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拣麦穗丨赏读 2024-05-11 03:41:26 拣 麦 穗张洁在农村长大的姑娘谁还不知道拣麦穗这回事。我要说的,却是几十年前的那段往事。或许可以这样说,拣麦穗的时节,也是最能引动姑娘们幻想的时节?在那月残星稀的清晨,挎着一个空篮子,顺着田埂上的小路走去拣麦穗的时候,她想的是什么呢?等到田野上腾起一层薄雾,月亮,像是偷偷地睡过一觉又悄悄地回到天边,她方才挎着装满麦穗的篮子,走回自家那孔窑的时候,她想的是什么?唉,她还能想什么!假如你没有在那种日子里生活过,你永远也无法想像,从这一颗颗丢在地里的麦穗上,会生出什么样的幻想。 她拼命地拣呐、拣呐,一个拣麦穗的时节也许能拣上一斗?她把这麦子卖了,再把这钱攒起来,等到赶集的时候,扯上花布、买上花线,然后,她剪呀、缝呀、绣呀……也不见她穿,谁也没和谁合计过,谁也没和谁商量过,可是等到出嫁的那一天,她们全会把这些东西,装进她们新嫁娘的包裹里去。不过,当她把拣麦穗时所伴着的幻想,一同包进包裹里的时候,她们会突然发现那些幻想全都变了味儿,觉得多少年来,她们拣呀、缝呀、绣呀的,是多么傻啊!她们要嫁的那个男人和她们在拣麦穗、扯花布、绣花鞋的时候所幻想的那个男人,有着多么的不同。但是,她们还是依依顺顺地嫁了出去。只不过在穿戴那些衣物的时候,再也找不到做它、缝它时的情怀了。这又算得了什么呢。谁也不会为她们叹上一口气,谁也不会关心她们曾经有过的那份幻想,甚至连她们自己也不会感到过分的悲伤,顶多不过像是丢失了一个美丽的梦。有谁见过哪一个人会死乞白赖地寻找一个丢失的梦呢?当我刚刚能够歪歪咧咧地提着一个篮子跑路的时候,我就跟在大姐姐身后拣麦穗了。那篮子显得太大,总是磕碰着我的腿和地面,闹得我老是跌交。我也很少有拣满一个篮子的时候,我看不见田里的麦穗,却总是看见蚂蚱和蝴蝶,而当我追赶它们的时候,拣到的麦穗,还会从篮子里重新掉回地里去。有一天,二姨看着我那盛着稀稀拉拉几个麦穗的篮子说:“看看,我家大雁也会拣麦穗了。”然后,她又戏谑地问我:“大雁,告诉二姨,你拣麦穗做哈?”我大言不惭地说:“我要备嫁妆哩!”二姨贼眉贼眼地笑了,还向围在我们周围的姑娘、婆姨们眨了眨她那双不大的眼睛:“你要嫁谁嘛!”是呀,我要嫁谁呢?我忽然想起那个卖灶糖的老汉。我说:“我要嫁那个卖灶糖的老汉!”她们全都放声大笑,像一群鸭子一样嘎嘎地叫着。笑啥嘛!我生气了。难道做我的男人,他有什么不体面的地方吗? 卖灶糖的老汉有多大年纪了?我不知道。他脸上的皱纹一道挨着一道,顺着眉毛弯向两个太阳穴,又顺着腮帮弯向嘴角。那些皱纹,给他的脸上增添了许多慈祥的笑意。当他挑着担子赶路的时候,他那剃得像半个葫芦样的后脑勺上的长长的白发,便随着颤悠悠的扁担一同忽闪着。我的话,很快就传进了他的耳朵。那天,他挑着担子来到我们村,见到我就乐了。说:“娃呀,你要给我做媳妇吗?”“对呀!”他张着大嘴笑了,露出了一嘴的黄牙。他那长在半个葫芦样的头上的白发,也随着笑声一齐抖动着。“你为啥要给我做媳妇呢?”“我要天天吃灶糖哩!”他把旱烟锅子朝鞋底上磕着:“娃呀,你太小哩。”“你等我长大嘛!”他摸着我的头顶说:“不等你长大,我可该进土啦。”听了他的话,我着急了。他要是死了,那可咋办呢?我那淡淡的眉毛,在满是金黄色的茸毛的脑门上,拧成了疙瘩。我的脸也皱巴得像个核桃。他赶紧拿块灶糖塞进了我的手里。看着那块灶糖,我又咧着嘴笑了:“你别死啊,等着我长大。”他又乐了。答应着我:“我等你长大。”“你家住哪哒呢?”“这担子就是我的家,走到哪哒,就歇在哪哒!”我犯愁了:“等我长大,去哪哒寻你呀!”“你莫愁,等你长大,我来接你!”这以后,每逢经过我们这个村子,他总是带些小礼物给我。一块灶糖,一个甜瓜,一把红枣……还乐呵呵地对我说:“看看我的小媳妇来呀!”我呢,也学着大姑娘的样子——我偷偷地瞧见过——要我娘找块碎布,给我剪了个烟荷包,还让我娘在布上描了花。我缝呀,绣呀……烟荷包缝好了,我娘笑得个前仰后合,说那不是烟荷包,皱皱巴巴,倒像个猪肚子。我让我娘给我收了起来,我说了,等我出嫁的时候,我要送给我男人。我渐渐地长大了。到了知道认真地拣麦穗的年龄了。懂得了我说过的那些个话,都是让人害臊的话。卖灶糖的老汉也不再开那玩笑——叫我是他的小媳妇了。不过他还是常带些小礼物给我。我知道,他真疼我呢。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倒真是越来越依恋他,每逢他经过我们村子,我都会送他好远。我站在土坎坎上,看着他的背影,渐渐地消失在山坳坳里。年复一年,我看得出来,他的背更弯了,步履也更加蹒跚了。这时,我真的担心了,担心他早晚有一天会死去。有一年,过腊八的前一天,我约摸着卖灶糖的老汉,那一天该会经过我们村。我站在村口上一棵已经落尽叶子的柿子树下,朝沟底下的那条大路上望着,等着。那棵柿子树的顶梢梢上,还挂着一个小火柿子。小火柿子让冬日的太阳一照,更是红得透亮。那个柿子多半是因为长在太高的树梢上,才没有让人摘下来。真怪,可它也没让风刮下来,雨打下来,雪压下。路上来了一个挑担子的人。走近一看,担子上挑的也是灶糖,人可不是那个卖灶糖的老汉。我向他打听卖灶糖的老汉,他告诉我,卖灶糖的老汉老去了。我仍旧站在那个那棵柿子树下,望着树梢上的那个孤零零的小火柿子。它那红得透亮的色泽,依然给人一种喜盈盈的感觉。可是我却哭了,哭得很伤心。哭那陌生的、但却疼爱我的卖灶糖的老汉。后来,我常想,他为什么疼爱我呢?无非我是一个贪吃的,因为生得极其丑陋而又没人疼爱的小女孩吧?等我长大以后,我总感到除了母亲以外,再也没有谁能够像他那样朴素地疼爱过我——没有任何希求、也没有任何企望的。我常常想念他,也常常想要找到我那个像猪肚了一样的烟荷包。可是,它早已不知被我丢到哪里去了。作者简介:张洁,1978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其中长篇小说《沉重的翅膀》获第二届茅盾文学奖,《无字》获第六届国家图书奖、第六届茅盾文学奖,《森林里来的孩子》获第一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祖母绿》获第三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还出版了长篇小说《只有一个太阳》《知在》《灵魂是用来流浪的》等作品。多部作品被译成英、法、德、俄、丹麦、挪威、瑞典、芬兰、荷兰、意大利等十余种文字在世界各国出版。1989年获意大利马拉帕蒂国际文学奖。 赞 (0) 相关推荐 100张风俗图,100首诗词,太美了15 57.祭灶(宋) 古传腊月二十四,灶君朝天欲言事. 云车风马小留连,家中杯盘丰典祀. 猪头烂熟双鱼鲜,豆沙甘松粉饵团. 男儿酌献女儿避,酹酒烧钱灶君喜. --范成大<祭灶词> 58.吃灶糖 ... 杨永诗歌两首 简介 诗 人 杨永,生于石河子,长于安集海.1975年毕业于一四二团中学.同年,到一四二团二营七连当农工.1980年7月考上老师,1981年调141团5连任小学教师.1986年调河北保定蠡县教育局工作 ... 张洁:我的四季丨赏读 我 的 四 季 张洁 生命如四季. 春天,我在这片土地上,用我细瘦的胳膊,紧扶着我锈钝的犁.深埋在泥土里的树根.石块,磕绊着我的犁头,消耗着我成倍的体力.我汗流浃背,四肢颤抖,恨不得立刻躺倒在那片刚刚 ... 张洁:我的四季丨赏读 来源: 当代 我 的 四 季 张洁 生命如四季. 春天,我在这片土地上,用我细瘦的胳膊,紧扶着我锈钝的犁.深埋在泥土里的树根.石块,磕绊着我的犁头,消耗着我成倍的体力.我汗流浃背,四肢颤抖,恨不得立刻 ... 余光中:我最忘情的哭声有两次丨赏读 余光中,著名批评家.优秀翻译家.代表作有<白玉苦瓜>(诗集)<记忆像铁轨一样长>(散文集)及<分水岭上:余光中评论文集>(评论集)等,其诗作如<乡愁>& ... 刘心武:心灵百叶窗丨赏读 心 灵 百 叶 窗 刘心武 你的心灵小木屋,有与外界沟通的窗口,那心灵之窗,你安装百叶帘了吗? 常常地,你为那从窗口满泻而入的金光,满心欢喜,无比自豪.是的,人生怎能没有光明,心灵怎能任其幽暗?心灵小 ... 格非:当木匠,还是上大学?丨赏读 当木匠,还是上大学? 格非 1980年夏天,我参加了第一次高考.成绩公布后,没有人感到意外.我的物理和化学都没有超过40分.我的母亲决意让我学木匠. 师傅请来了,他是我们家的一位亲戚.初次见面,我们彼 ... 冯骥才:永恒的震撼丨赏读 永 恒 的 震 撼 冯骥才 这是一部非常的画集.在它出版之前,除去画家的几位至爱亲朋,极少有人见过这些画作:但它一经问世,我深信无论何人,只要瞧上一眼,都会即刻被这浩荡的才情.酷烈的气息,以及水墨的狂 ... 苏童:现在的冬天不如从前的冷了丨赏读 现在的冬天不如从前的冷了 苏童 厄尔尼诺现象确实存在,一个最明显的例证是现在的冬天不如从前的冷了,前几年的冬天那么马虎地蜻蜓点水似的就过去了,让人不知是喜是忧.冬季里我仍然负责在中午时分送女儿去学校, ... 叶广芩:戏缘丨赏读 戏 缘 叶广芩 我爱戏,爱得如醉如痴. 我这种爱好,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 我父亲有本叫<梦华琐簿>的书,闲时他常给我们讲那里面的事情,多是清末北京梨园行中的轶事,很有意思.我大约就是从这 ... 莫怀戚:那才是我的太阳啊丨赏读 家 园 落 日 莫怀戚 很久以来,我都有种感觉:同是那个太阳,落日比朝阳更富爱心. 说不清楚这是因为什么:当然也可能是:眼睁睁看它又带走一份岁月,英雄终迟暮的惺惺惜惺惺,想到死的同时就想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