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峰的悲剧:到死都陷于不被理解的孤独之中
萧峰是金庸小说里最悲壮的角色了,众所周知。
从小失了父母,懵然长大;三十来岁事业巅峰,忽遭背刺;一系列误会套上身,连做人的资格都要被剥夺了。失了爱人,远走雪野,最后还为了解兵争,自尽了。
金庸是有意将他按古希腊英雄来写的——古希腊悲剧的特色之一,是神意从来不公正。比如一般的悲剧是人祸,但古希腊的悲剧常是天灾。天要为难你,你怎么办?
我们都知道,萧峰出场即巅峰。武功当世顶尖,三十来岁已是“北乔峰”,丐帮帮主,似乎没有其他角色的成长线,然而那并不容易。智光和尚如是说:
“他试你三大难题,你一一办到,但仍要到你立了七大功劳之后,他才以打狗棒相授。那一年泰山大会,你连创丐帮强敌九人,使丐帮威震天下,那时他更无犹豫的余地,方立你为丐帮帮主。以老衲所知,丐帮数百年来,从无第二个帮主之位,如你这般得来艰难。”
——这什么三大难题、七大功劳、泰山大功,终于帮主之位,古往今来无双的艰难,对应的是赫拉克勒斯十二大功。
如是萧峰的故事线,是省略了他一路往上的。描写的一切,都是他的失去。
我们只能从故事中他的刚毅,他的勇猛,能隐约感觉出,这个帮主确实得来不虚,果然是真英雄。
但萧峰的真悲剧,其实还不在于失去,而在于孤独。
无人理解的孤独。
他是丐帮帮主,麾下的长老们敬重他,佩服他,但不太了解他。他跑去和段誉交朋友,但段誉一开始也不算了解他。
等遭遇了背刺,揭露了身世,丐帮诸位在意的依然是,“他是不是契丹人”,于是闹将起来。
他要离开时,徐长老这个老流氓,在意的却是打狗棒。
他的亲爹,莫名其妙地给他作梗。养父死了。师父死了。少林寺的人都当他是杀师恶魔。他跟阿朱讲故事,说到自己小时候——那其实也是孤独到了极点了:
谁会把自己小时候杀恶人的事,平白跟一个萍水相逢的小丫鬟讲呢?
他去闯聚贤庄,除了救阿朱外,何尝不是为了“乔峰拜庄”,让中原群雄看看,他终究还是个英雄么?
之后他去了雁门关,知道了自己确是契丹人,也与阿朱定了情。那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刻——其实也是比出来的。被中原群雄放逐,连真名都不敢露,却有一个心爱的人在侧,才显出了幸福。细想其实还是很苦。
他去找谭公谭婆,去找智光和尚。没人真理解他,总觉得他是来寻仇杀人。他在小镜湖救了段正淳,事后得的评价也很奇怪。
毕竟江湖上的传言是:
“听说此人杀父、杀母、杀师父、卑鄙下流,无恶不作。”
所以段正淳们也以讹传讹,说萧峰“对义父义母和受业恩师十分狠毒,对女人偏偏情长;忘恩负义,残忍好色,是个不近人情的坏蛋。”
好在阮星竹却换个角度,用来批判段正淳:“男人只要情长,就是好人,别的干什么都不打紧”,还说段正淳也是忘恩负义,残忍好色——只不过他是对情人好色负义,对女儿残忍无情。
终于萧峰将这一切喧嚣抛诸背后,苍莽踏雪北上了。
他获得了完颜阿骨打和女真部族无条件的爱。然后无意间又结交了耶律洪基。等为耶律洪基解决了皇太叔之乱后,莫名其妙成了整个辽国的英雄。
然而这里依然没人理解他。耶律洪基让他当南院大王,准备伐宋;麾下的小兵们没事献点儿俘虏给他,指望他领受。他放游坦之走,游坦之依然认定他奸恶狡猾。阿紫立刻违背了他的意见,把游坦之捉回来折磨。
然后就是少林寺之战,终于打到了藏经阁。慕容博跟他谈条件:用自己一条命,换辽国起兵。萧远山不置可否,萧峰断然拒绝。当时慕容博还激将法,说萧峰不明大义、徒逞意气,一勇之夫。又用自己的思维套萧峰,说“你是大辽之臣,若只记得父母私仇,不思尽忠报国,如何对得起大辽?”
这里是萧峰第一次,将自己的心态说出来:
“你可曾见过边关之上、宋辽相互仇杀的惨状?可曾见过宋人辽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情景?宋辽之间好容易罢兵数十年,倘若刀兵再起,契丹铁骑侵入南朝,你可知将有多少宋人惨遭横死?多少辽人死于非命?”他说到这里,想起当日雁门关外宋兵和辽兵相互打草谷的残酷情状,越说越响,又道:
“兵凶战危,世间岂有必胜之事?大宋兵多财足,只须有一二名将,率兵奋战,大辽、吐蕃联手,未必便能取胜。咱们打一个血流成河,尸骨如山,欲让你慕容氏来乘机兴复燕国,我对大辽尽忠报国,是在保土安民,而不是为了一己的荣华富贵,因而杀人取地、建功立业。”
这一番话引出了扫地僧,说萧峰菩萨心肠——这大概也是全书仅有的一次,萧峰真正得到了理解。
然而扫地僧一现即隐,之后萧峰又要面对不理解了。
耶律洪基要伐宋,萧峰不肯,耶律洪基便认定他心向宋朝。
阿紫跟萧峰哭闹,问自己哪里及不上阿朱,然而她终于也不明白,自己的问题不在是否及得上阿朱,而是“四海列国,千秋万载,便只一个阿朱”。
终于萧峰被囚,中原群雄来救。
然而那个时候,萧峰依然不被理解。
契丹人咬牙痛恨:“这萧峰叛国投敌,咱们恨不得咬他的肉来吞入肚里。”
“萧峰这狗贼为什么怎地没良心?他到底是咱们契丹人,还是汉人?”
“听说他是假扮契丹人的南朝蛮子,这狗贼奸恶得紧,真连禽兽也不如!”
而中原群雄,尤其是丐帮,思维也比较朴实简单。
吴长风要萧峰接受打狗棒时,说的话很真诚:
“吴长风受众兄弟之托,将本帮打狗棒归还帮主。我们实在胡涂该死,猪油蒙了心,冤枉好人,累得帮主吃了无穷的苦,大伙儿猪狗不分,只盼帮主大人不计小人过,念着我们一群没爹没娘的孤儿,重来做本帮之主。大伙儿受了奸人扇惑,说帮主是契丹胡狗,真是该死之极。大伙儿已将那奸徒全冠清乱刀分尸,为帮主出气。”说着将打狗棒递向萧峰。
但等萧峰说“吴长老,在下确是契丹人。多承各位重义,在下感激不尽,帮主之位,却是万万不能当的。”
吴长风迷惘得很,不知道自己说错了啥:“你……你又说是契丹人?你……你定是不肯做帮主,乔帮主,你瞧开些吧,别再见怪了!”
即,在丐帮诸位好汉思维里,“契丹人”与“做帮主”是矛盾的;萧峰既然不是坏人,那他就不是契丹人,他就该回来做帮主;萧峰说自己是契丹人,那一定是不肯做帮主的托词——真是一团乱。
连少林寺的和尚,都有这类问题。
萧峰后来与玄渡对话,玄渡说:“原来帮主果然是契丹人。弃暗投明,可敬可佩!”
萧峰立刻指出了玄渡的思维死角:“大师是汉人,只道汉为明,契丹为暗。我契丹人却说大辽为明,大宋为暗。”、
这段话说得老和尚玄渡也只能默然。
终于萧峰到雁门关前,解了兵争,自己自尽了。
本来千古艰难,不过一死。但到他死后,还是有一点荒诞的悲剧。
我们都说,角色死并不怕,但得死得有价值。郭靖襄阳殉国,江湖流传他的传奇。程灵素一死殉情,但好歹救下了胡斐,胡斐也理解了她的深情。
萧峰死后,情况比较荒诞。
耶律洪基很茫然,不理解:
“他和我结义为兄弟,始终对我忠心耿耿,今日自尽于雁门关前,自然决不是贪图南朝的功名富贵,那……那却又为了什么?”——毕竟,对满脑子只有利益和功名富贵的他而言,萧峰实在太难理解了。
中原群豪一个个围拢,许多人低声议论。
有人意识到了自己思维的局限性:
“乔帮主果真是契丹人吗?那么他为什么反而来帮助大宋?看来契丹人中也有英雄豪杰。”
可是有人用萧峰来揄扬自家:
“他自幼在咱们汉人中间长大,学到了汉人大仁大义。”
更有人给萧峰扣帽子:
“他虽于大宋有功,在辽国却成了叛国助敌的卖国贼。他这是畏罪自杀。”
当然也遭到了反驳:
“什么畏不畏的?乔帮主这样的大英雄,天下还有什么事要畏惧?”
所以这大概是萧峰真正的悲剧。
他经历了命运的不公被放逐出去,得豁出命去立下如此大功,才终于获得了认同。可是他到死,都不太被理解。
也许只有段誉虚竹等少数人,明白他的苦心,他的酸楚。
而绝大多数人,还是在按自己的思维,加工萧峰,编排萧峰,想象萧峰。
毕竟人死了,再怎么说他是胡是汉,是贪求富贵还是畏罪自杀,都只能由后来人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