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问春君,幸毋相忘
文/月下婵娟
1919年,当堆积了两千多年的尘土与黄沙被细心拂去时,那简牍该已是枯黄黯淡的。松烟墨端正地执笔,留下古人那情深的两句:奉谨以琅玕一,致问春君,幸毋相忘。
书上种种解读,说“春君”是古精绝国里的贵妇,这字短情长的问候只是客套和惯例,是臣民的礼节。也有委婉的文字,传说这是戍边的将士,写给他心上人春君的一封情书。
这两千多年都没有抵达的情书叫民国的周作人大师也动容,他看着这竹简的照片,写下这样的一首七绝。
琅玕珍重奉春君,绝塞荒寒寄此身。
竹简未枯心未烂,千年谁与再招魂。
我是多情的小儿女,在网上看到那薄薄的两片竹简,那历经沧海桑田仍清晰温柔的汉隶,便忍不住鼻酸。
事实无从考究,精绝国里仪态万方的贵妇与征人远在家乡的春君,孰是孰非,俱已化烟化灰。我心里,仍然想把它当作一封寄给远方的情书。
我此生未曾去过西域,流沙坠简里的居延,新疆的尼雅古城,这些地名与称呼在两千多年前无非是“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般凄凉苦寒。
无名的戍边将士在营帐里一刀一刀地细心打磨竹片,然后将自己万千的思念汇成短短的十四个字,还有一枚玉佩,一起遥寄给远方。
那里是故乡,那里有一个叫春君的姑娘。
故乡有燕子,桃花,清溪里有鱼,会在春君浣纱时轻啄她的手臂。“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春天她会采桑喂蚕,夏天的夜里有萤火虫,牛郎星和织女星永隔着银河,春君挥扇纳凉,听蛙声阵阵。秋天么,春君肯定会去采莲,“莲叶深处谁家女,隔水笑抛一枝莲”,冬天的时候会下雪,梅花会开,春君会煮酒,那一口香甜,将年少的他醉倒在案头……
他不会说我喜欢你。喜欢非得要像那些酸腐的文人那样“赋,比,兴”吗?喜欢难道不是春君说的,今晚的月色很美?难道不是两人相望时,如雷的心跳与不敢对视的眼睛?
边关寂寥,西北荒寒,“春风不度玉门关”,他所能做的唯有尽忠职守和这尽忠职守之后的绵绵思念。
大漠的落日下,那吹箫的人是谁?又是谁斟的那一碗烧刀子,让他在冉冉的篝火里看见了故人。是她的青青子衿,是他的悠悠我心。“春君——”他笨拙地伸出手,却碰碎了这长达万里的梦境。
诗人写:“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诗人也写:“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他手心里摩挲着这枚琅玕,想像它佩戴在春君的腰间会是何等好看。他一笔一笔书下竹简,“致问春君,幸毋相忘”。不需要太多的言语,她总是能够懂他。这沉默的、漫长的、委婉而又深情的致意啊。
这世间叫“长相守”的,往往分离,叫“毋相忘”的,偏偏消弭。
他的信遗落在沙漠,他的春君苦等在故国。八千里路云和月,雁去雁回,最后的最后,“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他甚至都没有“今我来思”。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他变成了一具枯骨,变成了汉长城上的一块青砖,变成了居延和尼雅古城里的一捧黄沙,一朵流云。
年华是这样凶残的东西,曾经鲜妍明媚的春君,清澈温柔的春君,垂垂老矣,成了两鬓霜白的妇人。后来她总是看不清村头走过的行人,误将那少年郎当做了梦里人。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我被这安静而古老的深情感动,这美丽的竹简,温柔而又哀愁,平凡而又庄严,它使我明白,这世间有些东西,无论千年万年,无论沧海桑田,总能够长存和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