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岩学舍(38期)赵宗汉回忆录(一)

赵金昭

二叔,是我极为敬重的长者。他在河南故土长大,而50多年时间生活在陕西。从我记事开始,二叔只要回老家探亲,我总喜欢听他与大人们聊天。他不紧不慢的腔调,特有的幽默与诙谐,不时爽朗的笑声,使人如痴如醉,特别开心。我慢慢大了,对二叔有了不少深入的了解,从而敬慕之心愈烈。

赵宗汉全身照

2001年12月24日,因赴陕探望病重的二婶,有幸与二叔长谈半宿。当晚二叔特别高兴,可以看出,他为有我这么一个在他看来是“高官”的侄儿而自豪,清瘦的脸上老带着抑制不住的笑容,眼角充满了泪光。我发现他的话特别多,像讲故事一样,滔滔不绝地述说着自己的身世。从新中国成立前一直讲到现在,许多情节讲得细致入微,曲折生动,过去已知的许多不连贯的事件,通过这次谈话,使我有了系统的整体的概念。我再次为他非凡的记忆力、特殊的口头表达能力及为生计所形成的坚忍不拔的奋斗精神,所深深感动。应该说,二叔带有传奇色彩的身世,本身就是一部很好的小说素材。即使不写小说,如果总结出来,也是一部家庭传统教育的良好教材。因此,我一方面安慰二叔不要为二婶的病而太伤心,要保重身体,另一方面,向他提出如有可能的话,把当晚所讲的内容写出来,寄给我,我想替他整理一个材料,这是很有意义的事。他欣然同意,并真的下了一生没有下过的工夫,坐下来艰难地写呀写,终于2003年1月10日寄给我一个20页的稿子。

我一口气把稿子读完,夜不能寐,感触颇多。

二叔是中国农村最基层的典型的农民代表,又是农民中有技术的手工业者——出色的铁匠。

他饱受人生之艰辛,创造了对社会的重要价值和难得的家庭价值。

他盼温饱、盼富裕,对党的改革开放政策打心眼儿里拥护。

他朴实、正直、刚毅、自尊,有一种百折不挠的奋斗精神。他幽默、智慧、记忆力强、语言表达特色明显。

这是我对二叔一生的基本评价。

因工作太忙,我将全文理出思路,拟出提纲,委托我的正在上大学一年级的小女儿赵雅坦,于2003年暑期,代我将二叔的稿子进行打印,整理,我又认真修改,形成目前的《赵宗汉回忆录》,以回报二叔,以启迪家族和后人,以警示希冀向上的人们。希望我辈从父辈手中接过优良的传统、奋斗的精神,为中华民族的兴盛、为实现人生的最大价值而奋力向前!

于洛阳家中

目  录

身出寒门

雇工生涯

赴陕学艺

新的生活

困难时期

离职谋生

梦萦故土

安家陕西

幸福晚年

老伴去世

尾言

一、身出寒门

我叫赵宗汉,小名赵黑娃,于1931年出生在河南省孟津县西部山区一个贫苦农民家庭里。父亲赵西庆,小名赵狗,终生务农;母亲是一个贤惠的小脚农妇。我有三个姐姐,三个弟弟,共姊妹七人。大姐赵娈,二姐赵润,三姐赵英,大弟赵宗恩,二弟赵宗根,三弟赵宗甫。全家九口人,相依为命,种着五亩地,一个小菜园儿,还经营着一个车马院,搞一点家庭副业收入,日子还将就着能过。叫人想不到的是,父亲在旧社会的影响下,染上了吸大烟的恶习,经常把家里的钱、粮及物品偷偷拿出去换大烟土,家境就一日不如一日,全家人穿得破烂不堪,吃了上顿没下顿。三个姐姐从来没念过书,靠她们与母亲纺花织布赚钱养家。我们弟兄四个都没有把小学念完,家里就供不起了,只好失学,在家里帮大人下地干活。

新中国成立后,经过多次运动,土改时把我家定为贫农成分,又分到土地三亩。共产党多次禁烟,全家人坚决反对我父亲吸大烟。可是,他明的不吸,暗地还吸,对全家人的伤害真是太大啦,我家几乎要走乞丐的道路。是共产党救了我全家,把我父亲弄到县里圈起来,强迫戒烟,才逐步改掉了他的毛病。

写历史,不是开批判会。外国人坑害中国人,中国人受大烟的害可不轻。儿子批父亲,好像理上不公,情上不孝。但是,这确是事实,不得不这样写。这根子在于旧社会的影响,与父有关罢了。

这就是我的家庭概况。我的童年、少年就是在这个家里度过的。

二、雇工生涯

1946年的我,成长在兵荒马乱年月,那时国民党势力还很强大,社会很不太平。地方匪徒恶霸,各占一方,他们有组织、有武器,很是嚣张,如民团、民营,还有什么红学、黄学、庙道会等,社会乱成一团。他们之间互相残杀、互相争斗,那时的夜间经常听到很多枪声,白天经常听说许多枪杀案发生,往往是一家几口全部被杀。社会到了这种地步,再加上家境窘迫,我只好在家帮大人做些家务活和地里的农活。

到当年快夏收时,姐夫许栓叫我到他家里帮助夏收,实际是当雇工。

姐夫家里是地主,他家里雇了十几个短工,那时没有机械,全靠人力畜力,收割时有四副网包(收割工具),经过大伙的培训,我很快学会了芟麦。这样大约过了十几天,麦收完毕。

接着就是秋田管理。在地里干活,姐夫还给我讲故事。到现在已有55年,但有些内容我至今还记得。其中一个故事是说有兄弟两人在田里锄地,因为天气很热,他们将两把锄头竖起,架起几件衣服乘凉,并在下边喝豆米汤,结果锄头被风吹倒,打破了米汤罐,兄弟俩于是诌诗一首:锄草王,扶苗王,风吹帅之旗,打倒罐中米,失去米将军,留下豆总兵,倆兄弟活吃活拿。在那个时期,那个年龄,虽劳动很累,但也很开心。

地里活稍闲一点,姐夫又叫我在他家的店里做生意。他家在马屯镇的东头有一个院落,三间街房,前面大房经营着中药铺、小百货,有医生、兽医、店员等人,后边有油坊,我在那里当轧油的学徒工。平日里,我鸡叫时就起床干活,早上约九点钟结束,这叫一槽油,下午担九担水,每逢节日时,如五月端午、八月十五、春节,我都要提前加班,多轧些油,以满足顾客的需要。

除此以外我还要做些杂工,那时买回的中药材,好多需要再加工,如水沧、切炒等,我都学着去做。

晚上我还要学些中药知识,如十八反、十九贯、本草、药性等。经兽医的指导,我还学过名兽医李神仙注的《牛马经》,至今还记得一些片段,如“冬如桃花夏似雪,四季平安勿邪说”等等。那时的我,眉毛胡子一把抓,没有目的地胡学了许多东西。

我在姐夫家里做活一直到过年前夕。回家时,姐夫给我买了一顶帽子,就这样,我是吃饭没饭钱,做活没工钱地干了八个月。

1947年,我16岁。春节过后,姐夫又叫我去轧油。这年和上一年不同,轧油师不知为何不干了,姐夫看我老实,又能吃苦,身体也棒的多啦,油房的重活也能干下来,技术也能到位,再加上当地有名的老大夫康建厚的说合,便让我当上了轧油师,工资和以前的师傅一样,每槽油给三升小麦,合十五市斤,这下我可来劲了,再累也从不叫苦。轧油的大榔头24斤,我也咬牙举起。当时的我,16岁,思想没有任何负担,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把油轧好。因为比以前勤快了许多,再加上出油率高了,姐夫多次口头表扬我,这样一来,我更加埋头苦干了。平时一天一槽油,有时两槽三槽,我暗暗地算了账,这样的小麦收入,可是个大数字,对于我那贫困的家来说,更是个天大的数字。

年底腊月二十八收工时,理应工满钱齐,可是当我满心欢喜地和姐夫算账时,他却吞吞吐吐,不给我答复,我问了医生康建厚才知道,原来工钱全被我父亲抽大烟用光,这下我真的生气了,愉快的春节,我是气过来的。

三、赴陕学艺

十九岁时,为谋生计,我想赴陕西学艺赚钱。父母知道我的想法后,多次劝我打消这个念头,他们说,一是解放初期,社会还不稳定;二是我年龄还小,没有出过远门;三是十月份要我结婚。这些话都有道理,可是我决心已下,非要赴陕不可。

春节过后,在外地打工的就要外出了。我和同村铁匠张北鼎联系,和他一起到了陕西耀县柳林镇。经张北鼎的介绍,我给杨铁匠当学徒,当时说好由正月干到九月底(因我十月结婚),工资为小麦四石,每石300斤。

杨铁匠家有七口人,以做铁活为主,还种着十多亩地。我除了做铁活外,还要帮他到地里干活,还要赶着骡子到30里外的煤矿驮炭以供打铁用。耀县的骡子可讲究了,长得高大,有顺口溜说:不知三原穿袍子,只知耀州的好骡子。人们还给骡子头上戴金嚼子,嚼子的名称很多,有满天星、五层楼、十三太保等等。

每天鸡一叫,我就赶上骡子去驮炭。从柳林镇到煤矿,要经过一条到处是鹅卵石的弯曲的河道,高一脚低一脚,非常难走,弄不好,就湿了鞋。当地人形容这条河道难走,流传一个顺口溜说:“走进柳林川,七十二个脚不干。”就这样干到十月初三,我本来准备高高兴兴带着工钱回家结婚,可是杨铁匠心太黑了,找各种理由克扣工钱,所挣的工钱,只买了一个帽子、十五尺平布就完了。我非常生气地回到了老家。

人的一生,好机会是有的,就看你如何去把握,如果抓不住机会,就会把好事变为坏事,最终后悔莫及。结婚十几天后,就有消息传来,说共产党要征兵,也就是新中国成立后所征的抗美援朝的兵。当时我兄弟四个,只有我年龄合格,怎么办?

那时群众受旧社会的影响太深,再加上所见所闻给国民党当兵的可怜下场,都说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我的近亲好友也都来劝说,并举了本村某某当壮丁死在外边,造成家破人亡等几个例子。他们出主意、想办法,叫我无论如何离开这个家,不要去当兵。再加上那时候大家都不知道共产党的兵役政策,在这种情况下,我夜逃陕西。这样,把我一生当解放军的大好机会错过了,一直到现在,我还后悔当时没有去当兵。

第二次来到陕西,无路可走,不得已又想去找我上一年的师傅杨铁匠,可是路过同乡张北鼎家时,他对我说:“你不要去找杨铁匠啦,我这里没有徒弟,给我干就是了。咱们老家在一个村,我既是你师傅又是你哥哥,岂会亏待你;再说哥的手艺高,你也知道,这正是你学手艺的好机会呀!”我被张北鼎的甜言蜜语所打动,当时他就叫了村里中人来说话,去年给杨铁匠干,工钱是四石麦,今年他给我六石,就这样定了下来。

我从1951年11月开始,跟着张北鼎不停地做铁活,准备第二年春上出售。到了次年春天,平时在家正常打铁,逢3、6、9日去柳林镇卖铁活,如鈀子、镢头、锨。这里风俗是每月有九个集,我们每次往返60里,师傅骑骡子,我步行,每次都是天不明就起床,带几个馍出发,饿了啃一点,一天吃一顿饭,天黑才回到家,非常辛苦。

张北鼎的媳妇,不是个好东西,仗着有钱,说话气粗,把别人看得十分下贱,常常恶语伤人,做饭也有好坏之分,他们自己吃好的,让我吃差的。对于这些,我都不计较,我心中只有一个目标,就是能尽快把技术学到手。这样我给张北鼎干了八个月。

他的经营方法是:平时打铁,所做成的产品,前半年用赊账的方法卖出去,因为农民往往在春天是青黄不接的,更没有钱买农具。只有到收麦后,才能用粮食去还买农具的帐。这一年,我给张北鼎干的八个月,他家的麦囤里,收进小麦300多石,合10万来斤,我帮忙运回收藏,晾晒入库,出了许多力,流了许多汗。

这时候,张北鼎看到收了这么多小麦,得意洋洋,又觉得天热打铁太热了,加上这些小麦都要用畜力运往县城出售,几个月内也不需要打铁,就不想再带我这个徒弟了。我估摸着他有这个想法。偏偏这时候我又生病了,得了疟疾,陕西叫打摆子,一连十几天都没好,可是每天中午过后,还要给他做些小铁活。我用了几个单方治病,都不管用。那天张北鼎去县里卖粮,临行时,我说:“哥,回来给我捎一包唐拾义药吧。”这一说,他火了:“你有病,咋不早告诉我!你有没有把我当成人?你这个月误了多少工,少做多少活?叫原来说合的中人来算账!”当年我的工钱是六石麦,干了八个月,应得四石,他说我有病误工,扣去了一石半,我就这样离开了他家。

离开他家后,我到耀县看病,2.5石小麦,每斗2.8元,卖了70元,病治好了,钱也用完了,等于我给张北鼎白干了八个月。有同乡问起我跟张北鼎学手艺的经历,听我讲过后,都愤愤不平地说张北鼎太绝情了。

在这种情况下,我没有气馁,而是振奋精神,另找出路。此时我的铁匠技术已基本到位,经过一家老板的考验,最终同意我在他那里打工,确定工资每月50元,我就这样干到年底。

作者简介:山岩,本名赵金昭,河南孟津人,博士、洛阳理工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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