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伟:双杀(下)|小说

李伟:双杀(上)|小说

文/李伟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四】
陈宇又出现了,这个站在他面前他总是怀疑他面前竖着一块镜子的人居然在多年后又走进了他的生活。那段似乎是彼此人生里虚无缥缈的“梦境”又被扯回了现实。
当年那场朦朦胧胧,懵懵懂懂的分离似乎是为了制造此刻久别重逢后的激动心情而故施玄虚,卖弄风骚。
交谈中他们知道了对方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法律系。陈宇的理想是将来做一个主持正义,秉公执法的大法官。唐浩的理想是将来做一名著名律师,挣很多钱,光耀门楣,给父母买大房子。
久别重逢的喜悦是短暂的,琐碎的日子才是生活的真谛。唐浩和陈宇的心里都留下了对于自己和彼此的疑惑。对于这种疑惑,唐浩也就是闲来无事时思思想想,不算置若惘然也不觉有什么特别的意义需要深挖穷究。但陈宇在与唐浩的频繁接触中,心里的疑惑却越来越深,越深便又越是疑惑,环环相生,相生相环,无穷无尽。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他决定把这件另众人都咂舌的巧合搞清楚弄明白。
“无巧不成书嘛”,“天下这么大,巧合的事件可太多了,只是概率问题”,“既然是巧合,弄明白了还是巧合”有时候面对陈宇对于自己小时候的经历三番五次地打听,也难免有些烦躁,便一次次搪塞。
陈宇记得自己当年和唐浩玩了一个互换身份的游戏被父母识破后,便匆匆给自己办了转学,那时候不明白,也没有过分追究。而今看来父母确实是在害怕着什么,或者向自己隐瞒某种真相的嫌疑。既然在唐浩那里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那就从自己的父母那里入手。
“我又碰见我小学同学了。跟我一个学校,一个系。”陈宇在电话里有意轻松的透露。
“那挺好呀,出门在外也有一个照应。谁呀?我认识吗?”母亲并不在意。
“你们见过。不知道你还记得吗?唐浩,那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当年还冒充我去了我们家呢。”
电话里安静了。安静得让人透不过气。
陈母的支支吾吾让陈宇更加笃定自己和唐浩的关系绝非一般。但在以后的多次询问下,父母依然搪塞过去。甚至有时候陈父会大发雷霆,以野蛮的方式来狙击陈宇无休无止的追问。粗暴的回击并不能从根本上瓦解陈宇的疑惑,反而从某个隐晦的层面上加剧了陈宇的猎奇心理。
大学的时光加深了陈宇和唐浩之间的感情。毕业的时候,唐浩拗不过陈宇的执意邀请,一起去了往日唐浩从那里经过都感到自卑的高档小区——陈宇就住在这里。唐浩的出现着实让陈父,陈母受了不小的惊吓。
唐浩离开后,陈宇直接向父母摊牌。陈母沉默着,她不知道该如何说服眼前这个稚气未脱的却又执拗的儿子。陈父却激动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骂道,你就是个白眼狼,这些年我们哪儿对不起你了,给你好吃好喝,为你跑前忙后。一泡屎一泡尿把你拉扯大,现在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来质问我们了,混蛋。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我不想不明不白的活着。陈宇眼里噙满泪水,在他的记忆里除了在对待自己和唐浩之间某种似有似无的关系外,父亲从来没有对自己发过这样的脾气。他看着颤抖的父亲,发现这个男人的脑袋上又添了不少的白发,父亲老了,他心里有些愧疚。
真相,你要真相。好,我就告诉你真相,你听好了。陈父涨红着脸,青筋暴露,你跟那个叫唐浩的就是亲兄弟,是双胞胎,当年是你小姑接的生。在产房里抱出去的就是你哥哥。你是没抱出去的那个,是你小姑看我和你妈结婚多年没有孩子,临时起义,把你抱回了我们家。早知道你是这样的白眼狼,当初就不该抱你回来。
陈宇的潜意识里一直认为自己和唐浩之间一定有某种弯弯绕绕,曲折离奇的关系。他也对他们的关系做过很多种假设,包括他们是亲兄弟这种假设。但陈父的话对于陈宇来说依然是晴天霹雳,陈宇不相信养育自己二十多年的父母竟然是盗人孩子的贼子、强盗,而那孩子还是自己。
陈宇一时喑哑,沉默不语。此刻他多希望像唐浩所说的那样,巧合嘛,弄清楚了还不是巧合。无巧不成书,天下这么大巧合的事多着呢,只是概率问题。他有些悔恨自己的执拗。他多希望父母所说的一切不过是为了配合自己的执拗编排的一个荒唐的故事。
陈宇很快明白而今的悔恨不过是自己不敢面对真相的懦弱的托词。他真正为难的是在真相和谎言之间他该如何抉择?
【五】
与其说陈母为当年一时的糊涂感到愧疚,倒不如说她是不想失去陈宇来得真切。而今木已成舟,这一叶扁舟上载着自己美满的小家庭,她害怕她的小家庭訇然倾覆。
她要补救这一切,唯一的希望就是陈宇的生身父母。她要把一切的真相和盘托出,她要去补偿,和他们成为一家人,即便陈宇将来离开自己,她也可以去看看他,这是作为一个母亲现在唯一能做的。
当陈母当着唐浩一家人抖出事情真相的时候,本来狭小的屋子里愈加显得逼仄。唐父唐母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居然还有一个孩子,虽然唐浩曾经多次在唐母跟前提及陈宇,他们在孩子们自作主张地玩那次游戏时也见过陈宇这孩子,但世界那么大,巧合的事情可不少。
“你是说你们的孩子跟我们的孩子是双胞胎?当年被你们抱走了?帮我们养了二十多年?”唐父试探地问道,生怕自己嘴笨会得罪了眼前这个穿着端庄的女人。
“是的,是的。当年都是我们一时糊涂,才做了这样的事,我们现在很后悔,很愧疚。”陈母扯着陈父微微点头致歉。
“后悔了?养都养这么大了,别后悔呀,再说现在你们来找我家要抚养费,我们也拿不出来呀?”唐母嗫嚅着。
“不是,不是,您误会了。我们来的目的就是对我们当年的自私给你们造成的伤害道歉的,我们会尽量补偿你们。希望你们能原谅。”陈母拘谨而又和蔼。
“我们能见见我们的娃不?”唐母问道。
“当然,当然能,孩子本来就是你们的亲骨肉。这两天我们就安排,另外你们还有什么要求吗?”陈父爽快的应承下来。
“要求?没有要求,娃好就行。爹妈给的命不好,落在了你们富贵人家也是他的造化。就当是多个爹妈疼。”唐父话间看了看唐浩,“我这个儿子跟着我们受了不少苦,好不容易熬出来了,工作还没着落呢,我们也只能跟着干着急,帮不上忙。”
“对,对对。就当孩子多个爹妈疼,以后咱就是一家人。唐浩工作的事情我们来解决。您们看行不?”唐母连忙抓住话头。
唐父母和唐浩都有些喜出望外。
陈父陈母压在心坎上的石头总算落了。他们不曾想过这一家子这么通情达理,来的时候已经铁了心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毕竟是自己做了理亏的事。现在好了,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唐家人留他们吃了午饭,虽然看上去不太讲究,但他们觉得是这么多年他们吃得最可口的饭菜了。陈母挽陈父的胳膊着手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突然发现这座小城变得温柔可亲,风是温柔的,树是温柔的,连脚下的路都温柔地迎合着她的脚步。
陈宇并没有答应父母去见唐父唐母。他不是不想去,而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去了之后又如何自处。
他认为父母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虚伪的。不是赎罪而是为了收买人心,父母做的越多,他反而越是感觉到厌恶。一种来自心底的厌恶,这种厌恶也蔓延到自己身上。是的,他现在和以前过着的富贵生活都不应该是自己的,他的生活应该和唐浩是一样的轨迹,充斥着贫穷与寒酸。但是现在他的生活却没有和他的生身父母,他的哥哥在一个轨迹上,他觉得自己是一个背弃了家庭偷偷享用的糖果的叛徒,这种负罪感纠缠着他,日日夜夜。
大好前途在顷刻之间变成了万念俱灰。“正义,公平”他想到这两个词时就暗自发笑。曾经想做一个法官的梦想此时对于陈宇就是一次彻头彻尾的嘲讽。
他想到了唐浩,随即打电话约唐浩在虹桥上见面。他要把所有的苦恼都倾倒出来。他要告自己的父母,要告自己的姑姑,他知道这有些不近人情,甚至是忘恩负义。无论是什么后果,他都愿意承担。唐浩对于陈宇的想法并没有明确表态,只说见面以后再说。
唐浩挂掉电话后,有些坐立不安。他看着租住的简陋民房,想着日夜操劳的父母。他曾经想要努力地改变这一切,可最后他发现自己在这沉浮跌宕的大千世界里是多么的渺小和柔弱。毕业的时候他以优异的成绩跑了多家律师事务所,要么以经验不足要么以没有当地户口而被人婉拒。他想留在那座大城市的想法成了无根的虚妄,他曾经的凌云壮志在现实中被蹂躏成自欺欺人。
回到这里依然四处碰壁,就在一筹莫展之际。陈宇的父母出现了,像是他人生的救命稻草,这根稻草拯救的不仅仅是他,还有他的父母,他们这个贫穷的家。而现在有人要扯断这根稻草,要把他们继续留在水生火热之中。这人就是在他们一家人吃苦受累的时候自己却在独自享乐的弟弟。不仅如此,他还要自以为是地扯起公平,正义的大旗,擂鼓阵阵地昭告天下,自己却要在无形中变成混淆是非的大奸大恶之徒。这难道就是陈宇要的公平,正义吗?他不能允许这件事发生,他做了最坏的打算。
唐浩给父母写下了遗言,忧心忡忡地出了门。
唐浩给陈宇细细讲述了这些年,父母是如何在穷乡僻壤里刨生活,又是如何辗转到城里来谋生。从事着怎样艰辛的劳作,又是如何省吃俭用、含辛茹苦把自己养大。唐浩给陈宇讲述这一切的目的是为了软化陈宇,让他知道他现在的富贵生活是其他普通人求也求不来的福气,事情已经这么多年了,木已成舟,何况现在他们一家人也可以团聚了。陈宇现在应该想的是怎样竭尽全力补偿和改善生身父母的生活,而不是把所有人置于难堪。
唐浩继续往下说,再者,你的父母当年虽然抱走了你,可是却不曾亏待过你,对你有二十余年的养育之情,生者功劳虽不浅,养者恩惠大如天。若果真把你父母告上法庭,这不是忘恩负义,恩将仇报是什么?
对于唐浩的话,陈宇心知肚明,他见唐浩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听一轱辘的大道理。他原本是想得到同是学法律的唐浩的支持和鼓励,他需要一丝来自自己之外的勇气。
陈宇有些失望。唐浩的心里全是缠缠绕绕的人情,生活,世俗。而他心里是公平,正义,法理,他认为自己父母必须为曾经的不法行为负责。而自己也会为今天不近人情的行为负责,为他的生身父母也为他的养父母。但这完全是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更不能笼统搪塞,不然他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将来。
“回去看一下咱爸妈吧!”唐浩知道他的一切想法不过是一厢情愿的美好愿望。
“现在还不是时候。”陈宇也不知道要到何时他才有这样的勇气。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要以什么身份回去见他们。”
“你忘了我们小时候玩的游戏了?”
陈宇默然,点点头。
唐浩怕这个多年没有玩过的游戏再次被识破,所以唐浩像陈宇打听了陈宇平常在家的所有琐碎细节。陈宇都耐心的给他讲解着。
最后唐浩又要求陈宇交换了他们的所有证件。陈宇认为没有必要这样认真,但唐浩说这次他们要做到以假乱真,不能忽略任何细节。陈宇拗不过的唐浩的认真,他们交换了足以证明其身份的所有证件。但陈宇依然说唐浩有些小题大做。
“如果说要你为从来没有对你有过养育之情的父母牺牲自己的性命你愿意吗?”唐浩冷不丁地问道。
“事情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陈宇的话还没说完,被唐浩一把推下了滚滚的江水。推下陈宇的唐浩马上后悔了,他想听听陈宇的答案。但无论答案是愿意还是不愿意都改变不了这个结局,后悔不过是唐浩心中一时怯弱的代名词。
掉落江水的陈宇慌乱地扑打着,时而隐没,时而闪现。不多时,陈宇便彻底消失在茫茫的江水中。
唐浩故意眼忘着稍远些的地方,看着茫茫的江面袅袅的水汽旖旎而来,不怀好意地包围了自己,淹没了自己。他看不见,摸不着,呼吸也是越来越困难。完了,完了,他在心中不停地为自己敲着丧钟。
江面泛起丝丝凉风,朝着唐浩扑面而来。唐浩打了个寒颤,像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般两眼呆滞地看着滚滚江水往常一般的奔涌着,嘴里嗫嚅着唐浩已经死了,我要替陈宇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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