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福寺王个湾琐记四题
关于王个湾的记忆,已深深嵌在脑子里,流在血液中。用文字虽不能还原斯时斯地斯人,我还是愿意把他们记下来——
【一】七外公·柴油机
广福寺王个湾大塘往西,有几间相连的土砖青瓦房,自东向西一字排开。
东头是碾米房、磨面房,里面的机器们披着威武的铁甲,满身粉尘,各安其位。柴油机一天到晚“嗵嗵嗵”,震耳欲聋。
七外公负责开机器,他经常满手油污,叮哩咣当地摆弄一些奇形怪状的零件。有筒状的活塞、圆圈圈的轴承,还有大大小小的齿轮……
冬季天冷,柴油机不容易发动,七外公将一团废旧棉线用铁丝绑住,醮上洗零件用的乌黑的废柴油,扎个小火把,点着,让别人将火苗靠近柴油机进气管。七外公用把手奋力摇动厚重的飞轮,随着飞轮的转动,火苗被进气管吸入又吐出,复又吸入,如是反复数下,只听得“呼哧、呼哧……嗵嗵、嗵嗵嗵嗵……”柴油机喘了几声粗气,便发动了。
七外公发动柴油机时,我喜欢在门口观看。他一般不让小孩子进机房,但有几次例外。那次他大概是急着开机器,小火把已点着,却找不到人拿着靠近进气管。见我在门口,就让我过去帮忙。
我拿着火把,心里突突的,好紧张,这柴油机离近了,我还是有些惧怕的。我闭着眼睛,拿着火把伸直胳膊,尽量让身体离机器远一点。七外公照例奋力摇动飞轮,“嗵嗵嗵……”柴油机终于发出了连续而平稳的声音。
我得到了七外公的夸奖,他送给我一只废弃的小轴承,我拿着小轴承在小伙伴面前摆显了好些日子。后来我又帮七外公举过几次小火把,一次比一次熟练,一次比一次大胆了。
【二】涂师傅·油铺
西头的三四间是油铺,常年在油铺做事的涂师傅是涂个冲人。他个子瘦小,头发稀,宽广的额头油光可鉴——我疑心这是因为他常年在油铺做事的缘故。
涂个冲离王个湾只有两三里,鸡犬之声相闻,相连的山路曲折迂回,但见对面山间袅袅炊烟升起,却互相看不见对方村里的房屋。
涂师傅每次往返于油铺与涂个冲时,必经过外婆家门口。我的印象中,他仿佛一年到头总穿着长筒雨鞋,赶路时老是挑着两只木质大水桶。让人感觉他瘦小的身板里总有使不完的能量。
涂师傅有时会放下水桶,与大舅相互递烟、寒喧。他牙齿长得稀,讲话漏风,吐字不清,语速却很快,时常要吸一下口水。他与大舅说话时,我便靠近水桶,伸着脖子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我发现,涂师傅除了榨油,还做豆腐挑到油铺去卖。他来油铺时,两个水桶里都装着半桶切成方块的豆腐,码得整整齐齐,泡在水中。来时担子沉,他便走得飞快,几乎一路小跑。回涂个冲时,水桶里装着用豆腐换来的干黄豆,从他挑着水桶慢悠悠地往前晃的姿势,可知比来时轻了很多。
除了查看涂师傅的水桶,我还喜欢看他说话。他说什么我并不关心,也听不明白。我关心的是他的口水什么时候才能流出来。然而,我始终没见到那口水流出来,这让我对桶中的豆腐和油铺里的油终于放了心。
涂师傅一年四季在油铺里忙碌,不榨油时他也每天到油铺拾掇。榨油旺季,油铺里会多出几个陌生的面孔,个个都壮实如牛,把本来就瘦小的涂师傅衬得更加瘦小了,但涂师傅精神抖擞的劲头丝毫不比他们差。
那几个壮实如牛的人,主要任务是荡起粗重的木杠,猛烈撞击油榨上的大木楔,将油从油饼里挤出来。
土法榨油,油料先要炒熟,炒什么油料,要看季节,季节不同,油料也不同。有时是棉籽,有时是菜籽,还有芝麻、花生,也有茶籽。
油铺开工时,我们小孩子常去围观。倘若炒芝麻或花生,涂师傅必严加看守,防止有人偷吃。我们闻着香味在门口观望,胆大的孩子趁涂师傅不备,进去抓一把就跑。
这事儿我可没干,我胆小,怕被抓住,也怕烫了手,最主要的是因为家长和老师常教导我们不能偷东西,我觉得抓一把就跑就是偷。我和几个胆小的孩子只是倚在门口看,涂师傅有时会给我们一人抓一把,将我们打发走,他那一脸怜爱的神情,我至今不忘。
炒好的油料要搬到碾房中碾碎,碾房可是个乐园。一头牛拉着碾轮,围着直径四五米的碾槽不停地转,槽中的油料便渐渐碾成碎沫。为了增加碾轮的碾压力度,碾轮的轴上压着大石块,大孩子们趁涂师傅不在,让牛停下来,坐上石块,让牛带着他们转,好不风光!有几次表哥带着我也坐上了大石块,转呀转,甭提多好玩了。
碾碎的油料蒸一蒸,涂师傅就指挥人们用铁圈和稻草将油料箍成一个个油饼,送往油榨里排成一串,再抵上一只圆木轮,塞入几根大木楔。
那几个壮实如牛的人便光着上身,露出油亮的脊背,喊着号子,密切配合,荡起那根粗重的木杠,对着木楔,一下一下地撞击。
随着木杠碰撞木楔的“当、当”声,木楔越撞越紧,木轮将油饼越挤越簿,清亮的油便从那排成一串的饼里一线线地汇入油槽,流到接油的大瓦瓮中。
前年到三舅家,看到他家后院墙里砌进了一段又长又粗油腻的木头,黑黢黢的。舅妈说那是油铺的油榨。其实我看到的第一眼就猜到了,这是当年的油榨。现在三舅家的位置正是那时油铺的地基。我再仔细察看那后院,甚至发现了一段油铺的土砖墙。
【三】大舅·猪圈
油铺再往西,是猪圈。大舅负责喂猪和清理猪舍。生产队在边边角角的荒坡上随意种了一些南瓜,长得好的分给各家各户,长得不好的,大舅便剁成块,与麦麸、米糠、红薯藤一起,放入大锅加水煮开做猪饲料。大舅总让猪吃熟食,据说这样猪就不容易得病。
猪圈也是我的乐园。星期天,我有时跟着大舅到猪圈玩耍。我喜欢在几间没养猪的猪圈里穿进穿出,有一间猪圈里放了一堆石灰,用石灰块在猪圈的水泥墙和地上能写字、画画。我便学着电影里搞宣传的战士那样写标语,满墙都被我写着“打倒国民党反动派!”、“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一类的标语。每当写完肥肥胖胖的感叹号,一种豪迈的感觉便油然而生,仿佛自己就是电影里的战士。
猪圈旁的小院中有几棵油桐树,树皮干净光滑,树叶宽阔,枝杈长得也十分“友好”—— 一层一层的,极易攀爬。
那年夏天,我和表弟跟着大舅在猪圈玩,各“占”一棵油桐树,天天攀爬,便渐渐不觉新鲜。
一天,表弟提议去他家,我欣然同意。表弟家在岳王庙,那时叫向阳大队,离王个湾有五六里山路,一路池塘成串。我们跟着大人们走过两回,这是第一次没有大人带着,也没向任何人打招呼——现在想想,小时候真苕!
外婆买了一只西瓜送来,大舅找我们吃西瓜,没找到,就和外婆四处寻找,乡亲们也帮着找,池塘边、山沟里找遍,满村人也问遍,不见人影。
路遇一大爷,大爷说,大概是小孩子先掉进池塘,大孩子去拉,也掉进去,怕是都淹死了!外婆听了越发着急,越发伤心,边哭边念叨:“两个哈是(都是)独儿种啊,我么(怎么)向他娘老子交待!”
两个孩子在猪圈玩耍时失踪!这事惊动了大队。大队便打电话到向阳大队询问,大舅也同时赶往表弟家。等电话消息传到表弟家,大舅也刚好赶到。
表弟留在了家中,我跟着大舅,在回王个湾的路上,一言不发,想着外婆辛劳地养育我们,我们却让她如此着急伤心,心里十分难过。
走到村口,只见外婆坐在大石头上等候,好多乡亲都在旁边劝慰。外婆见了我,一把将我紧紧搂在怀里,她嗓子都哭哑了,泣不成声,我也“哇哇”大哭……
【四】六外公·队屋
王个湾的队屋在油铺东南方向大约五十米处。进门一间大屋,是放农具和开会的地方,东侧是守夜的房间,一张木床上一年四季挂着一幅蚊帐。西侧是种子粮仓房,厚实的木地板底下是架空的,比大屋地面高出七八十公分,利于通风。
六外公是队里的保管,手里经常拿着一排钥匙。他总是一脸严肃,做事认真,我们小孩子对他有几分天然的惧怕。
夏天,劳动间隙,六外公将切好的西瓜在一块长长的木板上摆成一排,由在队屋旁稻场上干活的人各人自取。他看见我们小孩子在一旁玩耍,便招呼我们过去,一人给一块,我分明看到他一向严肃的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
种子粮仓是个好玩的地方。有次六外公不知忙什么去了,我和几个小伙伴脱了鞋,光着脚丫子,从开着的仓门爬了进去,里面有半仓稻谷。小脚板踩在稻谷上,刚开始觉得扎扎的,痒痒的。不一会儿便玩疯了,也顾不得扎和痒,在粮仓里打滚、翻筋斗,几个小伙伴乱作一团,好不开心!
六外公回到粮仓,我们都不敢动,僵在那里等候他的发落。六外公见我们玩得开心,并没有训斥我们,还将我们一个个从高高的仓门边抱下来。
六外公手里提着一个装着白灰的木匣子,进了粮仓,用脚略略平了一下被我们搞乱的粮面,将木匣子一下一下地印在粮面上,边印边后退。木匣起处,粮面上显示“介谷印”三个白灰形成的字。据说是做记号,相当于封条,有人偷粮就能及时发现。
秋季的稻场上常有芝麻禾架成的长棚,长棚下面垫着芦席,我和小伙伴们兴奋地跑过去,猫着腰钻进钻出,芝麻沙沙地往下掉。不一会儿,就弄得头发里、衣领里都是芝麻,一些芝麻从衣领进入,滑过脊背和肚皮,再从腰间洒出。六外公见了,拿着长长的竹竿赶我们出来,伴着六外公高声而严厉的训斥,我们一哄而散。