样的东西”。议论迭起,毁谤层出,好事变成了坏事,干才成了混混儿。
这事让舒扬颇感寒心,也可以说是促使他彻底撕下外企美丽面纱的最主要动力。所以,对新的工作安排表现出的淡化直接技术支持职能的趋势,他也并不介怀。其实就是自己门里,做杂志、搞培训计划等等新举措,就实际意义论,也并非绝对不可或缺,至少没那么迫在眉睫,也难尽避标新立异哗众取宠之嫌。然而几年的工作经验告诉他,这一切都跟自己没太大关系。“说穿了,人就是以各种方式出卖自己,或者人格,或者肉体,或者才能或者能力,什么你找机会机会找你,无非就是个讨价还价、寻求理想供求平衡点的过程。”他借向丁正己了解培训安排为由,跑到人家办公室大抽其烟。丁正己不抽烟,但容忍别人放毒,甚至还准备了个泡着茶叶根的纸杯给他当烟缸。俩人一开聊,就扯远了,话题东窜西跳,最后落在了男人永恒的课题,即女人上。“哎,我们家那姑奶奶,”舒扬又接上一支烟,无奈地拍拍大腿,“哎哥们儿,你有经验么,一个多月都没见面儿了,这要搁以前我非痒痒挠儿了不可,可眼下倒像没什么感觉。”“哟,这我还真没什么经验。我和那位反正也不常见,一直都这么不咸不淡的,倒也没觉着有什么不好。”“哪儿的话!当然没有。不过有两回差点儿……我总觉着她……她……怎么说呢——”“没用。没用我告诉你。我那个倒是头红,见天打架就好么,算好么你说?”“那你可得小心点儿了。你这就跟我不一样了。要是那种关系,这么长时间没联系可真不太好。”大概受了老丁话的影响,加上后来倒出按月交钱立字据的事,又被老丁大批大否一通,舒扬心里真的打起了鼓,终于下决心往设计院打电话,结果令他大吃一惊——李丽媛请病假,俩礼拜都没露面了。她忽然提高嗓门,吓了他一跳,“我怎么碍着你什么了!你听好了——以后咱谁也甭管谁,少跟我这儿装大个儿,少往我们家打电话。我死活是我自个儿的事!!”韩松很感激哥们儿跟着跑了大半天,买齐了合资企业上班的行头。“甩脸子呗。生气呗。真要不成了,就谁也不在乎谁了,就跟我和你那同事那会儿似的,绝对是友好的。”“丽媛跟迟琼可不一样。哎,还说呢,就迟琼,现而今……”他把迟琼和杨江业已出双入对的情况和杨江其人,大致描了一遍,不觉话题就转到了韩松的新工作上。“哪儿啊,折腾紧的那阵,你丫人毛儿都见不着半根儿,怕是打雷也听不见呢。”“她其实不也是一打工的么。才俩礼拜,还没品出来,她不是出差就是开会,忙得很哩!”
当着韩松父母的面,舒扬假装不知道韩柏肄业的事,也没过多地问二胖子眼下的着落。酒过三巡,韩松讲起了那晚和陈歌喝酒的事,“我从来没见她那么疯过,弱智了似的。”他总结道。不想舒扬却半晌无语,最后憋出一句:“不奇怪,思春嘛。”舒扬一仰脖灌下一杯啤酒,“我真是这么觉着的。很严肃地。别不当回事儿,哥们儿。”“别他妈逗了,那算怎么回事儿呀,这么多年朋友……”“省得相互了解了。不信明儿问问去,要是就赶紧,趁乱办了得了。”“你丫才高了呢!”舒扬也拍了一下桌子,不过要重得多。“你看啊,就算瞎闹,我也跟丫算是撕扯两遭了吧,喝酒,压根儿没有过呀。这还不说明问题。”“你别急——其实,你方才的驳斥本身,已经道出了心机。我没高,你也用不着不承认,承认不承认,都是那么回事儿。”韩松大喇喇往后一靠,点着一根烟,一付听讲古说书的架势。这是在他和弟弟的卧室里,韩柏跑到厅里看电视去了,可他还是把门又推紧了点儿。“你看啊,”舒扬俯过身,“说归说啊,全当酒话,不带急的啊!”“你看啊,假使刚才你说,这跟喝不喝酒有什么关系;要么说:喝酒能代表什么呀,兴致所至呗,一类的,那就说明,你其实没什么感觉。“可你说什么来着?记得吗,你说的是——那会儿有这条件么。“我知道我知道,没说你别的。你的确、完全,有可能,自己还没意识到。至少吧,没完全意识到。这也不奇怪呀,这种事儿,本就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不是有计划有步骤有预谋有呼应的。根本上,你也不愿意,或者说要求自己不能往那儿想。“你不也说了吗,那么多年的朋友……是啊,这道心理障碍不好过,有多少人都过不了这道坎儿。“再看你所谓愿闻其详的出发点,无非是想理出个头绪来。“你也用不着承认什么,更别急着否认什么。我那么一说你那么一听,愿意的话,就琢磨琢磨,琢磨琢磨怕什么的,不输房子不输地……”可几乎一整夜,陈歌那句“我的男子汉”,都在脑子里回响。
酒后的朦胧里,好友跟前恋人成家立业的情景,一点点浮现出来,自己好像都不知该怎么称呼他们了,那尴尬劲儿……按说,这该是桩美事——发小儿长大,知根知底,又堪称郎才女貌……头着枕头的时候,他忽然明白了——横在中间的,却原来就是自己!这答案,让他分外沮丧,也顿时觉得这桩美事没有一开始觉得的那么美了。用信用卡里全部的余额,包括公司借款,再不行就透支,只要够,就给她买,不管多贵。她没坐下,也没过来挽住他臂弯,而是狠狠咬咬嘴唇,深深吸口气。她顿了顿,偷眼看他,又猛吸一口气:“我不想解释,也不想吵。能给的都给你了,你应该知足。这对我来讲,也不是什么容易事儿。”舒扬万万没料到她说的是这个,整个人冻僵了似的钉在那儿,不敢相信那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那声音,那语气,那身体,甚至自己和周围一切一切,都在瞬间变得那么不真实,那么空洞。他不知道呆立了多久,也不知道那声音究竟还是不是自己的,甚至不清楚那声音承载着的语言的确切含义和是否完整。“不是,丽媛,我哪儿不好,哪儿惹你了,你说,我改。我能改!我又不是没改变过自己。我……”“想不起来慢慢想,想起来给我打电话。我说过,咱们还可以做朋友。好么……就这样吧,我走了,还有事,拜拜。”她转身走,又停下,回头,冲他摆手,“舒扬,拜拜——”忽而好像想起了什么,又折回来,“对了——”她从露易丝·威登手包里抻出一张纸扬了扬:“你的字据,想留做纪念来着,又怕你不放心,还是带来了。还给你。”说着把纸塞进他手里,扭头走了。打开一看,果然是那纸字据,上面清清楚楚署着他的大名。“真好!”还是喝彩,“简直棒极了!!”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拿在手里端详着白纸,一点点变黑,卷曲,毫无生气地破碎。“舒扬”两个字,在跳动的火焰里变形,消失,灰飞烟灭。随着整张纸的燃尽,目光中滚动的热浪徐徐下沉,跟着灰烬无声地坠落。那一小堆可怜的轻飘飘的残骸,和着微风在地上打转,再粉碎,再瓦解,直至万劫不复。世界,随着这一吸,重又回到身边——街市的喧嚣,花花绿绿的人们,混浊炎热的天空,还有刚刚没有的一片近在咫尺的海蓝色,都重新又真实起来,清晰起来。真实和清晰中,一身海蓝制服、臂配红标、不知哪部分的家伙,冲他得意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